讀劉家全先生散文《第一次進城》(《散文視野》2019年第19期),許多個人生如寄的“第一次”,影近似昨。當掩卷長思,童年那一脈趣事,便浮現(xiàn)腦際,使人遐思流連,感慨系之,心靈瞬之共鳴。人類生命初年,進入社會化過程,這道彳亍必過的門檻履跡,是人生的必然起點,論誰也無一橫空。此種現(xiàn)象,從人類學角度講叫“文化涵化”過程,從文學敘事學角度謂之“成長敘事”,而文學寫作學層面當屬于“母題記憶”。
人,作為一個獨體的個者,來路上“第一次”單純而果敢的自主,冒險而欲試的自抉,獲取而滿足的自得,成功而再行的自信等等稚志可鞠,貌似轉(zhuǎn)大的心里感悟,才使得每個人的“第一次”深深地鐫刻在、烙印于心靈年輪的記憶中,成為難以忘懷的既美好且意味的文學話題。于是,在人生舞臺上,便有許多文化耄耋者,其晚年的欣然之為就是撰寫生命回憶錄,而許多鄉(xiāng)間的老者,卻時常在兒孫面前回憶爺爺生命中的那人那事,更為常見的是, 許多著筆為文的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們,無不在自己的文墨中,細敘涂抹著那些童年時代“第一次”的美妙憶趣。其率真的歡悅,天性的哀愁,一抹的期待,童真的無忌,在他(她)們細膩而婉約的字里間,在舒緩而美妙樂曲的多重映現(xiàn)中蜿蜒汩涓地流瀉著。就是這些個許多“第一次”,它蘊含著人類生命初年的理想啟蒙,似朦朧霧夜的新月給人以童話般的想象,又似云天會處的新日使人望長的映照,更使坎坷閱盡功成名就者,感情回暖之時的無限心理慰藉。那些早已千帆側(cè)過,被生活大潮淹沒了的遙遠的“第一次”昔日,無論作為個者履歷的記憶,還是作為文學情感的抒寫,擬或作為人生經(jīng)驗傳后的勵志,無不于滄桑世間給人以前行的亮色,細雨潤物的情感孵化,以帶來生命纖維里的絲絲顫動。作為劉家全先生敘事文本的《第一次進城》,作者的構(gòu)思意境,一題數(shù)喻,意味雋永,有著“成長敘事”構(gòu)架下,諸多“母題記憶”的人生問題蘊含,以及家園情結(jié)的隱喻,所以其文本主旨取向是多彩而富有現(xiàn)實意義的。
“成長敘事”框架下的人生問題
散文,本是一種敘事文學,在中國文學三千多年的演變長河中,經(jīng)歷了先秦時期散文的“言志”與“載道”,五四時期散文的“主情”與“尚美”,以及新世紀已降散文的“欲望”與“私密”這樣一種潮起潮落寫作式微的文學路徑。然而,當浮躁世風疾過,一切回歸本來時,散文之文學表現(xiàn)的源頭,便又真切而敞亮在我們面前:那就是關(guān)懷社會,聚焦人生,探討問題,而不再是矯揉造作故態(tài)萬方,阿貓阿狗地虛言妄語了。對于散文的來路而言,一切敘事、抒情、議論和描寫的所謂技法,一切雄渾、婉約、淡雅、中和之所謂風格,都無不要栓挽在“社會、人生”這個中軸上。這是散文寫作的真諦和唯一出路,否則言而無文,任其漫漶,則行之不遠,散文必將會死在風花雪月,阿貓阿狗的殘敗之路上。
《第一次進城》,就散文寫作的源頭和來路看,其社會性鮮明,文風敦實質(zhì)樸,敘事真切扎實,語言簡潔明快。作者以紀實的手法,三部分篇幅,構(gòu)架起了一種“成長敘事”文本的社會人生圖識。全文以“我”為視點,以一個5歲鄉(xiāng)間孩童的視角為觀感,透視了“我”第一次進城的新鮮體驗,蘊含了“我”成長敘事過程中初始生命經(jīng)歷和心靈的成長洗禮。如果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跨文化視域看,《第一次進城》的敘事格調(diào),敘事視點,人物定位,敘事過程之“成長”與“過程”所蘊含的意味,毫無疑問對應(yīng)了18世紀末起源于德國的“成長敘事”的文本類型(也叫“啟蒙文學”)。這類文本的敘事主角大多是幼年或少年,敘事視點為人物成長、成熟的生命歷練過程。如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以人的生活方式的“漫游”與“迷移”,敘述文化記憶與重構(gòu);美國女作家馬麗蓮•羅賓遜的《家園》,寫的是父子關(guān)系倫理救贖與文化認同;美國華裔作家譚恩美《接骨師之女》,講述了東西文化的沖突,《走鋼絲的女孩》是夢想世界的敘事;中國《杜拉拉升職記》,是講自我角色意識的覺醒,等等?少F的是《第一次進城》,作者并沒有掉進中國式成長敘事文本常見的寫作套路,即敘事主體“我”,由叛逆、頑劣、懶散到被動晚熟的過程模式,而是真實地敘寫了“我”以標識記路的聰明,走失獨處的大膽,做娃娃頭的統(tǒng)領(lǐng)能力,等等。可以說,《第一次進城》不僅是對中國成長敘事文學中“爹死娘嫁人,流浪后晚成”,“頑劣滄浪半生世,浪子回頭金不換”,“悖逆父母離家去,榮歸回后膝跪淚”模式的一個創(chuàng)作改寫,同時也是對西方成長敘事文學的一個有益的對接。盡管作者是否意識到這一點,而文本所呈現(xiàn)的敘事主體的客觀性是顯見的。所以說,這是《第一次進城》在敘事策略上的一次成功的嘗試。
