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藤周作這個名字對于了解日本文學的人來說并不陌生,其兩部巔峰之作分別是《沉默》與《深河》,這也是遠藤要求放入棺木伴他長眠的兩部作品,足見其分量之重。因為作者受家庭影響,十一歲就受洗成為了基督徒,所以其作品總是圍繞宗教這一問題展開討論。比起《沉默》作者直接對“神”的反復詰問和赤裸裸的揭露而彰顯出的犀利和絕望,我更欣賞《深河》這部作者去世前的絕筆之作,更經(jīng)得起沉淀和揣摩。
不僅是因為作者是基督徒,在日本文學乃至東方文學中,宗教這一主題的重量總是不容忽視的、影響深廣,是東方文學一重要特點。雖然西方文學也受到了宗教的影響,但主要是基督教的影響,具有高度一致性;與之相比東方民族在歷史的漫長演繹下,有眾多宗教的出現(xiàn)與存在,相對較復雜。對神的看法以及神與人的關系也不盡相同。
而盡管《深河》主要體現(xiàn)的宗教思想是天主教,但并不與西方的相同,這正是因為文化大背景的差異導致的。小說主要通過多線結(jié)構(gòu)講述了由不同遭遇、各懷心事的成員組成的一個日本旅行團的印度之旅:喪偶的磯邊、虛無主義者美津子、二戰(zhàn)幸存老兵木口、只喜歡和動物交流的兒童作家沼田,以及新婚攝影師三條、學習印度哲學卻只能靠做導游謀生的江波等,如果說他們之前的生活是各自獨立且在迷茫中度過,那么在印度教圣地、位于恒河中游的城市瓦拉納中就開始了追尋旅途中的精神碰撞。
其中不容忽視的重要人物就是由于家庭關系信教的大津,作者通過他展現(xiàn)了自己的經(jīng)歷和對宗教問題的探索。身為天主教徒的神學院學生,一個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的立志未來做一名神甫的日本年輕人大津。在他留學法國神學院期間,因為他堅信“神有不同的臉,躲在各種宗教里”,于是被教會導師、學長們歧視為“泛神論”異端分子,甚至欲將其踢出教會。在美津子故事線中,她在日本上大學期間,試圖將大津從上帝手中奪走,以至其后來淪落成為在印度恒河邊,義務幫助垂死的 “棄民”運送尸體的臟兮兮的“另類”神父。大津這個曾經(jīng)在多處天主教神學院求學,但看上去更像是天主教會神學院培養(yǎng)出的失敗的異端分子,一個小人物,卻是本書作家遠藤周作所要表達的價值載體,其真正認可的人生信仰的高級存在形式。他用自身的行動來體現(xiàn)了來自主的仁愛在自己身上的“輪回”或“在場”。
而“深河”讓人會直觀聯(lián)系到恒河,這個印度的母親河,也是印度教的圣河。無私地接納每年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希望借恒河之水滌除自身罪惡的百萬計男女老幼朝圣者的心愿。默默傾聽人們的心事,輕輕撫慰人們的心傷。就連死亡后人們的骨灰、尸骸也都一一攬入懷中,富貴貧賤、就連貓狗牛馬,來者不拒。還承載著人們死后轉(zhuǎn)世脫離苦難進入天堂的美好希冀。
小說中的大津一直是傳教者的形象,美津子似乎對其不屑,卻反復被莫名的吸引和震撼。最終她踏入了在這些日本旅行者看起來骯臟的圣河——恒河之中反復清洗身體時,接受了宗教的召喚,也體現(xiàn)了恒河的包容。“深河包容他們,依舊流淌。人間之河,人間深河的悲哀,我也在期中。”恒河,深河,其實是包容一切的生命之河。
這幾名日本游客在印度見到了印度教的幾尊女神塑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查姆達:她住在墓地,腳下有被鳥啄、被豺狼吃的人的尸體,雖然她的乳房萎縮得像老太婆,但她還是從中硬擠出乳汁喂成排的小孩,她的右腳因麻風病而腐爛,腹部也因饑餓而凹陷,還被一只蝎子咬著。她忍受著病癥和疼痛,用萎縮的乳房喂小孩。她又老又丑,痛苦得喘息,表現(xiàn)出印度人的一切痛苦。她是印度的圣母,代表的是現(xiàn)實,很多人都會從查姆達身上看到曾經(jīng)苦難的自己,“每一個人都像這樣”。
與之相比,西方的圣母馬利亞,母性十足,穿著華麗的裙裝,溫柔、富態(tài)、清純、優(yōu)雅,有著豐滿的乳房,壯碩的腰身,象征著豐饒和幸福。她代表的是別的國度和別的宗教,喂養(yǎng)的是另一類人。據(jù)說她有包容一切的胸懷,視人間所有人類為其子,然而,對世界上更多的人來說,她代表的只是一種理想和奢望。
這充分顯示出了東西方宗教文化的差異,從而導致了小說中宗教的異變。而《深河》中透過大津和美津子的對話,更深刻地表達東、西方文化交會中的格格不入,因此主角大津采取了一種較為激進的論述。原本篤信天主教一神觀信仰的大津,在法國的五年修道院生涯中,對所謂西方與東方的神觀有重新的體認:
“歐洲人的思考方式太有意識和理論性,他們清晰的理論或切割方式對一個東洋人而言是痛苦的,而身為日本人的感覺使人對歐洲的基督教產(chǎn)生不協(xié)調(diào)感,在神學院中自己被批評最多的是無意識中隱藏著泛神論的思想,身為日本人的自己,對大自然的思考是不同的,歐洲人無法理解‘仔細一看是茄子花開的籬笆’這樣的情景,當然偶爾他們用同樣的口氣說茄子花開的生命和人的生命,其實他們內(nèi)心中并非認為兩者是相同的。‘那么,對你而言,神是什么?’在修道院中的長輩問我,我說‘我認為神并不是如你們認為的是人以外讓人瞻仰的東西,而是在人之中,而且包容人、包容樹、也包容花草的大生命。’”
此段可作為遠藤思索自己一生最終所懷抱之“神觀”的過程和定義。在這樣的基調(diào)底下,《深河》一書中的“神”不再是“耶穌”這個有固定名字的神,大津采取了“洋蔥”這名字,譯者林水福分析說:“‘洋蔥’是外來的卻又是一般日本庶民熟悉的食物,便宜又營養(yǎng)。講到洋蔥,一般人就知道是什么,較容易為日本人所接受。”這種“泛神論”的思想是作者探索一生的答案,或許太個性而不具代表性,但其中關于信仰、人性的深刻剖析會讓任何讀者為之而覺得震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