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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滋味,一世謫仙 |
——從鐘嶸“滋味說”觀李白詩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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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蕾 |
摘要:李白,是漫漫青史中鋪展華章的一卷,他的任真自然,他的個性藝術,他的俠風道骨,為中國文學繪就絢麗的一筆。本文即從風格倡自然英旨,手法重藝術效果,內(nèi)容重吟詠情性的“滋味說”內(nèi)涵出發(fā),來品鑒李白詩歌中的審美價值與悠悠詩心。 關鍵詞:滋味說、李白、自然、意象、審美 鐘嶸的《詩品》是我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部專論五言詩的名著。在《詩品》上卷"序"中提出了“滋味說”,這一重要理論范疇是針對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以及“平典似道德論”的特點而提出的。其含義指詩歌必須有使人產(chǎn)生美感的滋味,只有“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的作品,才是“詩之至也”;其主要內(nèi)容包含以“賦比興”為詩歌創(chuàng)造之手法,以“直尋”為詩歌創(chuàng)作原則,以“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為具體要求。而“滋味”即“指事造形,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詩品》作為中國"百代詩話之祖",“滋味說”的詩學思想也為后人所借鑒,如唐代司空圖所提的“韻味說”,認為詩歌應追求“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其詩論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此外,宋代詩論家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提出的“情真、味長、氣勝”以及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所提出的“言有盡而意無窮”也是“滋味說”的后世回應。迨及明清,李開先“詩宜悠遠而有余味”,謝榛《四溟詩話》中的“誦之行云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繭抽絲”,葉燮“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以及王士禛的“神韻說”,王國維的“境界說”與“滋味說”一脈相承。而盛唐詩仙李白的詩歌則是對鐘嶸“滋味說”的生動體現(xiàn)。 一、于本真自然中見其才情天成 鐘嶸在《詩品·序》中提出“自然英旨,罕值其人”以建構“滋味”的觀念,正契合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及白居易“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的詩學觀點。這一強調純真自然,不事雕琢、反對矯揉造作的樸素自由的特質是李白詩歌的一個突出特點。 李白的一生,是理想主義的一生,他滿腔熱忱,渴望有所作為而不得,商人之子的頭銜束縛了他本該俊采輝煌的前途,他寄意于山水天地間,所號“青蓮”,熏心仙道,仗劍任俠,快意江湖,從那口不平之氣中生出萬丈的豪情。居匡山,下渝州,平羌江,入長安。滋養(yǎng)李白的土壤是廣袤的,他的足跡踏遍萬里山河,也奠定了他的詩魂。不同于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的棄官而隱,不同于彈琴復長嘯王維的先仕后隱,不同于以桑麻話酒的孟夫子的先隱后仕,李白的自然意識始終籠罩著他的功名追求。 山水之于李白,亦如詩酒之于蘇子,山水不僅是李白一生的調劑品,卻也是他的必需品。這種趨使他回歸生命原始的本能與自由,更是催生了李白的自然人格,保鮮了他的自傲風格,從此一壺濁酒,一輪冷月,吟嘯于行云,長醉共青山。 其詩作變幻莫測,靈動灑脫,以不刻意之情而勝雕琢之工,以真率超拔之態(tài)而勝繁縟精思之力。在李白的詩中有“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逸懷,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不羈,有“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的忘懷。將情訴諸筆端,如瀉水平地,暢流無阻,吟唱自如,真可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其為人也自然,仕也自然,游也自然,詩也自然,恰似化天地之精華而生自然之靈氣。只要他身心所見所感,皆可入詩,生來所帶的布衣之傲,縱世之曠,使他不屈于人,不囿于己。追求身心的最大本性,擺脫塵累而成其素心永恒。 劉勰曾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云:“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他強調詩歌可以使人的性情恒固,不至于放縱墮落,李白所持的一顆天真之心,一顆純粹之心,一顆赤子之心,也使得他成為最真實的詩人。而政治上的天真又使得他與官場格格不入,恰似“美人如花隔云端”般,他“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成為權力斗爭下的犧牲品。杜甫在《不見》中寫道:“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正是因他的這份真質也注定了他要沖破桎梏,打碎世俗,遭受非議,但這也造就了他轟轟烈烈的少年狂。所以當那句“應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的諂媚之詞在酒樓中傳唱,當那句“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的昂揚之詞為后人稱頌時,一個矛盾的,卻從未向本心落敗的詩人形象才得以完整地呈現(xiàn),乃至他真淳的人性才得以豐滿,一個被人世磋磨得血肉模糊卻氣骨崢嶸的太白才得以被我們發(fā)現(xiàn)。此外,其詩《長干行》《古朗月行》也旖旎可人,快樂質樸,也正是這份“本心”,使他想象無際,才思敏捷,成為獨領文壇的楚狂人、謫仙客。 二、于意象隱喻中見言盡意遠 鐘嶸在《詩品·序》中借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指出:“故詩有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區(qū)別詩經(jīng)六義,鐘嶸將“興”居首,格外強調其在“滋味”中的回味之效,而意象的使用則為我們領略李白詩歌的“滋味”提供了一條大道。 