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著西裝擠上與我格格不入的地鐵,許是上班的時間點,上面擠滿了人。由于自己的跑車送去維修,就業(yè)以來第一次踏上了地鐵,仔細一想,竟然有七年沒有坐過地鐵了。最后一次坐,是大學一年級的時候。
穿著高級西裝站在地鐵車廂的人群里,我感覺所有人都在望著我——用一種打量的奇怪眼神。我選擇自動屏蔽這些眼神,讓我覺得最奇怪的現(xiàn)象是,地鐵上明明就有空座位,但沒有人坐。
大多數(shù)的年輕男女或者中年人選擇擁擠地站著。我張望了三分鐘,還沒有人坐上去,我就很不客氣地坐了上去。
坐下來之后心里果然靜了很多,我開始想一宗棘手的關于涉外離婚的訴訟案,這不是我拿手的。
我坐下來,眼前只有一片熟悉的卻久違白色。一個人站在我的面前,那是很熟悉的質(zhì)地,我下意識地從下往上看,筆挺的身板讓我睜大了眼睛,可是讓我震驚的是——他只有一條腿,并且拄著拐杖!我繼續(xù)往上看,上面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的臂章讓我的心顫抖了!一顆閃閃黃星和兩條杠的少校肩章簡直要奪走我的呼吸!我不敢抬頭。
我只能起身,準備把座位讓給這位傷殘軍人,可當我們對視的瞬間,我的心臟仿佛要停止跳動,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雙眼。
“梁——宇——風”對方似乎也不確定,但還是喊出了我的名字。
熟悉的聲音,熟悉卻又有點陌生的臉龐,確切的說,難以和我記憶的中他對上號。
“葉——邈之。”我輕輕吐出了這三個字,簡直有點蕩氣回腸的感覺。
“真的是你!好久不見!”葉邈之難掩的激動,大力地拍著我的肩膀,就像七年前我拍他的肩膀一樣。
“好久不見。”我的回答帶點滄桑甚至是哽咽,從未想過這四個簡單的寒暄之詞竟然能這么悲傷。
我扶他坐在了我的位置上。我怎么會忘記呢?我久違的兄弟,和我曾一起當過國防生的戰(zhàn)友。
他的笑容絕對是我身上沒有的那種,純粹熱情,仿佛還如七年前我們初遇于大學校園的時候——那笑容竟一直未曾變過。為什么?七年的時光只是在改變了臉龐輪廓卻沒有抹掉那種純真的笑容呢?
但是那種純粹的笑容在我身上停留的時光實在是太過短暫,短暫到我不敢去懷念——這僅有的純真年少。
“現(xiàn)在過得怎樣。”葉邈之的問候不是禮貌性的那種,雖然言簡意賅,但是他眸子里某種情愫告訴我,他很誠懇,很欣喜,對于我們茫茫人海的意外重逢。
“湊合著過,”我點了點筆挺西裝領上的律師徽章,“當個律師,收入不錯。”我不得不對這一切輕描淡寫,我不想告訴他我如今的高級白領生活如何如何完美愜意,因為在那瞬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太大,他穿著的不僅僅是海軍軍裝,還有我曾經(jīng)熾熱的青春夢想。
一切完美都不再完美,況且我現(xiàn)在的生活毫無完美可言。而且我只能用“收入不錯”這單薄無力的四個字來形容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
“聽起來不錯,兄弟為你高興,真心的。”他鄭重其事地點著頭,拍著我的肩膀。
我的心臟因為他的“兄弟”兩個字劇烈地跳動著,七年,七年沒再有這種字眼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它的陡然出現(xiàn)仿佛打亂了我的一切條理,整個世界天翻地覆。
我躲避他熾熱的目光,“你呢?怎么樣?”
“本來是在在海軍艦隊,”他傻乎乎地笑著撓撓頭,“你知道的,我的專業(yè)培養(yǎng)目標就是那個。”
“你的腿?”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提及這件事,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給了我燦爛的微笑,“兩個月前,執(zhí)行一次行動的時候炸的,醫(yī)生說沒有辦法,只能截肢,現(xiàn)在正在準備轉(zhuǎn)業(yè),也許我穿這身軍裝的日子也不多了。”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忍住眼淚,目光落在他的少校肩章上——閃閃發(fā)光,刺疼我的雙眼?墒撬麣埣驳耐龋钌畹卮掏戳宋业男呐K。
“我們兄弟幾個注定和這海軍軍裝沒有緣分吧。”葉邈之這話充滿感嘆的滄桑,我知道他還是為七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懷,他的這句話讓我想到我們的另一個兄弟紀溪,當時我們真的和親兄弟一樣,連暗戀的女孩,都是同一個——國防生之花,我們親切地稱為大洋藍玫瑰的季玥。
“紀溪呢,還好吧?現(xiàn)在應該到營長還是?”
葉邈之沒有立即回答我,我察覺他的眼神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光芒,他嘆了一口氣才開口:兩年前,在一場軍事演習中,犧牲了。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原來他說“我們兄弟幾個注定和這海軍軍裝沒有緣分吧”是這個意思。
頓時間我的情緒有些失控,那是我的好兄弟!我七年來在沒有人能超越的好兄弟啊!“為什么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我咆哮的聲音吸引了地鐵里很多人的注意,我才隱忍住自己的情緒。
可是我又通過什么途徑知道呢?人出國了,家也搬了,聯(lián)系方式都變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而已。
“宇風,說實話,七年前退出國防生之后,你后悔過嗎?”
一直在后悔著。
這是我最直白的回答,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封退出國防生的申請書一直回蕩在我的腦海里,七年來都揮之不去,如果說生命里最大的遺憾是什么,那就是退出國防生隊,別了所有的兄弟戰(zhàn)友,別了所有的青春夢想,聽從父母安排出國留學。
“葉子,你后悔過嗎?當國防生當軍人。”
“從沒有。我用行動捍衛(wèi)我的誓言和這身軍裝,就算沒了一條腿,我也不后悔。”說到這里,邈之主動站起來,然后鄭重其事地握住我的肩膀:就算你退出國防生,你還是我兄弟,永遠不變的兄弟。七年前你走的時候在火車站,就是想和你說這話,可是沒能說出口。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慢慢地意味深長地低下頭,我一把抱住了這個已經(jīng)失去一條腿的即將轉(zhuǎn)業(yè)的海軍少校,淚流滿面。
“別哭,有空時候來我家,讓季玥做好吃的給你。”他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
“國防生之花?”
他大大咧咧的笑著的模樣竟然也和七年前一樣,“老紀走了之后,她就來照顧我平時的生活,負傷期間也是她照顧著我,上個禮拜,就把事辦了。”
“恭喜你。”
“如果能看見你,她肯定高興壞了,她總是時不時念起我們?nèi)黄鸾o她彈吉他唱歌的時光。”
我們都老了嗎?時光漸漸遠去,曾經(jīng)的兄弟,你們都在什么樣的世界生活?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還在堅持捍衛(wèi)一起許下的信仰嗎?曾經(jīng)的;,你落在誰家?這些問題我想過千萬遍,始終沒有答案。我離開的那年,故事說不完。
作為一名律師,我能讓很多合同續(xù)約,可是逝去的青春,我曾熾熱的夢想,如何續(xù)約?
或許只有遺憾和悔恨能在生命的路程上無條件續(xù)約。這是我突然意識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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