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仵德厚家,是在看了眾多媒體對他的宣傳報道以后。但初次面對顴骨突起,眼眶深陷,下巴不自覺微微抖顫的老人,再看看墻上放大了的他年輕時英武勃發(fā)的戎裝照相,仍不能不驚嘆于時光的嚴酷:照片上的軍人猶似能夠開口說話的活人,而老者本人卻像是塵封在歲月深處的一幀發(fā)黃的照片了。但仵老的記憶力特別好,思維清晰,也善于表達,談起親歷的軍旅生涯他那混濁的眼眸會立刻變得發(fā)亮,腰身也挺了起來,滔滔不絕,忘卻困倦,讓你覺得照片中的軍人走了下來與坐椅上的老者融為一體了。
天 不 滅 仵
“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半生戎馬半生監(jiān)”的仵德厚實在是個特別的幸存者。
在房山,他們營與日寇作戰(zhàn),六百多人犧牲了五百多。有炸飛的人頭落在他懷里,有飛來的腸子掛在帽子上,有炸斷的大腿砸在身上,他自己也曾被彈片和焦土掩埋,煙霧彌漫中聽得戰(zhàn)友大喊:“營長!你還活著嗎?”但他卻爬了起來,不曾死。
在娘子關與敵遭遇,他剛剛舉起望遠鏡,一顆子彈飛來穿透左手擦太陽穴而過,臉上也覺得出灼熱。毫厘之差,躲過了猙獰的死神。
臺兒莊敵我浴血較量半個月,是仵德厚最可能戰(zhàn)死的關頭。當守城的31師損失過半,實在難以支撐時,師長池峰城請求暫時后撤,給戰(zhàn)士一個喘息機會?傊笓]李宗仁命令第二集團軍司令孫連仲:不許撤!要打到最后為止。士兵打完了,你就上前填上去,你填過了我就來填進去。——這是真正的死命令,逐級往下傳。將士們抱定血沃沙場我死國生的決心拼命沖殺,敢死隊員們像砍瓜切菜般把大刀掄向敵人,也準備著在白刃相搏中斷頭喋血。仵德厚是敢死隊隊長之一,他受命從西門沖進陣地與敵巷戰(zhàn),幾番殊死搏斗終于把攻入西北角的敵寇趕出城外,而他的敢死隊員只剩下兩個人。他說,他不清楚,在那種隨手一抓就是一把彈片的地方,在那種滿臉滿身都沾滿了血肉的拼搏中,死生不過是眨眼間事,他為什么竟然沒有死……
外侮才除,內戰(zhàn)復起,仵德厚又被命運拋向出生入死的險境。
1948年8月,胡宗南調運非嫡系的四個團兵力去太原增援已被解放軍四面包圍的閻錫山,仵德厚即在其中。雖然心有不悅,但他是軍人,只能服從。當他回家向母親告別時,老人大為傷感,說自古孤城難守,這一去吉兇難保,叫她怎能放心。他安慰母親:守衛(wèi)太原以人家閻長官為主,魯(崇義)軍長許諾自己不久就調回西安。母親說:兒啊,我知道你是哄我哩,我也哄你哩。軍令如山,死生有命,你走吧……
太原戰(zhàn)役,雙方投入兵力都在十萬。閻錫山修造了百里防線,四道陣地,五千六百多個鋼筋水泥碉堡,號稱“固若金湯”,“可敵一百五十萬軍隊”,又為自己和部下五百基干配備了毒藥,不勝則以死殉城。解放軍前線司令徐向前則說:太原再堅固也要攻下來,胡子白也要攻下來。他簽署的緊急動員令號召廣大官兵“作奪取太原的英雄”,“凡參加戰(zhàn)斗的人都非常光榮,犧牲的烈士將要流芳千古,永垂不朽”。
這是解放戰(zhàn)爭中少見的惡仗。整個戰(zhàn)役國民黨軍隊傷亡在十萬以上,包括軍長、師長在內的大小軍官都有被擊斃的,而仵德厚卻不在其中。