在李白的詩歌中出現(xiàn)了諸多意象,如山、月、酒、日、劍、云、星等,這些意象不僅豐富了詩歌的藝術效果,同時也被注入了深厚的情感意蘊與宇宙意識。 首先,以風為例,風不僅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同時也是詩人的生命氣質與人格氣質的載體,是聯(lián)結天與地的勾連,是詩人從現(xiàn)實土壤而通向理想天際的橋梁。如李白寫大鵬“大風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此處的風也具有雙重含義,其一為自然現(xiàn)象,其二是隱喻自己不畏艱險,滿懷壯志,扶搖而上的抱負,而這也與《莊子·逍遙游》中“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意蘊不謀而合。此外,如古人“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風之于李白,也是情致之引,他寫道,“秋風四來,腸斷白楊聲”“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此處的風之于李白,是獨立于詩人之外的,使人觸之生悲,感懷備矣,風的流動也是詩人內(nèi)心情感的流動,風中所擷來之寒意,也是詩人孤獨悲涼的外化與寄托,其中余味悠長,難以消遣。 其次,在《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中曾有過對"月"的最早記載“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千年前,月就成為了古今不盡文人墨客的寄托與憧憬,月之歷時、明暗、圓缺,無不牽動著,承載著成為他們情感。而李白筆端的月,是舉頭所望的“明月”,是“白玉盤”“瑤臺鏡”,是“秋月”“孤月”“山月”。這輪懸在夜幕的月,是他"小時不識"的起點,是他“水中捉月”的終點,李白的游俠之志,苦悶孤寂,超凡理想全部被融注在這輪清冷浪漫的月中。 王國維先生曾提出了“有我之境”,即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世事本恒長,只因人心生情致不同,故物之“性”也各異。李白筆下之景,無論是舉杯所邀的明月,還是花間獨酌的一壺酒,皆是朋友,皆是知己,這也正是李白心中的“一花一景一心境,一時一物一情景。” 在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一書中首次提出隱喻的概念,而李白將該技巧修煉得爐火純青,他寫“亂把白云揉碎”的紛揚瓊英,寫“對影成三人”的孤寂落寞,寫“長風破浪會有時”的夢想信念,他將想象的音符流淌于現(xiàn)實的旋律,以詩為引,驚艷了那個偉大的進取時代,文筆天成,時代貪戀著這個偉大的詩人。 三、于性情吟詠中見其崢嶸傲骨 九州扶霜醉,楚狂笑孔丘,他是凄遲十四州的少年郎,是無處與千殤的謫仙人。世人皆知李白的絕代才華,知他的天縱英才,知他的夜夜曲水,卻鮮入其“舉杯消愁愁更愁”之孤獨。鐘嶸在《詩品》中說:“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正如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歐陽修的窮而后工,王安石的返璞歸真,士人的境遇常常牽擾著他們的詩作,推動其性情抒發(fā),李白也不例外。 李白的一生不以功名顯,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他的入仕的唯一心愿便是功成身退,可宿命流放了他的志向,文氣、劍氣、俠氣、酒氣,皆揉作滿腔豪氣,從蜀中到長安的路,他走了一生,卻仍是萬物之逆旅,百代之過客,不屑不仕,高度自負,高度自卑,“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也好,“而我竟何為,寒苦坐相仍”也罷,李白詩歌充滿著野性與生命精神。他以布衣之身而藐視權貴,他不愿做權貴豢養(yǎng)的金絲雀,而是大膽反抗。他效仿魯仲連之清正,寫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面對坎坷前路,他寫“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面對紛擾世俗,他寫“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不同于高適的一心求榮,李白的價值天平,分置著自由情懷與生命尊嚴,他一生閱山閱世,只是為了保持己之純粹。“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喚起千年的風骨,“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嘆出萬古的狂傲,夸張也好,浪漫也罷,想象也好,恃才也罷,他發(fā)言為心,大步向前,他是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是盛唐中的仙葩獨綻,是詩章里的英雄主義。 所謂器大者,聲必閎,相比老杜,他多了一份樂觀,相比孟郊,他多了一份仙逸,相比屈子,他多了一份自我,相比陶潛,他多了一份經(jīng)歷,相比韓柳,他多了一份曠達,相比姚賈,他多了一份自然,相比程朱,他多了一份天真,相比易安,他多了一份責任。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性情吟詠間,風格盡現(xiàn)矣,他敢于把矛頭指向最高統(tǒng)治者與朝堂宵小,他的身上,折射出兼具力量與美感的盛唐氣度,獨領大朝風騷,而后人只能淺嘗其風采一二,其傳奇色彩,再難復制。李白追求圓滿,卻終是不得圓滿,命運對他是寬客,卻也殘忍。好在他終是放下執(zhí)著,放下過往,力士脫靴,芙蓉貴妃,流放夜郎,輾轉的人生中,他孜孜以求,想要擺脫困苦的靈魂,直到他穿透時間,看見自己的身影,清醒地從命,終于,他喚起沉默的心魂。他終于閱己,不再執(zhí)著。只這世上從此,少了一個風流狂傲的李十二,多了一個醉飲枕夢的酒中仙…… 仙人撫頂,結發(fā)長生,鳳凰臺下再不見你的風姿,一點滋味,一世清愁,李白啊李白,你當化成精魂,遁入千年的長河,我愿奔向你融入的月,拓你水中的倒影…… 參考文獻: [1]. 趙文華. 漫談李白的布衣情結[J]. 新西部. 2009(7): 114 -119. [2]. 吳增輝. 自由與不朽——李白退守自然的哲學解讀[J]. 綿陽師范學院學報, 2008(1) :11 - 15. [3]. 袁行霈. 中國文學史:第2卷[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4. [4]. 余恕誠. 李白與長江[J]. 文學評論, 2002(1) : 18 - 28. [5]. 羅宗強. 自然范型:李白的人格特征[J]. 唐代文學研究, 1996(00): 294 - 3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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