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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的奶水

云棲


1
秦露掛完電話十分鐘了,西闊那句話楔在她的胸口,一撅一撅細細地剜著,不緊不慢。
天空瓦藍。沒有一絲云。也沒有風(fēng)。
眼前的甬道上有一只剛被丟棄的空的干脆面的袋子。它被人愛過,親熱過,最后消耗盡了,只剩下這皮囊。沒有風(fēng),它連動一下的能耐都沒有。
秦露走過去踢了一腳,袋子嘩啦一聲響,只向旁邊動了小段距離,便又停住。
小多跑過來,臉上全是汗,手里拿著幾朵萬年紅的花,遞向秦露。秦露皺了皺眉,接過臟兮兮的那只小手里的花。
上課鈴在此刻響了。
小多抹了一把臉,她的臉更臟了。她跟在秦露身后,趿拉趿拉地走,趟起甬道上的土。
秦露回頭看了一眼。
小多馬上站住,轉(zhuǎn)而步子輕了許多。她吸了吸鼻子。
鼻涕為什么總流出來,她不知道。沒來學(xué)校之前,她經(jīng)常把流下的鼻涕吃到肚子里。爺爺罵過她:再吃鼻涕,就爛腸子。但腸子一直沒爛,小多就一直偷吃。她甚至覺得,鼻涕的味道不錯。伸出舌頭,在上嘴唇外沿接住它,縮回舌頭,咕嚕一下咽下去。因為怕被爺爺罵,動作迅速來不及多想,所以完事后常常會心里空空的。心里越空,小多越想總有一天要把鼻涕,好好嘗一嘗。那會是啥味?是不是王佳琪手里的親親蝦條味?是不是李文昊吸管里俄式碳燒酸奶味?是不是上官長安嘴里的提拉米蘇味?
自從進了學(xué)校,認(rèn)識了秦露。秦露不讓她吃鼻涕,說鼻涕里有細菌。
細菌這個詞小多不知道,但隱約覺得這是個很嚇人的東西。
教室里很安靜。窗臺上僅有一盆綠綠的多肉植物。小多不知道名字。小多很喜歡它。它是小多唯一的伙伴。
后來秦露說小多和多肉一樣,不需要太多陽光和水也能活。
“小多好!”這節(jié)課我們上數(shù)學(xué)課。
小多把雙手放在身體兩側(cè),向秦露行禮。
“請坐。”
“小多,你剛才摘了幾朵萬年紅的花?”
小多伸出手指點數(shù),然后舉起右手。
秦露做了個請回答的姿勢。
小多站起來,伸出五個手指。
秦露看了看講桌上的花,“不對呀。”
小多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跑出座位。跑到秦露身邊,急切地拉住她的手往門外走。
秦露的手心瞬間被一種黏黏的物質(zhì)填滿,她很惡心,她想掙開。
但那小小的手很固執(zhí)地拽著她,如果她一用力,五歲的小多一定會被甩出去好遠,也許會摔倒,然后會哭鬧不停,然后校長會來指責(zé)她,家長會讓她負(fù)責(zé)任……一幀幀后果畫面切換的同時,她已被小多拉到了花池邊。
這是學(xué)校里唯一的花池子;ǔ乩锓N滿了雛菊,尤其是那紫色的小雛菊,是秦露最喜歡的。雛菊的外圍種了一圈萬年紅。
這里的萬年紅又名一串紅,串串紅。聽人說這萬年紅是從痛苦里長出來的。要想養(yǎng)好它,要把它頂心的嫩蕊掐去,掐一下,長一串,掐兩下,長兩串……小多撒開秦露的手,指給她看,一個,一個,一個,一個,到了第五個,小多比劃了幾下,又?jǐn)[了擺手,兩只細長的眼睛便盯著秦露。
“你是說,你采了五朵花?”
小多點了一下頭。
“那么,為什么只有四朵?”
小多嘆口氣,有點兒急。她又拉著秦露指給她看,看每株萬年紅都有一串串的花。
“它……最后一個沒有花?”秦露終于明白了。
“你想采那一株上的花,但它沒有。”
小多呲呲小白牙,笑了。
“為什么采花給我?”秦露問。
小多想了想,拔出一個萬年紅的花,把花的基部放在嘴里吮吸,然后又拔了一朵遞向秦露。
“能吃?”
小多無聲的笑,把花尾放進秦露嘴里。秦露學(xué)著她的樣子吮吸,極清冽的甜涌滿口腔。看著秦露驚訝的表情,小多高興得直拍手。
“你采了五株萬年紅,但有一株沒有花。沒有就用0來代替。所以1加1加1加1加0等于……”
小多一屁股坐在花池邊上,右手扒拉著左手指點數(shù),怎么數(shù)都是5。
“0就是沒有。沒有懂不懂?沒了,不存在。”秦露解釋著。
小多剛才的開心慢慢消逝了。她的小手指已經(jīng)被數(shù)了無數(shù)遍。她清澈的眼睛里注滿了疑惑,繼而是無辜。眼看著一場人間汪洋即將奔涌。
秦露不想聽她哭。自己還找不到可以哭訴的人哪。
“回教室。”秦露說。
于是先前那一幕再次上演。秦露在前面走,小多在后面趿拉趿拉趟起甬路上的灰。秦露一回頭,小多停在那兒低著頭。再走,小多的步子就輕快些,灰也少些。
 
2
秦露來這個教學(xué)點兒上班第三天,校長給她安排的工作是管好這個叫多小多的孩子。學(xué),F(xiàn)在有三個年級,滿打滿算一共五個孩子。小多是幼兒班。三年級有兩個孩子,余老師帶著。五年級有兩個孩子,孫老師帶著。學(xué)校加上秦露有七個老師在上班,算上校長八個人。村里經(jīng)常有人嘲笑他們,說老師比學(xué)生還多;更多的人嫉妒他們,一天跟養(yǎng)大爺似的,屁事兒沒有。那么兩個孩子,遲早得黃。看他們咋整。老師們自然有自己的主意,除了待在教學(xué)點工作輕松、上下班自由之外,自己也眼看著要退休了,學(xué)校黃不黃,教學(xué)點撤不撤也就不打緊了。
秦露在這幾個年老體衰、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老師中間,顯然是個異數(shù)。她才三十五歲,退休遙遙無期。如果延遲退休政策執(zhí)行下來,就會更久。她是被“貶”到這里的。
來報道那一天,她的車開過了頭。她沒想到這是個學(xué)校。因為學(xué)校外面是一個很大的、水泥地面的文化廣場。對,就是那個“回龍川文化休閑廣場”的牌子誤導(dǎo)了她。校長說這廣場原來是學(xué)校的后院,栽滿了松柏垂榆,還有幾棵梧桐。后來學(xué)校生源越來越少,大隊的文化廣場沒地方建,村里就決定縮減學(xué)校面積,建了這個廣場。不過這也挺好,校長說,解決了老師停車難的問題。你的車停這兒就行。
推開學(xué)校大門的小角門,秦露小心翼翼地跟著文校長縮身低頭進了學(xué)校。也就三步五步的距離,文校長又拉開左手的一扇門,“秦老師,鄉(xiāng)下地方,就這條件。”接著秦露就像掉進了一個洞。因為這走廊比外面的地勢低很多,秦露一腳踏進去就來了個趔趄,灰蓬蓬的墻面上布滿了陳灰,弄了秦露一手。鋁合金的推拉窗在此刻上午九點鐘也不甚敞亮。
推開斑駁的教室門,屋里的老師們齊刷刷地看向秦露。秦露的臉一下子熱了。
“別介意,我們這兒不怎么來人……”文校長嘿嘿地笑,“這是新來的老師,秦露。教幼兒班。”
秦露不知道自己該對這些齊刷刷的目光說什么,只是用不住地點頭回應(yīng)著,走到校長說的那個自己的位置上。秦露以為大家看向她會說點什么或者鼓個掌,但這兩種猜測都沒發(fā)生。打量完她之后,老師們繼續(xù)聊天打哈哈,就像屋里沒她這個人。她臉上的熱漸漸縮回了體內(nèi)。文校長說這幾個科任老師過個一兩年就退了,為教育事業(yè)奮斗了一輩子,要退了就照顧照顧,所以就不安排上幼兒班的課程了。幼兒班的課程秦露可以自己安排,每天除了保證上語文數(shù)學(xué)課,其他課節(jié)自己看著上,上點兒音樂美術(shù)啥的都行。上級學(xué)校一般不會來檢查,即使來檢查也沒事兒,事前都會有人通知。文校長還說,平時午飯都是大家一起做。如果秦露愿意,也可以加入進來,學(xué)校給補貼米錢。
秦露不置可否,哦的一聲算是答應(yīng)下來。
回到教室的小多,規(guī)矩地坐在座位上。秦露總覺得她什么地方不對勁,但又一時說不出來。
“我們繼續(xù)數(shù)數(shù)吧。”秦露問小多。
小多點點頭。
“你能出個聲給我聽嗎?”秦露問小多。
小多點點頭。
“你會說話。文校長說你會說話。說句話給我聽——不——一個字就行。”秦露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甜美。
小多雙手插在一起,一會兒舉過頭頂,一會兒按在腿上,眼睛不再看向秦露,而是瞥向不同的方向。最后終于落在那盆多肉上,一動不動,直直地看。
秦露知道問不出來什么了。也不能這么干坐著。
“做個游戲吧?做游戲喜歡嗎?”秦露商量著小多,“拍手游戲。”
“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開飛機。”秦露一邊說一邊慢慢分開小多的手,叫小多交叉著和自己的手拍在一起。“這是老師小時候玩的游戲,我們也玩吧。”
當(dāng)秦露的手和小多的手再次挨在一起,黏黏的感覺再次填滿她的手心。
“我們,先洗洗手。”秦露抬起頭開始審視這間教室,尋找著水和水盆的蹤影。
教室不大。朝南有兩扇窗。窗子斜斜地射進來些許陽光。墻面許久沒粉刷過了,有些地方脫了皮,一塊一塊的像學(xué)校前面楊樹林里的苔蘚。青灰色的苔蘚趴在墻面上,因為顏色相近,并不扎眼。教室的舉架還可以,足有三米了,屋頂?shù)慕锹涮,塔灰絲絲縷縷顫顫巍巍。屋里陳設(shè)極簡:課桌椅一套,小多的。講桌椅一套,秦露的。鐵锨一把、拖布一把、笤帚一把、水桶一個、垃圾桶一個,順次擺在教室的后面。黑板的左面放著一個飲水機,飲水機上的藍色水桶印著“春來礦泉水學(xué)校專用”幾個字。飲水機旁邊有個鐵藝臉盆架。卻獨獨不見了臉盆。
秦露拎過水桶放在飲水出水口下方,招手讓小多過來。小多不知為什么,磨磨蹭蹭不肯過來。秦露走過去,抓住小多的胳膊強拉了過來。擰開飲水機的開關(guān),開始給小多洗手。
“這小手都抓過啥呀?這么難洗?”秦露嘟囔著。
洗完了手,秦露覺得小多的臉也讓她無法忍受。又開始給小多洗臉。小多的臉和手一樣皸裂著,摸上去就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松樹的皮,麻麻賴賴,無論怎么洗,那一小塊兒一小塊兒黑棕色都固若金湯。小多被搓疼了,呲牙列嘴地往后使勁。秦露在與她的抗衡中,最后終于停手。小多的臉和手底色都紅了,紅色之上又蒙著黑棕色。
這種色感把秦露逗笑了,她想起趙麗蓉小品的臺詞:保證你的小臉兒呀,白里透著紅,紅里透著黑,黑不溜秋,綠了吧唧兒,藍哇哇兒地……小多不知道秦露為什么笑,不好意思地看著秦露,雙手?jǐn)[弄著衣角,仿佛在問:你笑啥?
