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村上的輩份,我叫他二叔。
二叔家里只有父子倆,大爺憨厚,能喝能抽,是有名的車把式。二叔精明,腦袋瓜子特靈,經(jīng)常在外面跑,不著家。
一次大爺從外面回家,發(fā)現(xiàn)自家院子的大門從里面緊插著。就一邊用手拍著門環(huán)叫門,一邊把眼睛貼門縫上往里面瞅,從小小的縫隙間遠遠看見院子里二叔慌慌張張從窯洞里鉆出,一邊把雙手使勁在屋門上擦了擦,一邊連連應(yīng)答著,磨蹭了好大一會兒,才走到院子來開門。門開后,大爺問二叔大白天在家關(guān)門干啥?二叔只說睡覺。開始大爺以為好久沒有照面的二叔在外面是否引回什么女人來家。等二叔再一次出門后,大爺出出進進找了找,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最后大爺把注意力移到屋門,發(fā)現(xiàn)門扇上抹有黑黑的東西,用手摸了摸,用鼻子嗅了嗅,好象發(fā)現(xiàn)了什么,急忙走進廚房,提把切菜刀出來,用刀刃一點一點把那黑糊糊的東西一點點刮下,最后用手揉搓在一起,得到一顆豌豆般大小的黑東西來。找別人鑒別,才知是人們常掛在嘴邊比黃金還貴的大煙土。
有人要用一大口袋麥子兌換,用幾個袁大頭買,大爺都沒有答應(yīng),而是興奮幾天后,美美的一點點自己享用了。
從此,大爺對鴉片上癮了。
那次,由于大爺走漏消息,被一伙土匪盯上,知道他家有“黑貨”,半夜來搶,誰知帶路的指錯了門戶,土匪翻墻闖進隔壁人家,進行了徹底搜查,先是把鄰居老母親砍死在炕頭上,后是把鄰居老父親捆綁吊在院里大樹下。據(jù)人說,土匪把一只掃帚澆上油,點著放在鄰居老父親腳下,逼其說出藏?zé)熗恋牡胤,鄰居老父親說不出來,最后被活活燒死。
大爺是出門給人家趕車拉貨幾天后回來才知道這事的。
那天夜里土匪到鄰居家時,二叔起夜正在茅房里蹲著“辦公事”,聽到土匪的喊叫聲,就急忙提著褲子翻墻逃走。
鄉(xiāng)親們幫著安埋了鄰居父母,大伙兒恨土匪,更恨二叔。大爺是既怕又恨,但怕與恨中大爺?shù)臒煱a一直戒不了。
一年新麥上場,大爺拉了一車麥子去遠處的鄉(xiāng)鎮(zhèn)上賣后,就急急忙忙跑煙館買了一包白粉。在回來的路上,煙癮上來了,擋不住誘惑,大爺把車停半路,急忙掏出白粉來,剛打開,誰想還未抽一口,忽然一股風(fēng)吹來,把白粉吹的一干二凈。興沖沖去,灰溜溜回,忙碌了一年,一車麥子換來這樣的結(jié)果,讓大爺懊惱了好幾年。
后來一次大爺害肚子疼病,求醫(yī),吃的藥老秤能秤十八斤;問神,村里山里觀里廟里跑個遍,就是不見好轉(zhuǎn)。聽一名江湖庸醫(yī)指點,用鴉片止痛,結(jié)果一喝下去,人就沒命了。
解放那陣,二叔回來了,還領(lǐng)著一名漂亮的小腳女人。村上人影響最深的是二叔左手伸出來時殘缺的大拇指和右邊那只隨風(fēng)擺動的空袖子。
有人揭發(fā),二叔斷胳膊、殘指頭是當(dāng)土匪傷的,告到新成立的鄉(xiāng)政府那里,下來一調(diào)查,有三件事可以指證:第一件事,在一次廟會上,有人看見二叔綁架過人。第二件事,在城里,有人看見二叔夜里手里提著槍,在敲一家大戶的門。第三件事,二叔帶人搶過一大戶人家。尤其是第三件事,有人講:某年某月某日夜,二叔與幾個人,先是敲人家門沒開,后用刀子在外里插進門縫把門撥開,把人家大車連同一頭騾子拉走,說是借用一下,一借沒還。鄉(xiāng)政府一看,這還了得,立馬派人抓來。
當(dāng)時正趕上鎮(zhèn)壓反革命,準(zhǔn)備槍決二叔。
那天正午,太陽火辣辣當(dāng)空照著,二叔被五花大綁,與另外六個人被押到鄉(xiāng)政府后面戲樓前,召開萬人公審大會,會開一半時,有人騎馬一路高喊沖進會場,傳達縣上新的執(zhí)行命令,結(jié)果槍斃的人中只留下二叔。
