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坐落東南,山環(huán)水繞,俯瞰如一冊古書攤開,書脊處即為街市,東西百八十米,東頭老藥鋪李記,西尾棺材鋪王記,所謂一執(zhí)生,一執(zhí)死也。
李記掌柜李爺,微禿,長髯,一襲長衫,兩袖清風。打小見不得死人,阿貓阿狗亦施以慈悲,鄉(xiāng)人稱奇,一云游僧人過其家門,阿彌陀佛之間,竟賺走李爺,家人莫知去處。后二十年,李爺歸來,而父母雙亡,嗟嘆中撐起幌子,決定賣藥為生。
王記當家的卻是個女人,祖父曾替一方大員興建宮宇,未竟而兵戈起,祖父趁機運走大量梓木楠木,避亂于此,晚年刳木為棺,開了這家棺材鋪。父親壯年從了湘軍,再無音信,把母親害地日日以淚洗面,等女兒二八歲數(shù),便撒手尋丈夫去了。一個相貌標致的年輕小姐,卻守著一口口漆黑棺木,使人暗暗心疼。
王小姐當家第二年,李爺云游返鄉(xiāng),在東頭開了藥鋪,每日只以看病抓藥為樂,閑時琢磨著如何把藥草煎煮。東南風起,這東頭的藥未開鍋,一街門戶皆已洞開,人人提著鼻子享受些中藥的滋補。王小姐賣了一口壽材,剛送客人至門,冷不防吸一口,怔了,倒像被奪了魂魄,追著香味碎步而去。
街坊都吃了一嚇,小姐自從接了鋪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等不幸的客人家自個悄悄上門,如何眼下失神落魄往東快走?鎮(zhèn)里公學正巧放學,許多頑童少見多怪,鬼鬼祟祟跟著王小姐跑。街市嘩然。王小姐旁若無人,仿佛失聰,直到腳步自行停住,定睛一看,原來是李記藥鋪。王小姐掀了簾子一角,邁了半步,前頭是一丈高藥柜,百來個抽屜各貼了簽,屋內明敞通風,藥香飄渺沁人心脾。李爺在矮矮柜臺上,握杵研磨,忽然抬頭,如見仙人。小姐盤發(fā)穿簪,腮上通紅,一身羅裙,立在李爺面前,空氣驟然停了半晌,李爺趕忙起身唱個喏,王小姐也不回禮,只勾勾地盯著他。
小姐這是看病買藥?李爺穩(wěn)了穩(wěn)心,把話往關心里說。王小姐把袖一抹眼,竟嗚嗚哭起來。李爺左顧右盼,慌了手腳,一臂上前將小姐扶到左側木凳,諾諾地賠起罪來。王小姐見李爺發(fā)窘,身子只犯哆嗦,眉一舒噗呲笑了。這一哭一笑,真真弄得李爺要傻。
不關你事,干嘛賠罪?你犯啥罪了?小姐的眼睛追著李爺?shù)难劬Γ顮斆Ρ荛_,愣在那。你就是剛回鄉(xiāng)的和尚么?李爺嗯了一聲,撞了小姐一眼。你會開藥抓藥煎藥么?李爺聽這話蹊蹺,沒工夫明白,小姐又問他,可下媒娶親了?李爺再也瞞不住似的,正視著小姐的眼,尚未。王小姐和李爺對著眼,面著面,不知時間過了多少,才聽見孩兒簾子外嘻嘻嗤笑,小姐起身匆匆西去。
次日雞鳴,一臺轎子送王小姐從西頭奔東頭,李爺聽著鼓樂,滾到門口,見王小姐鳳冠霞帔,由喜娘引下轎,又將小姐的玉手送到他面前。小姐,這?李爺這回更傻了百倍。小姐娓娓道來:我父母雙亡,你父母雙亡,個個孤獨;你賣藥,我賣棺,各持家業(yè);你行醫(yī)救人,我好送亡人,各守德行。我已愛上你的藥香,不能自拔,只恨如今橫著一條街,卻將你東頭,我西頭,叫我們分離。李爺恍恍惚惚,亦驚亦喜,隨著催喜的眾人進了洞房。
隨后數(shù)十年,王小姐白日回街西鋪子經(jīng)營,晚上折返東鋪過夜,與李爺舉案齊眉,恩愛終老。王小姐平日身子不適,李爺便幫她煮藥吃了;等到李爺先行死了,王小姐在自家鋪子選口上等楠木棺材,將李爺盛了,自己穿戴齊整,也躺了進去,叫鄉(xiāng)人抬走入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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