秦露盯著小多細長的眼睛,開始仔細地看著這個五歲的孩子。小多個頭不高,身子極單薄,頭發(fā)細黃稀疏蓬亂,剛洗過的小臉上還有一層水跡。
秦露拿出紙巾,輕輕地蘸取小多臉上、手上的水痕。陽光不知道什么時候偏移過來,照在兩個人的臉上、身上。她們活在陽光中了。
“陽光真好!是不小多?”秦露一邊說一邊把雙手舉過頭頂向上伸展,仿佛如此能更接近溫暖。
小多看了看,也學(xué)著秦露的樣子,仰頭、閉眼、伸展雙臂,嘴角彎彎的翹起。小多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永遠是。秦露多年后看著長大的小多說。
“你們這是……哎喲……”文校長沒有敲門直接走了進來,“秦老師,小多的保險需要你填一下。來一下辦公室。”
“校長,小多……她會說話,是嗎?”
“是。算是吧。你在這也教不長,別想太多,湊活著哄著就行了。安全第一。”
“可是……”秦露剛想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任何事不明說自然有它的道理。“知道了。”秦露說。
小多是建檔立卡的學(xué)生,其實這學(xué)校五個孩子都是建檔立卡的學(xué)生。每年上邊都會給一定的生活補助。校長所說的校園險也是免費的。家長那一欄里秦露問校長怎么填,校長說填他爺爺多富貴就行。
 
3
西闊不時地抬頭看桌對面的秦露。
秦露不理會他的目光。她不停地夾出翻滾著紅油的火鍋里的羊肉,那樣子就像是十輩子沒撈著肉腥的惡鬼。肉太燙了,她嘶嘶哈哈地張嘴吐著氣,鼻尖上已經(jīng)滿是細密的汗珠。額角也有集結(jié)的汗珠正要順勢而下。秦露一直這樣,吃起飯來就像餓死鬼托生的,她說饑餓是她一輩子的噩夢,永遠不會醒來。
“最近又沒吃飽過?”
“嗯哪。學(xué)校里的飯不好吃,而且他們還總讓我做,我根本就不會做飯,你知道的。”
“那你就實話實說唄,說你不會。”
“切。你以為他們是你,我說不會就不要我做。我說了不會做。他們說一個女人不會做飯,那不成了笑話。說做著做著就會了。”
“那你,會了嗎?”
“嘿嘿。你還別說,會不少了。有機會給你做飯吃。”
西闊貓腰站起身拿紙巾給秦露擦了擦鼻尖和臉上的汗,吃這么快,就你嘴猴急。
“小多,小多還不說話嗎?”
“不說,就比劃。有時候我能懂,有時候我不懂。不知道她的小心眼里想的都是啥。前天,竟然尿褲子。”秦露說著身體不由得輕微顫抖。那天秦露第一次教小多畫簡筆畫——蘿卜。勾描輪廓、添加細節(jié),一筆一筆下來,小多畫得十分認(rèn)真,又很開心。秦露聞見尿味的時候,小多的褲子已經(jīng)濕透了。她捂著鼻子嫌棄的責(zé)問小多是怎么回事。小多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秦露找文校長說想要找小多的家長來處理。文校長說找什么家長,多大個事兒,把褲子脫下來搭在高低杠上晾一會兒就干了。你又不是才參加工作,也不是第一天上班,把值班室那個床單拿去給小多圍一會,褲子晾干了再給她穿上。
秦露想解釋自己上班這么久,一直教副科,并沒遇到學(xué)生這種情況。只是聽低年級班主任說過這種情況。但也是要找家長的呀,萬一孩子著涼就不好解釋了。而且,都已經(jīng)尿透的褲子只是晾晾就給孩子穿上,這合適嗎?
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有幾個老師從辦公室的窗戶探頭探腦偷聽,還發(fā)出嘻嘻哈哈的笑聲,心里又一陣惡心。索性不再爭辯,按照校長說的做就是了。
她四歲就來學(xué)校上學(xué)了,從沒有尿過褲子。文校長說這是開天辟地頭一回。秦露說。
走出火鍋店的時候,夜色已經(jīng)全暗下來,路燈也次第亮起來。
街道兩旁的磚路,因為剛剛下過雨,呈現(xiàn)出灰亮的顏色。濕潤的樣子讓秦露的心柔軟起來,哼唱著剛學(xué)會的一首兒歌。
對面走來一個搖搖晃晃的小男孩。他的手里拎著一個和他身高差不多的食物袋,里面裝滿了花花綠綠的小食品。他的小腿每邁一步都和袋子撞上,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摩擦聲。秦露出神地望著小男孩,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兒子,爸爸幫你拿著行不行?”
小男孩看了一眼爸爸,把袋子往自己的身體上又靠了靠,繼續(xù)朝前走。
這一擦肩的遇見,秦露怔住了。每一個孩子,有父母疼愛的孩子該是多么幸福。孩子的心事又是多么的簡單。
西闊拿出煙,點燃后放在秦露的嘴邊,“來一口,少想那些沒用的。”
秦露沁滿淚水的眼神蕩漾了一下,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然后大聲地咳了幾聲。
“你——你最近有點變了。你總看孩子。你知道嗎?”西闊吹出一個橢圓的煙圈試探地問。
“是嗎?也許,也許是因為小多。”秦露嘴角翹了翹,隨手抹了一把眼睛。
“和我去趟兒童商店。給小多買條褲子。還有——內(nèi)褲。”秦露故作調(diào)侃地說,“小多竟然沒穿內(nèi)褲。”
琳瑯滿目的兒童商店在橘色燈光的映襯下,格外的溫馨。
“給小多買一條什么樣的褲子呢?要深秋了,要厚一點的吧?要不買兩條,一條薄一點兒的一條厚一點的?”
“買什么顏色的呢?綠色一條?粉色一條?怎么樣?”