1949年4月24日,解放軍攻破太原,仵德厚被俘,隨之受審。先年11月,仵的軍長黃樵松曾與解放軍密約率部起義,計劃告知他深信不疑的部下——27師師長戴炳南后,戴心中矛盾,與副手仵德厚商量。雖然各有心思,但在不能跟黃軍長走這一點上戴仵二人是有共識的。戴連夜向閻錫山告發(fā),黃樵松即遭逮捕,不久被殺于南京。在兩軍尚打得炮火連天作最后決戰(zhàn)的當時,像仵德厚這樣一個昨天還在“頑抗”的敵軍敗將,又與一心投奔革命的黃軍長之死有所牽連,被處決的可能性太大了。然而,當時的審判者竟沒有一任“階級感情”的沖動而濫殺,仵德厚領刑十年而免于死劫。
身經(jīng)百戰(zhàn)而未死,監(jiān)禁勞役亦未死,又因不自由處境的“保護”躲過了文革浩劫未被揪斗死,父逝、妻亡、女兒早喪均不得最后一見而未因憂傷郁結死,六十多歲返鄉(xiāng)歸田而未因貧病艱窘死……一直活到終于被人們重新記起的今天。這奇跡,很難說是仵氏本人打敗了命運,倒像是天意垂憐,一路關護的結果。莫非上蒼有意要這碩果獨存的老兵作一面鏡子,映現(xiàn)出從蔣馮閻大戰(zhàn)到國共“圍剿”與反“圍剿”,從全民共御外侮到國內重開戰(zhàn)端以及1949年至今這近百年風云變幻的歷史的側影,也讓時勢的變遷,命運的浮沉,人情之百冷百暖,世態(tài)之乍炎乍涼盡顯其中?
誰 問 廉 頗
蒙中央關于原國民黨縣團級以上黨政軍特人員一律釋放的恩赦,六十六歲的仵德厚于1975年底回到陜西省涇陽縣嵯峨山下的雒仵村,這是他的祖居地。
妻子已病逝多年,大兒子老實巴交,二兒子尚未結婚,一家人擠在仄逼殘破不蔽風雨的茅屋里。要說,仵德厚當時已享有公民權,依政策規(guī)定,屬于“原則上有家回家,就地安置”的轉業(yè)人員。但他畢竟是有前科的“敵偽軍官”,在那個年代,“原則上”是不會有誰為他落實政策的。所以他返鄉(xiāng)十年,有關部門的門沒少進,卻到底沒有領到一分錢的安置費。他只有默默地帶領兒子打工、種地,為家里生活,為小兒成婚,在近十年時間里,他竟然是家里收入最大的勞動力。80年代中期開始,仵老漢當過幾年縣政協(xié)委員,開始拿到每月52元的生活補助,杯水車薪,并無大補。步入髦耋老齡后,體力大減,耳聾眼障,他再也干不動了。當是時,“阿堵小賊坐困英雄”,病魔來襲時,他只能小病硬扛,大病借債,甚至服用廉價的劣質藥。
無論是村里群眾,縣里官員,或者濡墨弄筆的文化人,都只知道仵老漢是曾經(jīng)在外邊受過法的國民黨軍官,沒有人清楚他復雜的經(jīng)歷,更沒有誰知道他曾是臺兒莊戰(zhàn)役的基層指揮官,敢死隊隊長,曾因驍勇善戰(zhàn)而數(shù)次獲得過功勛章,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抗日英雄。由于種種不難體會的原因,仵德厚自己也從未向誰講起過這些,連同他的兒孫在內。腰間刀,手中槍,已化為撐持老病之軀的山木拐杖,臨危受命,揮戈向敵的往事已漸行漸遠,沉埋于那段被封存了的歷史。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所幸,世上不乏熱心腸,民眾中有的是慷慨俠義之士。
北京有位退休干部馮與詩,當年曾與仵德厚同在山西磚廠就業(yè),私交甚厚。他把仵的全部經(jīng)歷告訴給自己的同窗好友、也是退休干部的張榮第。他們早想把仵在抗戰(zhàn)中的英雄事跡曉之于眾,在影片《血戰(zhàn)臺兒莊》上映之后,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在央視“愛我中華”專題節(jié)目里看到當?shù)乩先酥刚J臺兒莊戰(zhàn)役故址卻沒有親歷過戰(zhàn)斗的將士出現(xiàn),更覺得此事刻不容緩。