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歷史中并不起眼的早晨，膨軟的積雪覆蓋了一切。天空中連鳥的蹤跡都沒有，雪地上只有不知哪里來的狗的腳印，淺淺地印在雪地上，這痕跡一會兒就會被新的雪覆蓋。就像生命軌跡一樣，淡淡的被時間覆蓋。
“嘭”的一聲，槍聲劃過天際，嘩啦一下把低沉的天空震碎。一個約摸四十歲的男人應(yīng)聲倒下，鮮紅的血汩汩而出，雪封的大地立即被染上了一抹殷紅。那抹殷紅淡化開來，幻化成一朵花開在男人的腦袋下，紅的那么刺眼，然而還是淹沒在這片白色之中了。
人群低低的議論著，把氣嘆到心里去了。村子的人不是沒見過死人，這些年，村里的人用各種方法死去，話說回來誰想死啊，還不是被逼的。瞿家的大兒子被水沖走了，李家的男人被水鬼拖了去，二禿子去年被人綁在石磨上沉潭了，那水還真要了不少人的命�？墒沁@次不同啊，這次死的可是清河村的大老爺啊，不管怎么說，大老爺不該這么死的，不該被一群無賴給要了性命。大老爺平日里對人和氣，不僅不少人工錢還會多給，村上好多人都是白種大老爺?shù)奶锏�，給地租他也不要，總是說：“下次吧，莊稼收上來了再交也不遲。”到了收完莊稼他又說：“下次吧，下次一起交。”或者是“今年算了吧，收成不好，明年好了再交吧。”
人群里有嚶嚶哭聲，是女人發(fā)出來的，男人眼圈也紅了他們吸了吸鼻子愣是沒讓眼淚掉下來。
“噯，你們一個個的是叫霜打啦，我們幫你們翻身作了主人，你們還不求爺爺告奶奶的感激我們還替地主劣紳抹眼淚算啥事啊!”站在前面的一個男人開了腔，他滿意的掃過這群人的臉龐。臉上的一道疤因為笑的緣故扭曲了起來，擰成了一條難看的曲線。
人群里沒有個敢搭話的人，平時溫順的村民此刻都沉默了。不溫順的人都站在前面得意的看著眼前的這群人。
“朱三和，你這個兔崽子，你給我回家去!”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個上了年紀的聲音，大家都知道是朱家當家的在吼。
老人頭發(fā)白了大半，然而眼神卻炯炯有神，他掄著拳頭惡狠狠的瞪著前面一排人中的一個十五六歲的長著驢臉的男孩子。
剛才朱三和還威風(fēng)十足呢，他老爹不是當眾給他難堪嗎?驢臉脹紅了，拳頭握得咯嘣咯嘣響。
“朱老爹，你兒子跟著我有大好前程，您就等著享清福吧。”刀疤男人說，大好前程，是前幾天來的一個宋官員對他說的，還命他做打倒地主劣紳的小組長。原因就是他家窮，出了名了窮，窮的一粒米都沒有。村里人都知道，鄧刀疤是幾個村里出了名的懶漢，懶得地里雜草都長到他人高了也不理一下，經(jīng)�；锿恍┤巳ダ蠈嵢思依矧_吃賴喝，要是莊稼地里少了東西，不用猜準是他們干的。可憐的是他家里的老母親，老得下不了地，常常被丟在家里幾天沒東西吃，好在鄰居們看不過就時時給老人端茶送水的。
朱老爹連看都不看鄧刀疤一眼，直直的瞪著朱三和，意思是：朱三和你下不下來，不下來這個老子你別認了。
“朱老爹，”鄧刀疤又開口了。
“你他娘的給我閉嘴，老子的家務(wù)事要你插什么手!”
鄧刀疤愣了一下，他沒想到當上了清查組小組長還會有人敢兇他，腦袋空白了幾秒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人群正竊喜的盯著他看。他怒了，搶過旁邊人的槍跳下幾步石階，惡狠狠的朝朱老爹奔去。
人群騷動了起來，要出人命了。年輕的男人欄住了鄧刀疤，有的還趁亂的空子踹了他幾腳。以警告他清河的人并不是那么好惹的。氣急敗壞的鄧刀疤哪里還感覺的到這些，一個勁的要收拾朱老爹。
“大伙兒不要攔，我看這個狼崽子能把我怎么樣，我又不是中農(nóng)富農(nóng)，他斃了我他就得償命，剛好清河就少了這么個敗類!”
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鄧刀疤再一次愣住了，心里盤算著，他家三代貧農(nóng)，不能就這么動了，得等到好時機。
于是，鄧刀疤把槍放下了，咧嘴撕出一絲笑容:“朱老爹，別緊張啊，我只是嚇唬嚇唬你!”