“你喜歡的就好。你像一個媽媽,真的。”西闊說,“將來你的孩子也要叫我爸爸,這是咱倆從小說好的。”
“我獨身主義,哪會有什么孩子?凈做夢,小時候的話誰還記著。一想到孩子那么麻煩,還有什么屎屎尿尿的,最討厭的就是莫名其妙地哭個不停……呃——一想到這些,噢噢噢……”秦露一邊端起肩膀縮著脖子做出嘔吐狀,一邊在成排的褲架上給小多挑著褲子。
“抽空去看看翟姨吧。我每次去她都問你咋沒來。”西闊拿起秦露挑好的內(nèi)褲和褲子,跟在她后面說。秦露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徑直走向收銀臺,刷微信付了錢。
 
我回去接他。明明聽到車門響,以為他已經(jīng)上車。便自顧自的開走。心慌。氣短。哪個人的愛情不是小鹿亂撞?和他在一起,今天就能在一起了。他會抱我,親我,凝視我的眼晴,眼神粘在一起,互相吞咽。思念這些天,終于又能聞他,吃他了。嘴巴干干的。擠不出一個想要說的字。終于忍不住往后看,看后視鏡。他不在。他不在?他去了哪?撥通電話,沒有聲音。我使勁兒的聽,想聽見他喂的一聲就行。但沒有。接了電話,為啥不出聲。他身邊有人?是女人?一定是女人。掛掉電話。心抽抽在一起,就要被攥碎了。心無限的膨脹著,就要像煙花一樣嘭的一聲炸開了。還想打電話。要打,不打我會瘋的。再次接通電話,我先喂了一聲。電話那頭傳來女人縱情的笑聲,都在一起這么久了,爬上去是那么個事兒就行了。你還惦記回去啊。接著是他大聲地孟浪地哈哈哈的笑。是他的聲音。他就是這樣笑的。這笑聲初見時我聽著爽朗,不藏不掖,面此刻聽來全是對我的不屑。我甚至穿過手機看到他坐在酒桌旁,兩手平搭在椅背上,雙腿叉開著,頭往后一仰一仰,哈哈,哈哈地笑。而他身邊的那個女人,正翹起小指端起敞口的酒杯輕輕晃動,眼睛一挑一挑地看他。掛了吧。我們在一起快活,讓她聽著干嘛。你不要她了,就給句痛快話。這么折磨她……我也是女人……她一定已經(jīng)坐在了他叉開的腿上,雙手攀上他的脖子……我的手抖成一團,嘴里的牙齒相互碰撞,發(fā)出噠噠噠的響聲。嘟嘟……電話掛了。我撞向一棵樹。
秦露醒來時,頭一陣緊似一陣的疼,枕巾已經(jīng)濕了大片。夢中的一切是那么真實,就像她剛剛和西闊說完那一切,渾身散了架一樣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她知道這世界仍一片漆黑。天還未亮。
她想西闊了。起身時,順手拿起紅色的吊帶睡裙套在身上。推開西闊的臥室門,爬上床,鉆進被窩,貼著西闊的后背緩緩地躺下去,伸出手摟住西闊。而她呼出的熱氣源源不斷地撩動著西闊欲望的神經(jīng)。
從秦露第一次做這個夢、從秦露第一次推開西闊的臥室門、鉆進他的被窩,把她柔軟豐滿的身體貼上去開始,這么多年西闊的心上,就燃燒著大片大片被掐去頂心嫩蕊的萬年紅,那種煎熬和疼痛混雜著奪人心魄的甜美,猶如千萬只蟲蟻在骨髓中大擺筵席,綿綿不絕。但他不敢、不能、不可以。西闊的心躺在熱烈的紅里,念咒一樣叫喚:秦露,露,露啊,任憑發(fā)瘋的心上泛濫著白色的乳漿,明亮又黑暗。如果殺了那人能救了秦露他就去殺,但不能。他救不了秦露。也救不了自己。
“又做那個夢了。”西闊的身體一動沒動,大手暖暖的敷在秦露的手背上,“再睡一會兒,天亮我叫你。”
4
小多穿著粉色的褲子跑來跑去。小多穿著綠色的褲子蹦蹦跳跳。瘦小的身子仿佛來一股風(fēng)兒就能刮跑了。秦露讓小多跑跑跳跳鍛煉鍛煉身體。這樣冬天來的時候,小多會少生病、少遭罪。
秦露在教室里給小多做風(fēng)車的時候,小多就圍著她跑。撲通撲通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教室里回蕩。小多偶爾故意跑得很大聲,這樣秦露就會責(zé)備地看著她。那責(zé)備的眼神落在小多的身上,她覺得賊拉(特別)舒服,心里還有一條小溪潺潺的流過。小溪里有白云,白云下面有搖頭擺尾的蝌蚪和小魚游來游去。
秦露叫小多用紙巾擦鼻涕,然后丟進垃圾桶。小多抽動紙巾盒的時候,總是很小心,她怕抽出的紙巾多了浪費。她把用過的紙巾丟進垃圾桶的時候,總是學(xué)著秦露的樣子遠遠地丟過去,每次都丟不準(zhǔn),落在離垃圾桶不遠的地方,再走近垃圾桶撿起來扔進去。她和秦露互相嘲笑對方,一次又一次。
粉色的風(fēng)車做好了。操場上兩個逆風(fēng)飛舞的身影飄來飄去。秦露跑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小多卻是一副永遠不知疲倦的樣子。
“陪孩子玩兒,很累吧?”文校長對秦露說,“你不用管她,讓她自己玩兒就行。在家也沒人陪她,多富貴也追不上她。”
“可孩子需要陪伴呀?要不讓他們五個一起上體育課。五個孩子瘋瘋鬧鬧跑跑跳跳,多好啊。”秦露說,“還可以一起踢個球、跳個繩兒,做個游戲什么的。”
“啊——也不是不行。以后再說吧,再安排。”文校長反剪著雙手走了。
小多數(shù)感不好,卻對文字和音樂很感興趣。為了能讓不出聲的小多記住26個拼音字母,秦露編兒歌一遍一遍唱給小多聽、編律動反復(fù)教小多做動作、課前經(jīng)常和小多做拼音游戲一分鐘,僅僅十余天秦露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把小多教會了,F(xiàn)在只要秦露發(fā)出一個讀音,小多就能準(zhǔn)確地找出相應(yīng)的拼音字母的卡片。文校長說沒想到一個不出聲的孩子還能學(xué)會拼音,他說以前教小多的宋老師,你咋沒教會,一年都沒教會,你方法不對。年輕人這想法就是多。宋老師說我可不會秦老師那一套,對著個啞巴又是秧歌又是戲的。多小多會說話,文校長一字一頓地說。
秦露不喜歡幼兒音樂教材上的欣賞曲目,她找來《閑聊波爾卡》讓小多自由律動、伴隨《拉德茨基進行曲》和小多裝扮成士兵的樣子擊鼓行進、一邊聽《胡桃夾子》一邊給小多講瑪麗夢見胡桃夾子變成王子,帶著她的玩具同老鼠作戰(zhàn),又在糖果王國參加盛宴的故事……這些曲目小多聽一次就能記住,第二次再聽的時候就能伴隨著音樂做出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小多最喜歡的樂器是古箏和鋼琴。一師一生兩個人時常趴在桌子上,一聲不吭的聽音樂,忘了秋蟲的低吟,忘了秋葉的凋零,忘了教室之外的攘攘人間。
她們還一起看螞蟻。秦露劃斷小螞蟻前進的路,不斷的給小螞蟻制造困境。小多不會這么做。她蹲下去,認(rèn)真地看小螞蟻搬運食物。小螞蟻們搬運一只大綠蟲子的行動引起了兩個人的注意。蟲子的個頭和螞蟻群形成鮮明的對比。從上面看,幾乎看不見螞蟻,只感覺像蟲子在蠕動。那種緩慢在秦露的眼中慢慢展開,金色無垠的沙灘上,一只只小螞蟻高大起來,像一個個喊著號子的船工,肌肉緊實,小腿繃緊,黝黑的皮膚上全是飽滿的汗珠,滾落沙灘時濺起一朵朵沙子的浪花,嘿喲嘿喲地拉著一艘遠航歸來即將靠岸的大船。而在小多的眼中,一只只小螞蟻就是快樂的精靈,他們齊心協(xié)力舉起蟲子的尸體,七嘴八舌的談?wù)撓伜笞罱拭赖纳碜,說一會兒勞動結(jié)束后,一起去小河邊看河里順流而下的落葉,甚至有幾只膽大的決定要坐著樹葉去漂流,引起其他螞蟻的一片口哨聲。生命如此頑強而壯麗!秦露說這話的時候,小多還沉浸在某只螞蟻一次漂流的驚險描述中。
只是秦露依然不喜歡小多拉她的手,抗拒小多挨著她身體的任何部分。次數(shù)多了,小多就自覺的和秦露保持身體上的距離。偶爾小多沒控制好或者不經(jīng)意的觸碰了秦露(哪怕只是碰了下衣角),都會渾身一激靈,眼里的光瞬間熄滅,臉色煞白、栽歪著身子看向秦露。
兩個人是那么親密又如此疏離。
西闊來電話說他晚上回來給秦露做飯吃。秦露說她要吃麻辣小龍蝦。
西闊在鄰近的城市工作,隔兩周就會回來看秦露。秦露住的房子是西闊的。不到七十平的兩室一廳,十年前買的房子,現(xiàn)在每個月還兩千五的房貸。十年前,秦露從師范畢業(yè)后回到縣城的一所小學(xué)上班,就一直住在西闊的房子里。
“我會不會影響你處女朋友?”秦露問。
“你不結(jié)婚,我就沒有女朋友。”西闊說。
“我結(jié)婚你就處女朋友?”秦露問。
“你要是結(jié)婚了,我就是你的男性朋友。”西闊說。
“這都啥跟啥。都是鬼話。”秦露說。
“我們有協(xié)議。永遠有效。”西闊說。
他們,還真有個協(xié)議。
秦露三十五歲生日還沒結(jié)婚,西闊就娶秦露。如果三十五歲之前結(jié)婚了,生的孩子也要叫西闊爸爸。簽這個協(xié)議的時候秦露十三歲,西闊十八歲。后來又補簽了一份:西闊要無條件的愛護秦露,三生三世。補簽協(xié)議的時候,秦露十六歲,西闊二十一歲。
這么些年過去了,西闊第一次提起協(xié)議的事兒,因為秦露再有三個月零三天就是三十五歲生日。她不僅沒結(jié)婚,甚至沒個正經(jīng)男朋友。這兩年,還生出了獨身主義的“偉大思想”。沒錯,就是偉大這個詞,秦露覺得獨身是個偉大的詞。
“偉大個屁!還不是為了那個渣人。”西闊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咒罵,說出口的卻是,“你長長腦子吧,噢。”
秦露坐在那兒,抻著脖子,笑瞇瞇地看著西闊扒小龍蝦。下手準(zhǔn)、狠,干凈利落。他扒一個,投喂一下,她吃一個。默契。速度均等。
“你說你這樣像啥?”
