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口那株老樟樹,葉子綠得有些發(fā)烏了。風一起,便簌簌地響,落下些陳年的舊葉和新結的籽,混著灰塵,滾到墻角。我回來時,母親正在天井里侍弄她的幾盆花草。說是花草,不過是些極賤命、好養(yǎng)活的:一盆半死不活的吊蘭,葉子尖焦黃著;一盆仙人掌,蒙了灰,顯出些倔強的綠;還有一盆不知名的草,細伶伶的莖,頂著幾朵怯生生的小白花。她蹲在那里,背影顯得比記憶中更小了一圈,灰白的頭發(fā)隨意挽著,幾縷碎發(fā)被汗貼在頸后。她手里捏著一把小鏟,專注地給那盆小白花松土,動作輕緩,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媽。”我喚了一聲。
她身子微微一震,回過頭,臉上漾開笑意:“回來啦?路上擠嗎?”那笑容牽動眼角的皺紋,深得像用刀刻進去的。她放下小鏟,手在圍裙上蹭了蹭,那圍裙也是舊的,洗得發(fā)白,邊角起了毛球。她伸手來接我肩上的包,指尖觸到我的手背,冰涼,帶著泥土和植物根莖的氣息。
屋里光線有些暗。她倒了杯溫水給我,杯子是那種老式的搪瓷缸,磕掉了幾塊瓷,露出底下暗黑的鐵胎。“喝口水,外面悶得很。”她說。
晚飯是簡單的家常菜:一碗雞湯,湯色乳白,雞肉連帶骨頭都燉得酥爛;一盤清炒雞毛菜,碧綠生青;還有一小碟自己腌的醬瓜,切得細細的。我們圍著小方桌坐下。燈光昏黃,落在碗碟上,也落在母親臉上。她吃得不多,絮絮地問我工作上的事,問城里租的房子朝不朝南,問菜價又漲了多少。她的問話瑣碎,像窗外老樟樹落下的籽,細小,卻密密匝匝地砸在心上。我一一應著,說都好。
飯畢收拾碗筷,水龍頭流出的水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母親在水槽邊洗碗,水流沖過碗壁,濺起細小的水珠。我站在她身后,望著她微駝的背脊。那背脊曾背過我,背過生活的重擔,如今像一張被歲月拉滿又松弛的弓。她忽然停下手,沒回頭,聲音低低地傳來:“你第一次出遠門上學那天,也是這樣悶悶的天,雨要下不下的……” 話沒說完,又擰開了水龍頭。水聲嘩嘩,淹沒了后面的話語,也淹沒了她可能泛紅的眼眶。她只是更用力地擦著碗,仿佛要把所有未能言說的思念和孤單,都揉進這日常的勞作里。
夜里躺在床上,老房子的隔音不好,能聽到隔壁人家電視機的嗡嗡聲,遠處馬路上偶爾駛過的車聲?諝饫锏臐褚飧亓耍褚粔K吸飽了水的舊棉絮,沉沉地壓著胸口。窗外沒有月亮,只有城市曖昧的光暈映在天幕上。我翻了個身,枕巾有點潮。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到一種極其細微的聲音,沙沙,沙沙……像春蠶啃食桑葉,又像無數(shù)細小的腳步在窗臺上輕輕踩過。
是雨。
它終究還是落下來了。不是驟雨,沒有雷霆之勢,只是那樣輕柔地、悄無聲息地浸潤著夜色。雨絲極細,被風斜斜地吹著,落在窗欞上,落在天井里母親的花盆上,落在老樟樹寬大的葉片上,匯成更清晰的、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這聲音不驚擾睡眠,反而像一首古老而安詳?shù)拇呙咔,撫平了白日的喧囂和心頭的褶皺。
黑暗中,我靜靜聽著。這雨,沒有童年祖母油布傘下驟雨的驚惶,也沒有異鄉(xiāng)地鐵窗外霓虹被洇散的疏離。它只是這樣下著,溫柔地、耐心地,仿佛要洗去經(jīng)年的塵埃,也仿佛要滋潤那些深埋于日常之下、沉默生長著的東西——母親松土時專注的側影,她指尖的冰涼與泥土的氣息,照片鏡框上恒久不變的锃亮,還有那沒說出口的半句話語里沉甸甸的牽掛。
原來有些抵達,并非轟轟烈烈。它只是在這日復一日的庸常里,在母親一個低頭勞作的背影里,在一頓簡單飯菜升騰的熱氣里,在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里,悄然累積。而當這細微的雨聲終于穿透夜色,溫柔地包裹住這方小小的屋檐時,心頭那點長久以來被生活磨出的硬繭,竟也被這無聲的浸潤悄然軟化。
這雨,還在沙沙地下著。它從遙遠的時光那頭走來,帶著故園泥土的氣息,帶著母親圍裙上淡淡的皂角香,帶著所有無聲滋養(yǎng)過我們的愛與牽絆的微涼與溫潤。而我們,便是這樣,被這人間最尋常也最深沉的微風細雨,一路浸潤著、托舉著,從昨天,走向了今天,也將繼續(xù)走向,那或許依舊平凡、卻因這浸潤而有了韌性與暖意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