在做了進一步了解之后,由張榮第執(zhí)筆,將仵在臺兒莊戰(zhàn)斗中的事跡寫成文章,刊登在北京《法律與生活》雜志1997年第7期上。此后,張又自費為仵德厚郵寄《參考消息》、《北京日報》和《北京青年報》,數(shù)年不輟。1999年,八十高齡的張榮第親赴陜西登門拜訪他心儀已久的老英雄,臨別又以收音機相贈。他意識到個人力量有限,曾多次奔走于 陜西、山東駐京辦事處,中央電視臺,中國人民抗日紀念館等單位宣傳介紹,建議采訪仵德厚,直至投書陜西省政協(xié)主席艾丕善,吁請關心陷于貧病的仵先生。
曾出版過《我認識的鬼子兵》一書的青年作家方軍受張榮第的熱情鼓動,于2003年自費來到雒仵村,不避仵家艱苦的生活條件,一住就是十多日。方軍不是僅僅把采訪對象當成對面的風景,而是把自己也融入仵老的生活,同吃同住,作忘年朋友。其報告文學《臺兒莊戰(zhàn)役最后一個指揮官》,全面記錄了仵老關于他當年與廣大官兵寸土寸血殺敵保國的親切回憶,也真實地展現(xiàn)了老人當下艱窘的生存狀態(tài)和復雜的內心世界。文章在網(wǎng)上發(fā)表后,引起海內外廣泛關注,強烈反響。隨后便有香港鳳凰臺等多家媒體的采訪報道,仵德厚的名字于是飛向五湖四海。很快,無人聞問的村夫野老成為謁者絡繹的抗日英雄(盡管他自己堅持說是“一位幸存的抗日老兵”),慰問和捐款同來,牌匾與詩畫齊飛,北京、香港、臺兒莊等地紛紛發(fā)來參加紀念活動的邀請……猶如突然間從地下室走上燈光燦爛的舞臺,仵德厚的境遇大為改變。
不無遺憾的是,撥開歷史煙塵,重現(xiàn)抗日老兵在國家危機存亡之秋不惜血染山河的赤膽豪情,這大有意義的工作竟是由一些民間人士奔走呼號多方努力完成的,而非條件遠勝于他們的哪個政府有關部門或專門機構如抗戰(zhàn)紀念館積極工作的結果。日本國把欠下中國人民累累血債的戰(zhàn)犯亡靈視為“靖國”之神供奉參拜,我們有些曾拼死抗擊敵寇的將士卻晚景凄涼,不堪聞睹(請看方軍《最后一批人》),相差何其懸殊!而今,仵德厚老人得到了應有的關照和尊重,但說起先期采訪報道他的張榮第、馮與詩和方軍等人,他竟動情地稱他們?yōu)?ldquo;恩人”。“恩人”!——這字眼從一位九七老人口里說出,不免叫人心頭沉重,感慨莫名。
時 勢 造 人
最早知道仵德厚是在香港鳳凰衛(wèi)視中文臺的《冷暖人生》節(jié)目里。忽然間從自己的家鄉(xiāng)冒出個兵馬俑式的勇士――血戰(zhàn)臺兒莊的敢死隊隊長,千里外的電視臺都采訪過了,近在咫尺的我卻第一次聽說,真感到亦驚亦愧。據(jù)說仵德厚還當過幾年縣政協(xié)委員,跟我參加政協(xié)正好在同一時期,怎么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呢?和原政協(xié)主席談及,他說他當時也不知道仵德厚的那段抗戰(zhàn)經(jīng)歷。即便知道,當時也不會怎么宣傳,——政協(xié)要的就是他那個國民黨軍官身份,并不是抗日英雄的形象……
是的,對于八年抗日戰(zhàn)爭,在相當長一個歷史時段,我們只知道平型關,哪知道臺兒莊?只歌唱游擊隊地道戰(zhàn),哪提過什么正面戰(zhàn)場?李宗仁、杜聿明、衛(wèi)立煌、王耀武、張靈甫……一直都是以“戰(zhàn)犯”、“頑敵”面目出現(xiàn)而從未以“抗日名將”稱之,何況聲名、功業(yè)、職級尚在他們之下的仵德厚!看見一個“敵偽軍官”(“歷史反革命”),即便是熟人,也會避之唯恐不及,誰會忽發(fā)奇想:說不定此人曾是浴血奮戰(zhàn)的抗日勇士呢?