“像啥?”
“像小時候房檐下剛出生不久,那小燕崽子,張著嘴就吃等食兒。”
“你才是小燕崽子吶。”
“我?我是燕媽媽。”
“你是母的?”
“你才是母的。我那是比喻,比喻。”
“別鬧。別鬧。快下來。你還吃不吃了?我給小多買了兩雙鞋,你上班時給她帶去。”西闊對已經(jīng)從后背攀上他脖子的秦露說。
“我不吃了。我和你一起扒。留給小多吃。”秦露不鬧了,她想起在學(xué)校說要吃小龍蝦的時候,小多眼巴巴地看著她,不停地咽口水。
 
5
五歲的秦露蹲在天橋上;疖囖Z隆隆的從橋下駛過。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新奇。她第一次看見這奔跑的大家伙。媽媽說這個神奇的鐵箱子可以帶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讓秦露不要亂跑,在這兒等她。等她買好票,帶秦露去一個大城市生活。天橋上的人像一群涌動的河里游來游去的魚。大魚,小魚,胖魚,瘦魚,還有許多吹出煙泡泡的丑魚以及還未長大的蝌蚪。一群魚快速地從火車站游上天橋,與另外一群游向火車站里的魚匆匆擦肩。每條魚都好像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向何處去。又仿佛每條魚都是被疲憊的生活裹挾著麻木的移動。秦露蹲累了,如履薄冰般嘗試著站起來。她好害怕一不留神就被魚群擠掉下去摔死。天橋太高了,兩個橋欄桿之間的寬度能并排擺下好幾個秦露。媽媽讓她在欄桿前面蹲著,說人這么多,怕她被擠丟了。她伸出手去牽媽媽的手,媽媽甩開了,讓她在這兒等。離她不遠處有個擺小攤的女人正熱情的招呼著南來北往的人。偶爾有人買雙襪子,買個鑰匙扣,買根腰帶。媽媽走后,秦露一點點向女人靠攏,再靠攏。在離女人半米遠的地方停下來。這讓秦露的心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仿佛有了伴兒。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女人收攤要走了。她看看秦露,“喂,你咋還不回家,天都黑了。你媽呢?”
“我媽買票去了。要領(lǐng)我坐火車。讓我在這等。”秦露怯怯地說。
“在這等?八成你媽不要你了吧。都這時候了,買啥票早該買完了。”女人冷笑的聲音澆了秦露一身。
“我媽才不會……”秦露嗷的一聲哭起來。
女人拎起收拾好的包在秦露的哭聲里很快走遠了。
秦露是一尾不知自己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的蝌蚪了。她東游一下,西游一下,又不敢跑得太遠。太遠了媽媽要是回來就找不到自己了。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媽媽就這樣丟下了她。
天橋上的人一陣多,一陣少。秦露的哭聲已經(jīng)近乎于無。偶爾抽搭一聲,肩膀聳一下。她茫然地看著經(jīng)過的人。她希望人群一閃,媽媽就回來了,還給她帶回來毛毛蟲面包和甜甜的水蜜桃果汁。后半夜,橋上的人更少了。秦露瑟縮著身子,坐了下來。她跑累了。來來回回在橋上跑,鞋子上已經(jīng)沾滿了灰塵。臉上爬滿黑色的淚水和汗水混合后的道道。鬢角的頭發(fā)早就打了綹兒。秦露胡亂地把它們向腦后抹去,可它們偏偏不聽話,又隨著風(fēng)蕩到秦露眼前。秦露聽見肚子的哭聲,開始時斷斷續(xù)續(xù),后來就長篇累牘。那聲音好大啊,每次有人經(jīng)過,秦露都捂一下肚子,她怕被路人聽見,聽見肚子浩蕩的哭聲。她還想尿尿。媽媽在時,她可以隨地大小便,F(xiàn)在她不敢。她站起來,小腿肚子一陣哆嗦,差點兒摔倒。穩(wěn)住身子后,她邁開灌了鉛的腿、踩著棉花的腳,朝著媽媽買票的方向下了天橋。四處張望后她并沒有找到地方尿尿。每當(dāng)她蹲下去,都會有人走過來。后來她躲在了一個垃圾箱的后面,迅速地從裙子里褪下內(nèi)褲,剛蹲下去就聽見“喵”的一聲,她一屁股跌坐在那兒,尿把內(nèi)褲和裙子都弄濕了,手上沾滿了黏糊糊的臟東西。她扎扎著手,兩條小腿叉叉著,又走回天橋上媽媽讓等著的地方。這是媽媽在和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戲吧?媽媽躲到了哪里呢?是不是會像以往一樣,只要她在指定的地方等,媽媽就會回來找到她?一定是的。
她有些冷了。裙子和內(nèi)褲濕溻溻的,裹在屁股上,還有尿順著腿淌下來后并沒有完全干,風(fēng)一吹特別癢。她想撓撓,可是手太臟了。下身的尿味、手上的腥臭味讓她一陣陣干嘔。她沒什么可以吐出來的了,一點兒都沒有。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很快嘴唇就干了。那些往日旺盛的唾液此刻也要枯萎了,只是一點兒一點兒的。嘴里干巴巴的,好像被膠水糊住了。
她扒著欄桿之間密實的鐵絲網(wǎng)看城市里的燈火。這么晚了城市依然醒著。她想村里的小伙伴了。小伙伴們正朝她招手,叫她吃胡蘿卜、甜苞米、酸菜餡包子……她有些困了?墒巧涎燮倓倕R合下眼皮,肚子的哭聲就突然叫醒她。當(dāng)天邊露出了魚肚白,她再也扛不住了,萎萎著軟了下去。
秦露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睡著的,或許跟黑夜白晝到來一樣自然。拖她入夢的或許只消一閉眼的那個生理需要,就像天橋上總有那么多人需要走向外面世界的精彩,又有那么多人需要故鄉(xiāng)作為最后的歸宿。她是被拖拉桿箱的聲音吵醒的。第一次看見這樣可以拽著走的箱子。滾動的輪子和地面摩擦后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身上蓋了件很舊的藍色上衣。這衣服——是昨天那個擺小攤的女人的。半米遠的地方,昨天出小攤的女人果然又在高聲叫賣。秦露把衣服團了團,抱在懷里走了過去。女人撩起眼皮看看她,拿出一個饅頭,
“你媽不要你了。你從哪來回哪去吧。別等了。知道家在哪嗎?給——”
“我媽才不會……”秦露把衣服丟在攤位上厲聲地說,“她會來找我的。一定會。她只是在和我捉迷藏。我不要你的破饅頭。”
“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女人收回遞饅頭的手。
秦露捂住肚子的哭聲一溜煙地跑開去。再次跑到火車站前,她被一個一個賣早餐的小攤勾住了魂兒。茶蛋、饅頭、包子、地瓜、打鹵面、燒餅、豆?jié){、大果子……這些她還不能叫全名字的食物,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順著她的呼吸流遍全身。她放了一個蔫兒屁。她覺得這個蔫兒屁因為是剛才涌進腸道的味道綜合體,都成了世界上最好聞的一個屁。饑餓的肚子已經(jīng)憤怒了。吼叫聲排山倒海般劇烈地拍打著秦露的味蕾與神經(jīng)。她后悔了。后悔自己剛才莽撞的言行,她應(yīng)該先接過饅頭,應(yīng)該先禮貌的對那個可惡的女人說聲謝謝,謝謝她的衣服和饅頭。她在一堆香味叢中游來游去,最后又回到天橋上。
她盼望女人再叫她一次。這次她保證不再逞強。她保證低眉順眼地接過饅頭,畢恭畢敬地說出感激的話語。但女人假裝沒看到她,連一眼都不看她了。匆匆而過的人群中突然夾雜了蔥花餅的香味,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媽媽烙的餅就是這個味兒。秦露跟著這個味道嗅到了一個女孩的手上,她抬起頭祈求著,吞咽著。你餓了小乞丐?想吃?女孩問。秦露點點頭。哈哈。這是我媽給我做的。哈哈,你想吃找你媽去,快走開走開,一身騷臭味兒。
秦露退回到離女人只有半米遠的距離。她瞥見女人拿出饅頭了。拿出土豆絲炒韭菜了。拿出一個大暖水杯了。她的小心臟就要跳出胸口。水、饅頭、土豆絲,搶來任何一樣都可以讓肚子里饑餓的怪獸停止嚎叫。她慢慢地輕輕地靠了過去,就在一個顧客詢問價格的瞬間伸出手……她沒有得逞。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那干巴瘦的小手早已沒有掙脫的力氣,被女人攥得死死的。
“給你你不要,這會兒又要搶。你個小蹄子。”女人十分生氣。一張黑臉更黑了。
“算了算了,一個小乞丐?隙ㄊ丘I急了。”顧客給說情。
秦露的小胸脯快速地起伏著,眼淚直在眼圈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女人最后還是給了秦露吃的,還給她喝了幾口大暖杯里的水。女人還說明天她就不在這里了,她要換地方了。