然后鄧刀疤領(lǐng)著一群人拍拍屁股走了，走的時候還不忘唾幾口痰。
現(xiàn)在麥場安靜了下來，朱三和沒有跟著走，他被剛才的一幕嚇到了，他差點就沒了爹。雖然他討厭朱老爹管教他，可是他畢竟是他爹啊，爹沒了家就沒了。
“爹，”朱三和小聲喊道。
朱老爹沒有看他只是向前面的人走去，向他的半個老友走去，清河地區(qū)再也找不出有大老爺這么好的人了，可是他現(xiàn)在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平日里大老爺把朱老爹當親老哥待啊。
渾濁的淚從干枯的口子中流出，在黝黑的老臉上哀鳴。人群被感染了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又開始抹淚。
“上來幾個人!找個好地把大老爺安葬了!不能叫大老爺躺在這么個冷的地上!”朱老爹發(fā)出怒獅般的吼叫。
男人們都上來井然有序的抬著大老爺往大老爺家走去，女人們紅著眼睛跟在后面，就連狗也夾著尾巴耷拉著眼睛無聲的跟在人群后面。冷風(fēng)嗚嗚的從四面八方吹來，往人們的脖子里鉆，順著脖子鉆到心子里面去了，開春了，可是天兒更冷。
前面的院落里一大群人進進出出，抬著箱子桌子，凳子椅子往外搬，鄧刀疤在人群中哈這嗓子指揮著。
走在前面的一個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低著聲音問：“老爹，他們這是做什么?”
“還能干什么，抄家——”朱老爹冷笑道。
人群并沒有發(fā)出太多議論，心里都明白，這事稍有不慎就會牽連到自己，也就不敢輕易說話了。
大老爺家大，一直到下午才把家當搬出來完。
抄家的人敲著鑼鼓吹著嗩吶氣勢浩大的離去，寒冷的天掩不住他們火熱的心。滿當當?shù)臇|西讓鄧刀疤一行人喜不勝收。
當幾個流氓氣的男人抬著棺材出來時，朱老爹火了，已經(jīng)有點駝背的他幾步上去擋住那幾個人，“把棺材給我放下!”
“死老頭兒，一邊去!”走前面的一個歪戴著帽子的人朝朱老爹吼道。
“放下——”朱老爹惡狠狠的瞪著那個人，兩眼仿佛要吃人，朱老爹年輕時是清河鎮(zhèn)出了名的硬漢子。
幾個人被朱老爹嚇住了，抬著棺材也不敢往前走一步，正要放下，一個聲音喝住了他們。
“誰叫你們放下的!抬著!不許放!”鄧刀疤不知是從那個地方冒出來的。
“鄧刀疤，你他娘的要副棺材算什么事!”
鄧刀疤的臉是紅到了脖子根，他低著頭盯著腳下的土地，一切的聲音都被吞噬了，猛的他抬起頭狂吼，“我——叫——鄧——家——富——誰他媽再叫我鄧刀疤我他媽斃了誰!”
老人不屈不撓的盯著鄧刀疤，說：“好，就叫你鄧家富，鄧——家——富，”朱老爹一字一頓的說，“我問你，誰給你家送的糧?誰給你老娘給看病的錢?你給我摸著良心回答!”
“是，我承認，是大老爺，那又怎么樣，那是應(yīng)該的。”
“應(yīng)該的?誰欠你!”朱老爹的脖子上青筋爆出。
“朱老爹，我仰仗您是清河最有威信的人之一，另外一個現(xiàn)在不在了,現(xiàn)在只有您一個了,不跟您吵，您還是把自己管好!”說完就昂頭挺胸領(lǐng)著人抬著棺材走了。
“老爹，我領(lǐng)人去把他們追回來!”一個穿藍色土衣的年輕小伙子望著遠去的鄧刀疤一群人，眼底燃燒著火。
此時的朱老爹眼睛已經(jīng)望著躺著的吳老爺了，眼里生出許多悲涼。
末了，他擺擺手說：“算了，我們是斗不過他們的，去，帶人把我為自己割的杉木棺材抬來。”
“可是，那是——”
村里的人都知道那是朱老爹留了幾十年的杉木，砍了做的棺材。
“沒有什么可是，叫你們?nèi)ゾ腿グ伞?rdquo;說完朱老爹在堂屋門檻上坐了下來，點燃了直接用煙草裹成的煙。
一群人朝著朱老爹的家走了。
朱老爹在門檻上猛吸草煙。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所有的山所有的水都在黑暗中漸漸隱退了下去。黑的夜掩蓋了一切，一切仿佛和原來的一樣，然而一切已經(jīng)大大大改變了模樣，在所有人眼里，這清河再也不是以前的清河。 |
大校網(wǎng)站
聯(lián)系我們
公安機關(guān)備案號：61011602000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