過后方知,名單上報縣上后,并不是二叔不該殺,而是發(fā)現(xiàn)二叔的名字出現(xiàn)在一份新繳獲的國民黨縣府名單上。新上任的縣長一看二叔的名字,立馬讓刀下留人,把二叔迅速押到縣政府來,當(dāng)時國民黨敗逃時躲藏的特務(wù)不少,等審?fù)晖诔龆悴氐臄程胤肿釉贇⒁膊贿t。二叔就這樣被連夜晚帶到縣城,押到縣大牢里。不知后來抓沒抓住特務(wù)分子,二叔沒有被槍斃,也沒查出什么。沒查出不等于沒有問題,二叔一直被關(guān)押了二十多年,直到六十年代初才放回來。
那年領(lǐng)回的那個小腳女人,聽說是從一家地主老財家搶來的,那個地主老財為給七十多歲得癆病的老爹沖喜,強搶去一戶窮人家的女兒拜堂,被二叔知道后又搶了出來。這個小腳女人認定二叔是好人,只有二叔能保護她,那里都不去,非要跟著二叔不可。
后來這個小腳女人也就成了二叔的老婆。
二叔被逮坐牢那些年,這個小腳女人一直在家等候著二叔,別人勸導(dǎo),說她年輕另外找個,二叔怕等不著了,這個小腳女人很固執(zhí),說啥也要等,還真等回了二叔。
剛出獄不久的二叔,又趕上上世紀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開始,在揭批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時,因所謂的歷史問題,二叔又被揪了出來。開始他還爭辯,見沒人聽他的,爭了白爭,也就放棄了為自己辯解。他常常與地富分子站一排,下雪天掃大街,開大會時陪批斗。盡管不識字,但一只手里遲早捧著一本紅語錄書,舉在胸前,口里不停的背著,還像模像樣的。
二嬸下世早,一輩子為二叔沒生過一男半女。二叔沒再找老伴,卻在掃大街時在汽車站邊先后揀回一男一女兩個棄嬰。孩子長大了,但有兩家住在城里的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前一后跑來,說是孩子親生父母,硬要把孩子帶走,到城里上學(xué)。二叔雖然心理一萬個不愿意,但為了孩子以后的前途,還是把孩子送上了車。那一天,二叔站在村口,眼睛跟著遠行的班車,一直不停地張望著,沒再說一句話,唯有那只空袖筒在空中不時揮動著。
文化大革命后期,快六十歲的二叔又一次被逮進監(jiān)獄,那天夜里逮二叔時,二叔正在村上磚瓦窯看門,當(dāng)時雨很大,尋到住處發(fā)現(xiàn)二叔不在,去抓逮的人心里一緊,還以為走露了消息,讓二叔跑了。于是趕快緊急搜查,才在一處坡下發(fā)現(xiàn)二叔。原來二叔在雨夜起來去取草簾時從崖畔滑摔下,要是不被發(fā)現(xiàn),人可能早斷氣了。第二天等二叔一醒,立即召開逮捕大會,二叔畏畏縮縮站在大會主席臺下,有兩名背著槍、穿黃軍裝的軍人站在二叔兩邊,只聽一聲令下,兩個軍人同時揪往二叔舉起落下,連舉三次,把二叔一個胳膊扭到背上,用繩子邦得結(jié)結(jié)實實,緊接著推向旁邊不遠處早已準(zhǔn)備的一輛拖拉機上,嘟嘟叫著,揚著一路塵土,向縣城奔去。二叔這次的運氣沒有上次好,時間不長,就被宣判為死刑。槍決那天,縣上人山人海,二叔被押在一輛大卡車上,胸前戴一塊紙牌,上面寫著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下面二叔的名字用紅筆打了叉。二叔一直沒下車,先是在大會前站在車上低頭認罪,然后在會后浩浩蕩蕩游街。由于看熱鬧的人多,槍決時換了三個地方,最后在一河灘被槍決。腦漿被幾個穿黑布衫的小腳老太婆用饃蘸著夾著拿去,說是能治病。死尸在天快黑時才由村上幾個上了年齡的鄉(xiāng)親用草席卷著拉回去,草草埋在村后邊的亂墳崗上。
村上人都說二叔一輩活的背,命不好。