遇到西闊的時候,秦露已經(jīng)在天橋上等了三天三夜。她又累又渴又餓,覺得自己要死了。西闊遞給秦露半瓶水,“這是我的地盤,你要是想在這討生活,得通過我,得我同意才行。”
“我在這等我媽,我媽要領(lǐng)我坐火車,去大城市。”秦露接過水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說。
“別扯淡了。傻子。你長長腦子吧。我觀察你三天了。你媽保證是不要你了。”西闊說,“你跟著我吧,保你餓不死。”
“你媽才不要你了呢。”秦露把水瓶狠命丟向西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要是不跟著我,馬上滾蛋。這是我的地盤。”西闊做出了要揍秦露的姿勢。秦露猛地推了西闊一把,沖下了天橋。
“要滾就滾遠點,再也不準(zhǔn)回來。操——”
那時候的西闊并不叫西闊,叫孫凱,十歲的孫凱。
 
6
秦露在浴室里不停地洗著自己。她害怕想起五歲時被母親拋棄所經(jīng)歷的一切。關(guān)于饑餓、關(guān)于騷臭味兒、關(guān)于滿手的黏糊糊的為了活下去而沾染的“臟”。每次西闊提起讓她去看翟姨,她都要經(jīng)歷這樣一次幾個小時的自我清洗。三十年過去了,她仍不能放下那段痛苦的回憶。每去看一次翟姨,都要這樣疼一次。翟姨聯(lián)結(jié)著她和過去的回憶。
翟姨頭發(fā)全白了。秦露進屋的時候,她坐在窗前的輪椅上望著窗外。出神地的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閃身進來的秦露。秦露輕輕地走到她身后,伸出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這才回過神拉住秦露的手,不停地摩挲著,渾濁的眼睛里閃動著一絲光亮。
“原諒她吧。”翟姨想要坐得直溜兒些,挺了挺上半身。
“嗯。我也想啊。做不到。”秦露一邊削蘋果一邊說。
獨身一輩子的翟姨,在兒童福利院退休后就進了這家養(yǎng)老院,秦露和西闊是她最惦記最心疼的兩個孩子。
三年前,秦露的媽媽輾轉(zhuǎn)找到了翟姨,確認(rèn)了秦露就是她當(dāng)年丟棄在天橋上的孩子。她說自己罪孽深重,是來贖罪的。希望翟姨從中斡旋,讓秦露給自己最后一次機會。從那時起,秦露每次來看翟姨,翟姨都勸她。該說的兩個人都說了,說來說去只剩下這句“原諒她吧”。
“去看看她。她病得……病得挺重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人的一生,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一晃兒,就過去了。別等到哪天你哭都來及。”翟姨接過秦露遞過來的半個蘋果,細細地吃起來。翟姨的牙齒已經(jīng)咬不動太硬的東西。只吃這削了皮的蛇果。還不讓秦露切碎了吃,就要這樣細細地自己吃,仿佛陷入這一生瑣碎的回憶。
“我老了。陪不了你多久了。和那個不該在一起的人斷了吧。他不屬于你。也不會屬于你。我不會看錯,你也不愛他。你對他的執(zhí)著不過是彼此不用負(fù)責(zé)任,不過是你自認(rèn)為隨時可以轉(zhuǎn)身離開的灑脫。這樣的關(guān)系讓你覺得安全,讓你覺得不會受到傷害。但,這真的是你一心想要的嗎?你真的不會受到傷害嗎?你和西闊……你們一起經(jīng)歷過那么多,我希望你們都能珍惜彼此。人人都有自己的軟肋。不要害怕。你就是你。你不會是你媽媽的翻版。生活就是要再勇敢一點兒,再堅持一下。原諒她吧。原諒她你才能放過自己。原諒是每個人從生到死都在完成的事業(yè)。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原本是沒什么意義的。多虧了賦予你經(jīng)歷的那些人,那些事兒,才讓你的一生有了區(qū)別于他人的樣子。好好愛自己,自然也會被人珍愛。”翟姨的聲音緩而悠長,“沒有人能還清自己欠下的,又何必死死揪住別人欠自己的。唯有原諒。原諒她當(dāng)年的不得已。原諒你自己為了活著所做的一切,那時候你只是個孩子啊。愛的味道從來都不只是甜蜜。”
秦露和西闊說她想去學(xué)校住幾天。
五歲前的生活都是模糊的,甚至她的那些伙伴的名字也早就散佚在生活里了。但對于鄉(xiāng)村,秦露有著莫名的親切。
文校長讓秦露住在值班室里,最近就不安排男老師值宿了。文校長還說,晚上也不用害怕,學(xué)校附近只有幾戶散住的人家和一個超市,沒有散亂雜人。
秦露站在花池邊,漫無目的地看著一切。操場被一分兩半,一半是學(xué)生活動的場地,另一半全是楊樹苗。樹苗密密匝匝,都很纖細。葉子半落未落。斜陽的光落在間隙里,有風(fēng)時樹影散碎,樹葉嘩嘩響。無風(fēng)時,樹與影形影相吊,彼此慰藉。秦露的心也散散的,沒個歸攏處;ǔ刈拥淖筮,是一個城堡造型的滑梯。這滑梯據(jù)說是前兩年教育裝備辦公室給幼兒配備的。每個學(xué)校只要有一個幼兒都要配備一個。秦露走過去,伸出手摸著滑梯的各個部分。雖是秋天的傍晚,滑梯卻并不涼,還留有著陽光的余溫。姜黃和草綠的顏色配在一起,也給小小的校園帶來幾許生機。
秦露和翟姨初次見面是在光明派出所。當(dāng)然翟姨并不是為了秦露而來的,是為了西闊,也就是孫凱。孫凱從兒童福利院跑出來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和秦露說福利院里到處是這樣那樣的規(guī)矩,還得學(xué)習(xí),那個教數(shù)學(xué)的老師就他媽是個惡魔。對學(xué)生不是打就是罵,還時不時關(guān)小黑屋。孫凱被關(guān)了無數(shù)次小黑屋。他說沒人管多自在,多好。
孫凱是翟姨在福利院門口撿的孩子。翟姨在他身上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出生年月日和名字。七八歲開始孫凱就很叛逆。上課不專心,還特別能搗亂。平時能動手解決的問題絕不說話。就差上房揭瓦了。除了翟姨,他不理會任何人說的任何話。稍有不順心就溜出福利院。
孫凱看著秦露跑下天橋的小影子,呸了幾口唾沫。
秦露太餓了。頭暈暈的,腿軟軟的。她搖搖晃晃地轉(zhuǎn)過身回望天橋時,只看見天橋隱隱約約的藏在閃閃爍爍的光點中,然后就栽倒了。她是被孫凱搖醒的。孫凱給她喂了點兒水。跟她說只要她同意跟著他混,他就給她吃的。但秦露死活就是不說。孫凱說咬個屎撅子給麻花都不換,你就不能長長腦子。這么犟,你等著餓死吧。
秦露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天橋上了。她躺在塌了一半的一個平房的角落里。半截房架子高高的在頭頂上支棱著,像一具殘缺的骨骸。她已經(jīng)徹底沒有力氣做任何動作。氣若游絲,連眼睛里的眼珠似乎都凝住了。孫凱蹲在她身邊,手里拿著半碗稀粥。
“還沒死透。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喂魚。也算是安葬。”孫凱看秦露醒了過來,不再盯著她瞅,順勢坐在了地上。秦露用盡渾身的力氣,挪了挪身子。她覺得自己的身下應(yīng)該是孫凱的外衣。她心里有淚水了,眼睛卻干澀澀的。
“以后,我就是你哥。我救了你,你就得跟著我。”孫凱命令秦露。
秦露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餓脫相的一雙大眼睛仿佛兩片剛經(jīng)歷過狂風(fēng)暴雨的湖水,飄滿了殘枝敗葉。
復(fù)活后的秦露成了孫凱的小尾巴,小跟班。當(dāng)然也是最好的“討生活”的搭檔。
孫凱偷錢包的時候,是秦露最害怕的時候。孫凱讓秦露假裝乞討要錢吸引別人的注意。開始秦露不肯。孫凱就餓著她,渴著她,嚇唬她要賣掉她。秦露第一次當(dāng)“魚餌”就被發(fā)現(xiàn)了,因為她太害怕了。她顫抖著小手扯住醉酒男人的衣角,結(jié)巴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眼睛還總是忍不住驚恐地看向慢慢靠近的孫凱,就在孫凱要成功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了。
“好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小盲流,偷到我身上來了。”醉酒男人一手抓住孫凱,一手抓住秦露,“還是團伙作案?唇裉炖献硬淮蛩滥銈。”
孫凱奮力地掙扎著。秦露早已嚇得癱軟在地上打拖拖,哭聲尖利像拉響了長長的警報器。