從敘事學講,敘事文本之敘事視點,雖然在作品中有一個基本的定位,但它也可以有變動游移,使敘事有一種更廣闊的攝取故事內(nèi)容的角度。美國敘事理論家華萊士•馬丁在談海明威小說《弗朗西斯•麥康伯的短促幸福生活》時說,“這篇小說漫無邏輯地從一個焦點或透視角度跳到另一個”,視點不斷轉(zhuǎn)移,“它包括全景、特寫,拉開,推進”,這是海明威小說“豐富的方法的一次令人眼花繚亂的展覽”。①此敘事技巧雖然言指小說,但各類文體依然適于采借,比如散文的“形散神不散”,“寫意象征”,“離形得神”,“撒的開收的攏”等等說辭,就是在言一個敘事視點,即攝取材料視角的全景、特寫等等的移動、轉(zhuǎn)換,使其主題“神”的凸顯。而敘事視點,首先是敘事人的人稱問題,即他在作品中是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來敘事,還是用作品中的“我”來敘事。二者的區(qū)別就在于是否是敘事主體具有親歷性、在場性以及體驗觀感的直覺性。這就使得所敘事件、場域、他者等更具真實性和可感可觸的親臨之味。
《第一次進城》正是以第一人稱“我”的敘事視角,時而散點透視城鄉(xiāng)有別的認知,時而全景描繪縣城繁華的興奮,時而特寫聚焦現(xiàn)代工業(yè)的新奇,時而議論鄉(xiāng)村文化與城市文明的落差,并由此深切感觸到“我”經(jīng)由城鄉(xiāng)波動,所帶來的“萌動中的童心的強烈的振蕩”,以及由這種“振蕩打磨所堅固了的立志的意識之基”。作者的這種看似漫無邏輯地從一個焦點或透視角度,跳到另一個視點的不斷轉(zhuǎn)移的敘事手法,正是華萊士•馬丁所說的是敘事視角的跳動,是“全景、特寫,拉開,推進”的敘事技巧的變化。其效果無疑是擴大了敘事事件的因果關(guān)系,完成了敘事內(nèi)容的飽滿度,豐富了敘事人“我”生命成長的更多見識,使得作品文本所涉及的人生問題,社會關(guān)懷之主題意味更為彰顯和厚重!兜谝淮芜M城》文本敘事視角的多轉(zhuǎn)移,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如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龐然大物汽車的轟鳴瘋癲,與傳統(tǒng)農(nóng)耕工具,恬靜安適牛車比較的視角轉(zhuǎn)移,進而產(chǎn)生“我”幼小心靈的一脈淺顯感覺:“坐牛車是穩(wěn)當?shù)模叩奶?坐汽車是危險的,但跑的特快。”現(xiàn)代文明初創(chuàng)時的狂野,與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明的反差認識,成了敘事人“我”第一次進城時成長的心理振蕩。還有,敘事視點的轉(zhuǎn)移,對縣城老街全景的掃描:繁華街道、各式店鋪、矗立的洋樓、熙攘的人流、自行車流、南叉街、東正街、西正街等等;筆鋒再轉(zhuǎn)移:對家鄉(xiāng)景致,太白山群峰、原野的村莊、錯落的街道、雜陳農(nóng)家小院、古樸的瓦房、安詳?shù)睦先、嬉戲玩耍的娃娃、大片的葵花、寬闊的打麥場的敘述掃描。這種兩相視角推、拉對比,既飽滿著作品的內(nèi)容,又強化著“我”對城鄉(xiāng)概念“不同特質(zhì)”的心理認識和“童心浪花”的波激。再有,敘事視角的層層遞進:神奇的卷煙機似鐵疙瘩,卻比人的手指靈巧;機械的草繩機,比過了“繩把式”;造紙機威武龐大,更震撼著“我”的好奇;而制瓦機的“兇殘”,使“我”恐怖游興皆無。等等細節(jié)的描寫。
正如上文所言,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切所謂敘事技法,都是為著彰顯文本意蘊而存在。當我們面對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之瑣碎、自我、貧乏、危機的現(xiàn)狀嘆息時,我們應(yīng)該說,文學的危機,散文的危機,是文學世界與日常生活間距離消失的危機,更是“文學質(zhì)”,即文學精神的消失,并非是文學性淡化的消失,這個道理應(yīng)該當為思之。所以說,《第一次進城》,作者選擇主體視角移動和轉(zhuǎn)換的敘事方式,就形成了一種對凸顯文章主體——“我的心靈感受振蕩”之素材具象的收攏、歸類、提煉、觀感和判斷的意識流結(jié)構(gòu)圖式,以達到意象飽滿,質(zhì)涵飽滿,情感勝出的最終寫作目的。于是,《第一次進城》收尾就具有了這樣一種立意:“我”,對現(xiàn)代城市的一絲“向往與激動”;對家鄉(xiāng)“恬靜安適與美好”的依然鐘情。一種童心看世界的單純判斷,一種成人家園眷戀之“母題記憶”的鄉(xiāng)村情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