日落去了,月上來了;夏天去了,秋天來了。歲月悠悠,無聲無息,公雞打鳴,母雞下蛋,生活在平靜的向前移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世事的變化,正當(dāng)二叔被村上人漸漸的遺忘時,上面一群人的出現(xiàn),改變了人們對二叔的看法。
這些人受一個姓魏的老領(lǐng)導(dǎo)囑托,來找二叔的。
原來二叔老早參加了共產(chǎn)黨,在一個小城里搞過地下武裝工作,在國民黨縣保安隊里干過事,暗里多次參與為解放區(qū)籌經(jīng)費,籌糧食,籌藥品。因為工作隱秘,經(jīng)常單線聯(lián)系,身份不被人知。
那時弄點經(jīng)費困難,只有倒騰。因為當(dāng)時人窮,又逄兵荒馬亂的年代,黃土塬畔上偷偷種大煙的人不少,所以有時也搞些大煙換些槍支什么的。大爺從門上刮的鴉片就是二叔剛弄的一些鴉片,藏時手上沾些,被大爺發(fā)現(xiàn)的。至于在廟會上綁架人,是綁當(dāng)時的縣太爺家里人來換一名被捕的地下工作者,在縣城夜里敲大戶的門、在北山畔搶大戶都是當(dāng)時收拾土壕劣紳搞地下斗爭活動。
當(dāng)時姓魏的領(lǐng)導(dǎo)在這一帶搞地下工作,任區(qū)委書記,在快解放前一年領(lǐng)人暴動,策反國民黨保安隊被逮捕,關(guān)在縣衙牢房準(zhǔn)備壓送省城。二叔知道后,重金買通牢房管事的,用酒肉放倒看牢門的,孤身一人端著一把大盒子槍沖到牢里,用繩子把受傷的魏書記挷在背上就往外跑,在翻城墻時與守夜巡邏的保安隊碰個正著,躲藏已來不急,對方發(fā)現(xiàn)后很快朝二叔舉起槍,就在這一剎那間,二叔一把手抓舉起對方伸過來的槍頭,這時槍響了,但倒下的不是二叔。二叔撂倒幾個沖到面前的巡邏兵,一口氣從城墻溜下,躲進一片樹林里方擺脫保安隊的追趕。直到天快亮前,在一半山坡尋找到一個土窯洞把魏書記藏好,這時二叔才覺得手指有點像針扎一樣的發(fā)疼,低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大拇指半截不見了。
原來在與巡邏的保安隊拼殺時,他抓槍頭的瞬間,大拇指捂在槍眼上,被保安隊打飛了半截。二叔右胳膊是在鎮(zhèn)壓土匪惡霸、端一土匪老窩時,被土匪用大刀砍傷骨頭留下的紀念。那次為了保命最后不得不把右胳膊截斷。
解放時,魏書記隨軍南下,調(diào)到南方一個大城市里。魏書記的大名,二叔是不清楚的,只知姓魏,又是單獨聯(lián)系,魏書記一走,二叔想尋個證人都沒法證明,加上剛解放,地方土匪和小股國民黨逃兵、潛伏特務(wù)還沒有徹底消滅完,黨組織當(dāng)時還處在半公開狀況,二叔只好什么也不說。被逮捕時,二叔開始還提及交待他干地下工作的事,他說人不信,他越說人越不信,常常招來更多的毒打。到最后干脆再不提起。魏書記聽說后來在南方做了大官,找二叔也找了很多年,先是書信,后是派人,一直沒有找到二叔,就是后來下放,最后官復(fù)原職,魏書記也沒有停止過尋找。臨終前,魏書記拖著病身把兒女叫到身邊,親自交待兒女給他完成這一輩子的心愿。
后來,平反,恢復(fù)名譽,追認二叔為革命烈士。二叔原來抱養(yǎng)的兩個孩子也找上門來,要重修二叔的墳,厚葬二叔。聽說這兩個孩子如今在大城市都混得有出息了,其中一個把事弄大了,特有錢。還準(zhǔn)備在村周圍投資建廠。
這事也驚動了縣里,縣府里一群深鼻子大眼窩官員都要親自來參加二叔的追悼會,縣委書記、縣長還要來親自講話。
二叔從人們的記憶中又走出來。村上因二叔,人們美美的享受了三天酒席,美美的看了三天大戲。
二叔的墳地沒移,還在老地方,只是墳頭添了新土,顯得大了,墳前立了一塊大理石砌起的墓碑顯得高了,墳周圍新栽的柏樹顯得很蒼翠。
村上人都滿意二叔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局,都說二叔一定在墳里偷著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