圍觀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像包粽子。但除了指責(zé)咒罵,除了哀嘆惋惜,竟沒有人規(guī)勸或者報警。多年后秦露讀魯迅時依然被這種酷冷重新包圍。
男人的兩只手都被占著,就用腳踢孫凱和秦露。人們看了一會兒熱鬧,或許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兒,或許是看一個酒鬼打兩個小乞丐,最后也不會有什么驚天動地處,人漸漸地少了。孫凱抽冷子甩掉了男人的手,沖出了人群。但不大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此時人群已經(jīng)散開。孫凱左顧右盼,焦急地四處尋找,終于在一個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男人。
男人叼著一根煙坐在馬路牙子上,罵罵咧咧用手戳著跪在地上的秦露的臉?粗芑貋淼膶O凱,男人醉眼朦朧狡黠地笑,“就知道你小子得找她。她說你是他哥。說吧,咋辦?”“我們又沒偷成。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想怎么樣?”孫凱梗著脖子說。男人吧嗒吧嗒吸了兩口煙,煙屁股丟在地上,站起身恨恨地用腳尖碾碎了煙頭,身體搖搖擺擺像一只鴨子,“小癟犢子,要想讓我饒了你妹也行,給我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
孫凱往前走了兩步,伸出左手想要拉起跪在地上的秦露。男人一伸手橫在他們之間。孫凱的右手從褲兜里拔出一把刀刺向男人。男人側(cè)身一躲,順勢就抓住了孫凱的手腕。雙方力量和身材的懸殊,早就注定了輸贏。男人奪過刀放在了孫凱的脖頸處,狂笑著說,“跪下,叫爺爺。”
 
7
就在醉酒男人得意狂笑的瞬間,秦露拿起一塊磚頭狠命地砸在了他的右腳上。旋即大叫了一聲哥快跑。
“你是不他媽虎。要是刀再偏一點兒,你哥我就沒命了。”孫凱扯著秦露的手瘋狂地奔跑,呼哧帶喘地說,“不過,不過——你這德性有點兒我妹的樣了。”
秦露被孫凱風(fēng)一樣的帶著跑,一條街又一條街。她的心突然像春天來到時一樣,柔柔軟軟的。他們一起開心地笑,溫暖地笑,沒心沒肺地笑。一直跑到那間像殘缺骨骸的房子里,秦露說哥你脖子還流血呢。孫凱說死不了沒事兒。孫凱還說等他弄點兒好“東西”,給秦露建個城堡,那樣她就是公主了。
秦露望著余暉掩映下的滑梯,想起那個用廢棄的宣傳畫板,貼上五顏六色的掛歷紙建起來的只屬于自己的城堡。那時候這些材料也都是稀罕物。孫凱起早貪黑地蹲守在一些文化單位的門口,撿回一些大小、形狀不一的泡沫板和纖維板板條。又在大街小巷的垃圾點搜尋鮮艷的掛歷紙,可惜不是年底,撿回來的掛歷紙不是太舊,就是皺皺巴巴或者支離破碎的。后來不知道孫凱在哪兒弄到一把剪刀,剪裁掛歷紙上好看的人物風(fēng)景,再用掰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細樹枝兒固定在泡沫板上。纖維板材質(zhì)較硬,就只好用撿來的一些彩帶做簡單的裝飾。怎樣才能固定住裝飾好的泡沫板和纖維板成了難題。本來孫凱是想用撿來的樹枝夾成兩排柵欄,然后放置泡沫板和纖維板,可是地面太硬了,撿來的樹枝根本扎不進去。一連幾天,孫凱都被這件事困擾著。秦露說,哥我們用水把地澆濕了再插是不就行了?孫凱一拍腦門,可不是嘛,自己每次尿尿不是都泚出個小坑,旁邊的土也都被尿浸軟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到哪里去弄水又?jǐn)r在了眼前。幸好離他們不遠處 有個小河溝,不知道水從哪來也不知道水要流到哪里去,但一直細細緩緩地流著,而且水很清澈。兩個人用各種能裝住水的東西往回運水,按照事先畫好的印記澆水。開始時澆得急還多,水淌得到處是。后來改成一點點洇濕后再澆、反復(fù)地澆。雖然仍有地方澆得水過多,變成了稀泥,樹枝插進去就倒了立不住,但兩個人仍然為這樣的戰(zhàn)果興奮不已。
這個塌了半截的房子以前一定有人住過,遺留下的枯草又厚又軟。孫凱要把全部枯草給秦露做床,秦露說要平分,因為孫凱是他哥。城堡里枯草做床,撿來的碎裂的小鏡子放在磚頭壘起的桌子上,一把紫色的野菊花插在滿是泥水的罐頭瓶子里,散發(fā)著細細淡淡的苦味的香。摳成心形的窗口并不整齊,但秦露可以把整個頭伸出城堡,沖著窗下窩在草堆中的孫凱咯咯咯地笑。
孫凱耍戲法似的變出一個雞腿給秦露,“請公主陛下吃了它。慶祝公主搬進城堡。”“哥,這是市場門口那家的……”秦露咬了一口驚訝地說,“我饞了好久了。哥,你沒受傷吧?”“吃你的吧。有幾個人能追上你哥我。”孫凱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膝蓋,逃跑的時候來個狗啃屎雙膝著地,幸好沒被抓住。
秦露想媽媽。尤其是夜里常常哭醒。孫凱就會爬進城堡,貼著秦露佝僂的小身子躺下抱著她,把自己的手放在秦露的手上。有星星的夜晚數(shù)星星。有月亮的夜晚說月亮。秋雨連綿的日子相互取暖。白天的時候,孫凱會大聲地斥責(zé)秦露,你想她干啥,你能不能長長腦子。那個壞女人不要你了。你只有我。只有我。我們不需要親人,親人都是束縛手腳的?次遥L(fēng)一樣來去自由自在。如果你再因為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哭,你就滾。滾得越遠越好。死了也不關(guān)我啥事兒。秦露會湊到孫凱跟前,哽咽咽著哭,哥、哥,我再不想她了。哥——你別、別不要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想到和孫凱遭遇的那場暴雪,秦露的骨頭里竟又沁出滾滾凜冽。她拉了拉風(fēng)衣的對襟,回到值班室,想給自己做點熱乎的東西吃。不一會兒,老壇酸菜面的香味就彌漫了整個值班室。西闊打電話來,叮囑秦露鎖好門窗。秦露和西闊說起那場暴雪。
狂風(fēng)暴雪下了一整夜。他們住的那半間房子里旋出一個大雪堆,連城堡里都灌進了厚厚的雪。秦露發(fā)燒了。額頭滾燙,小臉通紅。瘦瘦小小的一尾蜷在枯草上。下午的時候,秦露燒得愈加厲害,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孫凱氣急敗壞的罵天罵地罵風(fēng)雪,當(dāng)然也罵秦露。罵秦露你這個病秧子,初一十五的生病,老子的錢都搭上了還不算,還要像個女人似的照顧你。他詛咒她,要死就趁早,不要這么害人。他瑟縮著,不錯眼珠地盯著枯草上發(fā)抖的秦露,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雪里,洇出一個個圈圈。
突然他想到了翟姨。最快找到翟姨把秦露送進醫(yī)院的方法只有一個,去派出所。
“哥,你后悔嗎?”秦露問。
“后悔啥?后悔為了救你回了孤兒院嗎?要不是你,你哥我就是‘流氓大亨’。你信不信?哈哈哈!”接著西闊的聲音暗下去,“可是要沒有你,哥就不會活成個人的樣子了。你十三歲替哥擋了一酒瓶子,胸口留下杯口那么大的疤。十六歲時又替哥挨了一刀,差點兒,差點兒失去一個女人做母親的能力。要說救,是你救了哥才對。”
這一夜他們聊了很多,唯獨沒說協(xié)議的事兒。西闊看著蜷在被子里沉沉睡去的秦露,伸出手摸了摸屏幕上那張熟悉的臉,掛了電話。
清晨的時候,秦露被一陣久違的鳥鳴叫醒了。她伸了個懶腰,扭動扭動脖子,起身出了值班室。鄉(xiāng)村的早上,空氣里夾雜著草木香的炊煙味,格外清新、舒暢。秦露簡單吃了個早飯,信步走到了校園后面的水泥道上。道的那一面是新建的回龍川村部,沒有風(fēng)五星紅旗垂在旗桿頂上,沉默的紅在陽光下閃著迷人的光澤。她沿著水泥道慢跑。這是她在福利院養(yǎng)成的晨跑習(xí)慣,一直堅持著。少生病,自己少遭罪,也不麻煩別人。
她剛跑出不遠,文校長突然打電話來,急吼吼地說多富貴死了,今天小多不來上學(xué)了。她剛想問咋死的,那頭文校長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秦露怔在那里。手里的電話此時就像一個巨大的擴音器,里面循環(huán)播放著多富貴驟然死亡的消息。這種轟鳴讓秦露一陣眩暈,小多怎么辦?小多怎么辦?小多從此就是一個人了。五歲的小多,五歲的秦露,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如此相似的境地。死亡和拋棄又有什么不同?
