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五爸大概40歲左右吧,開著一輛黑色的北京現(xiàn)代回村里看望奶奶。那是我第一次見他。他穿著一件純灰色的短袖和一件熨的平整的褲子從車里走出來,親切地與我們打招呼。口音聽起來與我們那里有些不同,文縐縐的一股書生氣。在攀談間,我注意到他的額頭,在依稀花白的頭發(fā)和濃重的眉色映襯下,上面的皺痕顯得格外清晰。微微松弛的眼皮下,慈善的目光里閃爍著類似父親的親切,我不明白,一個中年人,哪來的這份蒼老。
五爸一生當中,有兩個家。一個是黃家,也就是他的出生地,另一個是陳家,養(yǎng)父母給他的家。
六十年代的中國,饑餓猶如魔鬼一般,在那個時代的每個角落肆意橫行,偏偏在這個時間點,五爸出生了。
聽奶奶說,她在懷五爸時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白色的蛇從我們村口爬了出去。在我們那里有這樣一個說法,婦女在懷孕期間,如果夢到蛇,就代表肚里懷的是兒子。而五爸的出生證明了這一點,這使奶奶更加堅信,她之所以做這個夢,其實是上天在暗示她,即將出生的孩子不能留在家里,必須要送出去,只有這樣,才不違背天意。與其說這是一個夢,還不如說奶奶已經在潛意識里向命運低頭。畢竟,在那個年代里,認命的人又不止奶奶一個。
就這樣,因為一個夢,五爸還未出生就注定了被抱養(yǎng)的命運。就這樣,五爸在還不滿一周歲的時候,被陳家抱走。聽奶奶說,陳家沒有孩子,除了五爸之外,還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正是因為沒有孩子,五爸被領養(yǎng)后,養(yǎng)父母極度的寵愛。到了上學的年齡,五爸被送到學校。為了供五爸上學,五爸的養(yǎng)父到煤窯里挖煤賺錢,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xù)了三十年。可就在五爸功成名就的時候,老人離世了。歲月無情,人又奈何……
再一次見到五爸時,已經是幾年后了,哥哥已經在西安成了家,而我也剛剛開始自己的大學生活。五爸邀請我們兄妹到他家吃飯,我們也沒推脫。聽哥哥說,五爸愛茶,于是就準備了一個紫砂壺,作為禮物送給五爸。誰又能想到,短短幾年的時間里,在我們眼里非常高檔的紫砂壺,卻只不過是五爸眾多收藏品中極為普通的一件。
長這么大,我第一次去五爸的家里,有點緊張還有點好奇。五爸住的小區(qū)環(huán)境很雅致,電梯到了五層,門一開,他已早早地在門口候著。讓我意外的是,短短幾年的時間,五爸的白發(fā)增加了不少,眉毛依舊那么濃重,額頭上的皺紋沒有了頭發(fā)的映襯,反而顯得不那么清晰,但那松弛的有些耷拉的眼皮,依舊能看出,他蒼老了不少。
我們被五爸熱情地招呼進家門,我看到了我一直未曾見面的五媽以及那和我有血緣關系的姐姐。五媽戴著一副眼鏡,留著適中的卷發(fā),說話時語氣平和,一看就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而那位姐姐,高挑的身材,俊秀的臉蛋,文文靜靜的,沒有絲毫獨生女的嬌氣。擁有這樣的家人,讓我覺得五爸是幸福的。
五爸帶我們參觀了一下房間。房內整體的擺設呈現(xiàn)出古樸典雅的風格,還頗帶幾分禪意。門的正前方掛著用金色相框鑲起來的毛澤東的畫像,作者是劉義慶。門的右邊擺著一尊站立的佛像,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茶壺,稍彎身體,微笑示人。除此之外,電視的兩邊各置放著兩個坐式的佛像,神情閑適自得。暗紅的實木地板連通著兩個客廳,一個是用來用餐的,另一個用來喝茶聊天。兩個客廳由一個與地板顏色相襯的屏風隔開。過了客廳,五爸把我們帶到他的收藏室。推開門,大小不一,形式各異的茶壺映入眼簾,擺滿了木質架子的每一個角落,還有一些擺放不下的,都堆在地上的箱子里?粗@么多的茶壺,我不禁覺得我們送給五爸的紫砂壺有些多余。出了收藏室后,五爸把我們領到客廳。客廳中間擺著一張木質桌子,上面放著一套精致的茶具,桌子下面是各種名茶,大包小包,塞的滿滿的。
五爸招呼我們坐下,給我和哥哥兩個人每人準備了一個茶杯,還問了我們胃的健康狀況以及睡眠情況,最后選了普洱。
在這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泡茶原來講究這么多。五爸取了一小塊茶葉放入茶壺當中,加入了80度左右的開水,然后用開水沖淋茶壺,包括壺嘴,壺蓋,同時沖淋茶杯。這一步驟叫洗茶,目的是為了沖洗茶葉中殘留的雜質和久置的茶具。第二步是溫具,重復第一步的程序。聽五爸說,溫具是為了提高茶具的溫度,使茶葉沖泡后溫度相對穩(wěn)定,不使溫度過快的下降。第三步倒水,重新往洗凈的茶葉里加水,加到八分滿左右,浸泡4到5分鐘即可。第四步出湯,五爸將沖泡好的茶倒進茶海里,然后再從茶海里送到我們的杯子里,一股茶香撲鼻而來,我拿起茶杯泯了一小口,有點淡淡的苦味和澀口。
這時,五爸泡了第二壺茶。茶香溢滿了整個客廳,五爸同我們品著茶,閑聊了起來。提起往事,五爸有些傷感,嘆息聲在品茶間一聲接著一聲流走。對過去窮苦歲月的無奈,以及自己上學時期的辛酸,現(xiàn)在看來,也只能成為茶余飯后的話題。但提到自己的養(yǎng)父,五爸的眼里含著久久散不去的淚水。他動情地說到:“養(yǎng)父,是我這輩子虧欠最大的一個人,為了供我上學,父親在一個不到一米高的煤窯里進進出出三十多年,等我有能力的時候,父親的身體垮了,與世長辭了。”說著,熱淚順著五爸臉頰直往下流,坐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給五爸遞了一塊紙巾,五爸接過紙巾,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端起茶杯,泯了一口,繼續(xù)說道:“那個年代實在太苦了,有太多的事都不如意,我上學那會兒,為了節(jié)省5分錢的住宿費,整整走了一個晚上的夜路,那會兒我也就十三四歲左右吧,現(xiàn)在看來,誰還會把五分錢看在眼里。”說完五爸嘆了口氣,情緒比起剛才稍有緩和. 坐在一旁的我,靜靜地聆聽著五爸的故事,我仿佛能想象到,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穿著破舊的衣服,獨自在夜色中匆匆行走……看著五爸逐漸增多的白發(fā)和那松弛耷拉的眼皮,我似乎明白,是對養(yǎng)父深深的愧疚之情讓他的心有所不安,有了本不該有的那份蒼老。我也似乎明白,五爸為什么對茶頗有研究,因為茶像極了他的人生,味兒苦還有點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