頗具意味的是,過去幾十年里,人們只知仵德厚曾經(jīng)有罪,而不知其也曾有功;現(xiàn)在,他登上了抗日英雄光榮榜,人們(包括家鄉(xiāng)人)卻依然不清楚他過去怎樣淪為囚犯。
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前后,關于仵德厚的宣傳報道很不少。但媒體尋找的是那段烽火歲月的見證人,“找看點”、“跟形勢”,不求完整與全面。它甚至會有意遮蔽一些普通認為“不光彩”的歷史,免得罪過與功勞集于一身,猶如先前不許說一個罪犯曾經(jīng)也是英雄一樣。
其實,歷史不應當遮蔽,讀者不希望遮蔽,甚至仵德厚本人也不需要遮蔽。
展開仵德厚的人生長卷,大致是以下幾幅連環(huán)圖畫——
十幾歲入馮玉祥西北軍,在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中,像織機中一枚小小的梭子,一會兒被投向東,一會兒又擲向西。馮失敗,師長倒戈歸蔣,仵也成了蔣家兵。委員長要“剿共”,仵小兵便只有扛槍前進。
盧溝橋的夜半槍聲喚醒了四萬萬五千萬中華兒女同起抗戰(zhàn),軍人自應沖鋒在前,以死報國。近戰(zhàn)巷戰(zhàn),唯有拼命向前,死里求生。仵德厚于是和他的弟兄們抱定好男兒戰(zhàn)死沙場的決心,于槍林彈雨中殺出一條血路。
““雙十協(xié)定”未能捆住內戰(zhàn)的手腳,仵德厚和許多抗日英雄一樣按著老蔣的指令調轉槍口打“共軍”。守衛(wèi)太原,非仵德厚主動請纓,而是胡宗南為了保存嫡系,將他所在的部隊推入孤城險境。黃樵松軍長決定起義,仵沒有黃的政治覺悟,幻想著調回西安,不愿追隨。“知情不報”與違抗軍長意志一樣會遭“軍法從事”,故師長戴炳南表示要向上級告發(fā)時他只有同意(仵本人的說法是,他既不愿起義,也不同意戴去告發(fā)而置軍長于死地。但事起倉皇,忙人無計,不意戴很快報于閻錫山)。太原城破,仵氏被擒,以“黃樵松事件”中告密者戴之“同謀”問罪。
十年牢獄,脫胎換骨;十四年指定就業(yè)(略同于農村“四類分子”的“監(jiān)督勞動”),“夾著尾巴做人”。
生長于三原縣城,六十多歲始回到并不熟悉的祖居地涇陽農村學做農民。戎馬生涯與改造歲月均在異鄉(xiāng),因之當了政協(xié)委員人們仍然不清楚仵德厚何許人也。
在時勢需要沉默已久的抗日正面戰(zhàn)場的英雄驍將出來亮相時,李宗仁、杜聿明、王耀武、池峰城等等都已人歸道山,“靈光獨存”的臺兒莊巷戰(zhàn)敢死隊長仵德厚成了媒體追蹤的“明星”、大眾致敬的“英雄”。
——細觀仵氏跌宕起伏的漫長人生,看得出:種種是非功罪,全都膠著于無法剝離的歷史背景,非個人品德所致;生死榮辱,無不被一只無形巨掌操縱著,非自己可以設計制控。這巨掌,該就是時勢。時勢,能激發(fā)你在刀光劍影中挺起不屈的脊梁,也能逼使你在城破旗靡時垂下就縛的雙臂。能叫你淡入煙塵,也能讓你出土重光。
“長恨此身非我有”,“一蓑煙雨任平生”;厥浊皦m,仵德厚有句樸素的感慨:“唉,夠啦!”誠然,九十七歲的仵老,陵谷滄桑已然歷夠,世態(tài)人心已然看夠,日升月沉四季輪回已然活夠,他真的可以心平氣和,波瀾不驚,任人評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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