秦露打開學(xué)校的群,關(guān)于多富貴的消息已有幾百條。秦露無暇顧及他們又在嚼些什么家長里短,她問:多富貴家在哪?
秦露趕到多富貴家的時候,靈堂已經(jīng)搭好。文校長正在忙里忙外的張羅。秦露只想找到小多。
“我真的可以走過去,擁抱那個小小的人嗎?”秦露看見小多跪在大紅棺材前,被白色的孝布裹住。秦露覺得那是一個讓人心凍住的所在,她太恐懼了,她要逃走。她極力地控制著篩糠似的自己。屯里的男人女人在她身后流動,有那么一瞬秦露仿佛置身于三十年的天橋,茫然無措,心里注滿絕望的冰冷。她低著頭抬起腳,艱難地挪過去。她不敢抬頭看小小的人,但就像不敢直視太陽一樣,到處都是陽光,到處都是那個小小的身影。
這些年,她在熟悉的人群里行走,在陌生的人群里行走,卻從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知如何寬慰自己的感受。人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被這種感受淹沒,只剩下張嘴閉嘴的形狀,只剩下偶爾和她摩肩時露出的陌生的一瞥。那小小的人跪在那里,小小的手不停地把燒紙放進火焰里,飄起的紙灰徘徊在她的頭頂,久久不肯離去。這么多人在她的身邊,她卻如此孤單。所有人都會遞上自己的一份同情,一份憐愛,但過后就會完全忘記,純粹只是多富貴死亡到來這一刻,人們對一個孩子的瞬間體恤而已。
秦露終于挪到了小多跟前。小多抬起頭,抽搭的小身軀還在一顫一顫。秦露蹲下去,她希望小多撲過來,到她的懷里,她們彼此溫暖。但小多沒有。小多垂下頭,手里擺弄著一張燒紙。秦露比先前更膽怯,她在心里伸出無數(shù)雙手擁抱小多,而現(xiàn)實是秦露的雙手一直插在兜里,都沒有拿出來過。小多擺弄一會兒手里的燒紙,就又開始往火焰上放燒紙去了。秦露回到車?yán)锬脕韨坐墊,讓小多不用跪著,坐在坐墊上就行,小多不肯,最后執(zhí)拗地跪在坐墊上。
多富貴在睡夢中結(jié)束了他七十八歲的一生。屯里人說這是積大德的人才能獲得的死法,羨慕者無不嘖嘖慨嘆。文校長和秦露說,多富貴本來無兒無女,五年前收留了精神有問題的小多媽。那時候小多還在她媽的肚子里。人和人的緣分有時是無法解釋的。小多的母親雖然精神有問題,卻知道分辨好賴人。遇上多富貴就不走了,咋攆都不走。屯里人說,這是看上老多頭了,讓多富貴留下她,不管怎么說都是個女的呀。多富貴不干,獨了一輩子,不稀罕跟前有人晃。何況自己都土埋脖頸了,自己還靠國家低;钪,咋養(yǎng)活她。多富貴求屯里人在網(wǎng)上給說說,看能不能找到小多媽的親人,把她領(lǐng)回去。可是一直到小多出生,也沒有任何消息。小多的出生給多富貴帶來了生活的樂趣。小多媽瘋瘋癲癲的也不會照顧孩子,這些年都是多富貴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小多。小多才滿周歲就會說話了。多富貴讓小多叫他爺爺,為了能入學(xué),又補辦了相關(guān)的手續(xù)算是領(lǐng)養(yǎng)了小多。小多又怎么不會說話了呢?秦露問。小多三歲的時候,多富貴家不知道啥原因失了火,小多媽沖進火海救小多,自己卻被燒死了。從那以后,小多就不說話了。這以后,哎……文校長止住了話頭。
 
 
8
小多失蹤了。
屯子里已經(jīng)找遍了,就是沒有小多的影子。屯里有個多富貴的本家弟弟,雖說出了五服,但平時處得還可以。所以這多富貴一死,屯里人就圈和著讓他經(jīng)管小多。那么多雙眼睛盯著,他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絕,多富貴火化之后小多就去了他家。本想著緩幾天再讓孩子上學(xué),沒想到小多失蹤了。文校長在群里下了個通知,讓老師們馬上出門都找找。天這么黑,眼看著就要下雨了,必須得找到孩子,別再出什么意外。
學(xué)校里的老師是老教師,包括文校長也一直住在回龍川。秦露是唯一的一個“外來人”,現(xiàn)在也住在這兒。
大家從自家出發(fā),把搜尋小多的范圍擴大到臨近村屯。文校長特意叮囑,尤其是犄角旮旯,小溝水叉,都要翻一翻。還說秦露對地形不熟,讓她在學(xué)校附近找就行。
秦露慌了。她沖出值班室。外面漆黑一片,她想用手機照亮兒,卻發(fā)現(xiàn)自己穿鞋的時候把手機落下了。她返回值班室,找到手機,游進了濃稠的黑里。她站在大道上,往前走走往后走走,就像五歲那年在天橋上疲憊的奔跑找媽媽一樣,是一尾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的蝌蚪了。她不想哭,她想嚎叫。她憋得喘不上來氣。
西闊在電話那頭開始指揮秦露,讓她閉上眼睛深呼吸,然后確定一個方向繞著學(xué)校周圍尋找。小多那么喜歡你,沒準(zhǔn)真會來找你,但又不敢見你。所以你要仔細地找,西闊說。
群里不停有人發(fā)消息,報告自己尋找的方位和具體情況。得了股骨頭壞死的白老師因為腿腳不利索,心急火燎地摔倒在一條小路上,正等著老伴兒去救他。文校長罵,都他媽啥時候了,能不能不添亂。一個小的沒找著,再搭上個老的。
老白頭是平時最能扯老婆舌的,眼看著還有兩個月就退休了,這一摔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精心規(guī)劃的退休生活。秦露還記得自己剛到學(xué)校不幾天,老白頭就“挖”到了自己被“貶”的內(nèi)幕。那天秦露回教室取教案,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老白頭扯著衰老的公鴨嗓說,年紀(jì)輕輕的勾搭人家有婦之夫,讓人家老婆找到了校領(lǐng)導(dǎo)那兒,聽說那女人教育局也去了。被下放到咱們這兒那是最輕的了。開除公職也是有可能的。老師嘛,私德還是最重要的,要不怎么教學(xué)生。秦露剛想推門進去撕破臉,就聽見文校長說,得得得,白老師,你也一把年紀(jì)的人了,不了解內(nèi)情的事兒不要背后瞎傳。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傻,尤其是這種事兒,F(xiàn)在的人啊,科學(xué)家藝術(shù)家去世了,大都視而不見,沒幾個人關(guān)心。成天介,八卦滿天飛,還自以為是獨醒人,滿世皆濁我獨清的德性。我看小秦就挺好個孩子,不錯個老師。至于別的,說不清的事兒,也別費那心思。秦露在門外眼睛濕潤了,默默地走回了班級。
原來教過小多的宋老師急得直哭,別看她平時總數(shù)落小多身上的缺點,而此刻她就像一個丟了孩子的母親,焦急慌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她還聯(lián)系了各個屯子的親屬都幫忙出去找小多。余老師、孫老師暫時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雨已經(jīng)下起來。噼里啪啦打在學(xué)校周圍的莊稼上,更落在秦露的心上,拔涼拔涼的。她順著大道往東走。路兩邊是成片的苞米地。她不停地喊著小多的名字,從左邊的苞米地出來就扎進右邊的苞米地,顧不上苞米葉子在臉上、脖子上、手上劃出的一道道窄細的傷口,也顧不上雨水落在傷口上腌漬的疼。她敲開隱在苞米地里那家人的門。那是一個被人厭棄的老女人在這獨居,聽說是因為他兒子多年前和別人打劫了一家食雜店,分了五塊錢,卻蹲了十年笆籬子。屯里人說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兒子肯定會打洞。女人搬出了屯子,在自家地里蓋了間房子生活。老女人打量一下渾身濕透的秦露,回屋去給秦露找了把傘。她認(rèn)識小多,但今天沒看見過這個孩子。秦露繼續(xù)走。這把傘已經(jīng)失掉了幾根傘骨,還有兩個傘骨是半截的。雨越下越密,沿著遮不全秦露身體的破傘,落在發(fā)抖的身體上。前面是一片稻田。寂靜的田地里只有刷刷的雨聲伴著求偶的蛐蛐哀怨的吟唱。秦露的聲音已經(jīng)嘶啞。小多究竟會去哪里?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她受了委屈還是像別人猜測的那樣,像她的瘋媽一樣發(fā)了瘋跑丟了?繞過這片水田,就是學(xué)校的正前方了。學(xué)校的正前方是一片三十幾年的楊樹林,小多領(lǐng)著秦露來采過蘑菇和野花。小多會藏在這片樹林里嗎?秦露踉踉蹌蹌走進樹林,在樹空之間摸索前行,呼喚小多的聲音在樹林里回蕩,驚飛了許多在巢穴中安眠的小鳥。它們撲棱棱飛起的剎那,秦露內(nèi)心充滿愧疚,是她讓弱小的鳥們飄在雨里了。
穿出這片楊樹林的地方秦露沒去過。那是一片墳地。在學(xué)校的西南方向,離學(xué)校有五六百米遠。站在操場上,目光越過楊樹苗,可以隱約看見。
來學(xué)校修桌椅的人曾說,這學(xué)校原來就是一片墳場。89年建學(xué)校,有些人就把墳遷到了那兒。那里原來沒有樹,栽楊樹林那年也順便栽了一些。沒想到有一天還能派上用場,現(xiàn)在管得嚴(yán),有些樹隱蔽些。要不也早就被平了。這也保不準(zhǔn)哪天就都平了。后來的子孫也就分不清誰是誰了。
秦露不敢再往前走了。她站在楊樹林里,聽見風(fēng)雨搖曳尚未凋零的樹葉,就像孤寂者喃喃自語。她晃動手機手電筒,想要照徹不遠處的墳地。電筒的光在夜雨的黑冷織成的大網(wǎng)中,太微不足道。她轉(zhuǎn)身了。她安慰自己,小多去那里干嘛?小多也不敢去那里。自己最好去別的地方尋找,不要在這里瞎耽誤功夫。下定決心后,她開始往回走,林地上坑坑洼洼,又落了些樹葉子,一不小心就哧溜一下子,險些滑倒。她穩(wěn)了穩(wěn)心神,想趕快走出這片林地。就在這時,她仿佛聽見了哭聲。她的心劇烈地抽搐著,心跳就懸在喉嚨里。她豎起耳朵細聽,聲音沒了。試探著邁了一步,仿佛又有了。細弱的嚶嚶的,纏繞著耳際。她停下來再聽,又沒了。
她轉(zhuǎn)過身,背靠在一棵大樹上,仔細地找著身后,手機電筒的光形成一個散布的弧,除了雨幕與夜的黑,什么都沒有。
她猶疑了。那聲音會是自己的幻聽嗎?還是一種指引?小多……會不會就在那片墳地里?如果小多在那兒,自己的逃離很有可能置她于死地。她那么孱弱。飽受折磨的精神與肉體,如何承受得了這樣秋涼沁骨的雨夜?
她身體哆嗦著,嘴唇里發(fā)出上下牙齒相互碰撞的噠噠聲。她很想控制住這聲音的頻率和調(diào)值,但不能。她抖動的小腿開始行動了。她要走進墳場。逃跑、死亡與拋棄并沒有什么不同。小多媽死了,多富貴也死了,如果她再逃了……她不會像當(dāng)年棄她于不顧的女人那樣。生活就是要再勇敢一點,再堅持一下。
踏進墳地的第一步,她顫抖著嘶啞的聲音羸弱地喊了一聲小多,繼而聲音再大一點,再大一點,當(dāng)她的聲音堅定地在周圍飄蕩,她不那么害怕了。
這里的墳有的有墓碑,有的沒有。但有了墓碑不必高傲,沒有的也不必卑微。這世界唯有死亡一視同仁。秦露想,人死后都會被漸漸忘記,無一例外。肉體與靈魂的消逝不在于墓碑材質(zhì)的優(yōu)劣,思念與忘記的時長也不會因為一塊石頭而改變。
秦露發(fā)現(xiàn)小多的時候,小多趴在一個墳包上,軟成一小根被夜雨裹挾的面條。這墳包里埋著小多媽。
 
9
一方明媚的陽光打在小多的身上。她的小嘴蠕動了下,細長的小眼睛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張開閉上幾下。陽光太強了,她抬起虛弱的小手擋了擋,適應(yīng)后才看清楚整個房間。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感覺自己好累啊,渾身酸痛酸痛的。房間里很安靜。還有幾張床都空著。秦老師趴在她的床邊睡著了。小多把身子往外挪了挪,伸出手摸摸秦露枕在頭下的手。小心地,柔柔的,生怕弄醒了秦露。她要哭了。秦露的手暖暖的像媽媽。媽,媽,媽媽……小多細如蛛絲的聲線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伤胝f話了。她想和秦露說話。想跟她說,她想媽媽,想爺爺。想跟她說,別嫌棄我,我喜歡牽你的手,喜歡像你一樣扔紙團,喜歡像你一樣追著陽光取暖……好多話堆在小多的心里,再不說心就像點著引線的炸彈,砰的一聲轟然爆開了。
秦露睜開的眼睛和小多蓄滿淚水的眼睛交匯在了一起。
“你醒了?你醒了!”秦露興奮極了。
“媽,媽,你的,手,像——媽媽,暖和……”小多說。
“你說什么?你說話了,你會說話了?!醫(yī)生,醫(yī)生——”秦露一聲高于一聲地叫喊著。
秦露對小多說,以后我來做你的媽媽。小多咯咯地笑,笑得眼淚鼻涕橫流
睡在床上的小多,經(jīng)常從身后抱著秦露。后來秦露就讓小多睡在自己懷里,從身后擁著她。
第一場雪洋洋灑灑下了三天三夜。秦露和小多一人買了一個火焰紅的羽絨服,還是親子裝。銀裝素裹的校園里,兩個紅色的身影在雪地上追逐嬉戲。秦露倚在大滑梯旁,讓小多給她照相。她讓小多穿過滑梯的小山洞滑下來,給小多公主照相。
“你拍一,我拍一,兩個小孩開飛機。”
“你拍二,我拍二,兩個小孩梳小辮兒。”
“你拍三,我拍三,兩個小孩去爬山。”
“你拍四,我拍四,兩個小孩在寫字。”
“……”小多的聲音在皚皚白雪上蕩漾,銅鈴般清脆悅耳。
初冬的燈火,色調(diào)昏黃迷離。
秦露推開臥室的門,西闊正在抄詩:
我們在某個傍晚,燒飯,煮豆?jié){/整理床鋪。夜?jié)鈺r,褪去生活/你摘下一朵滿是生機的/春色的痕,放在我眼中/我只是愛你。疼而殘酷。/我們的雙唇,喝了陽光/伸展,柔軟,若能還會飛翔
西闊說讓我看看你的疤。秦露并沒有絲毫的猶豫,兩只手揪住吊帶裙下擺向上一翻,脫了下來。秦露的內(nèi)衣是一整套的雛菊紫的錦輪面料,燈下閃著誘惑的光。秦露的乳房因為懷孕而愈加飽滿,無鋼圈的胸托聚攏效果卻很好。裸出的小山光潔細膩,沒有任何缺陷。就在這兩座小山的峽谷間,那杯口大小的疤隱在一朵紫色雛菊下了。
“你可以摸摸它。”秦露把西闊的手牽過來,并允許他的整個手掌貼在胸口。
“它已經(jīng)好了。”秦露說,“看它開得多好。經(jīng)歷風(fēng)霜,不卑不怯。”
“嗯。”這果敢讓西闊又開心又緊張,他覺得那沉默的協(xié)議即將沸騰了。
西闊想掙開她的手,一點點向下游動,極慢的,不易查覺的。秦露感覺那是掠過皮膚絨毛的柔風(fēng),癢癢的,酥酥的。像要游到靈魂里。西闊看見,靠近子宮那兒刺青著一串紅的花,火焰一樣燃燒著。
秦露拿起西闊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說,哥,醫(yī)生說我只有這一次做媽媽的機會,我要留下他和小多作伴。本來我想打掉他,我怕生下他后像那個女人拋棄我一樣拋棄他。但,現(xiàn)在我不再害怕了。
西闊用尋問的目光望著她,想知道她到底要說什么。
“對不起。”秦露說,“把名字改過來吧。每個人都不應(yīng)該成為替代品,F(xiàn)在我有了小多,又有了那個人的孩子。我,小多和這個孩子,我們會生活得很幸福。放心。”
西闊的手停在那兒,不知所措。他低下了頭,像個做了錯事又固執(zhí)的男孩兒。他很想繼續(xù)努力,繼續(xù)這個艱難的靠近的旅程,他是帶著曾徑的愧疚,后來的心疼,現(xiàn)在的愛存在的。此刻的他沒有猶疑,沒有留退路,甚至可以沒有自我。但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很想罵她,你能不能長長腦子,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得多難。在西闊的眼里,她輕盈的動作,流轉(zhuǎn)的眼神,時而幽怨時而歡快的氣息,美好至極。但更多時候,秦露內(nèi)心的敏感與堅持,讓他無法抗拒。那里一直四門緊閉,沒有對他開放過。他們都曾試圖更深入對方,卻始終沒有抵達。
他收好那兩份協(xié)議。祝她生日快樂。說他會離開這個城市,否則他不敢保證會不會殺了那個叫“西闊”的男人。秦露說等拋棄她的那個女人死了,她也會離開這個城市。
我們都是走不出憂傷的孩子。但一定不是一輩子。我們都要好好的。
秦露說完往后撤了一步,穿好大紅的吊帶睡裙,走出了孫凱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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