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冬天的一個上午，我一個人在村子北邊的水庫里滑冰，剛來了幾趟單飛就掉進了冰窟里。我拼命撲騰，但四肢很快就被凍僵了。我開始慢慢下沉。我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
正在我絕望之時，劉連舉老師出現(xiàn)了。劉連舉教我們小學(xué)二年級語文，兼一年級算術(shù)。他水平不行，凈念錯別字。他還有鼻炎，帶領(lǐng)我們讀課文，讀一句，翕動一下鼻翼，害得我們也跟著傷風感冒。我們都不太喜歡他，有的同學(xué)甚至故意跟他搗亂，在廁所門口遇見他，裝作很有禮貌的樣子，問：“你吃了嗎，劉老師？”弄得他哭笑不得。但此時此刻，我對劉老師的感覺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覺得劉老師太偉大了，簡直比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還偉大。
劉老師站在水庫邊上，慌張得不行。他抬起手，沖我喊：“你等著，我回村叫人。”說完，就跑了。他的跑姿很滑稽，像一頭架子豬。
水庫距我們村大約二里多路，以劉老師不太擅長奔跑的瘦腿跑回村，約了人再趕過來，至少需要二十多分鐘。在這二十多分鐘里，估計我能死好幾回。
劉老師前腳剛走，楊圣堂老師就來了。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這么巧，我的兩位老師都在這個關(guān)鍵的上午相繼趕來？當然，這個時候我恨不能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爭先恐后地趕來，多多益善。
楊老師幾乎沒怎么猶豫就向我沖來。他非常機智，在距我三四米遠的地方，他忽然放慢了速度，并將身子匍匐在冰面上，一點點靠近我，然后抓住我的手。但一用力，他身下的冰層還是斷裂了。他也墜入冰水中，然而他一點也不慌張。他不慌張是因為他藝高人膽大——夏天他帶領(lǐng)我們在這里游泳，我們只能游一個來回，他卻想游多少來回就游多少來回。他還能靜靜地漂在水面上，也是想漂多長時間就漂多長時間。
楊老師似乎沒怎么費勁就把我托上了冰面，他大聲喊：“快向岸邊爬！”我像死狗一樣趴著，哪里還能動。楊老師不再沖我嚷嚷。他游到冰窟的另一側(cè)，小心而又吃力地爬上去，然后再繞到我前面。他不敢接近我。他怕冰面再次斷裂。他解下濕漉漉的布腰帶，把一端拋給我，要我抓住。我當然想抓住，但手跟木頭似的不聽話。“用牙咬�。�”楊老師命令道。我像剛剛出生的小動物，嘴巴抖抖索索地靠近腰帶頭，咬住。咬住我就再也不松口了。楊老師拖著我往外拉，就像拉著一只雪爬犁。拉到冰面厚實的地方，楊老師把我抱起來，往村里跑。躺在楊老師滿是冰凌的懷抱里，我閉上眼睛，幸福地失去了知覺。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我家的熱炕上了。屋里聚了不少人，連支部書記蜘蛛大叔和民兵連長趙歡慶也在場。我娘焦急地坐在炕沿上，見我醒了，眼淚奪眶而出。我掙扎了一下，坐起來，扎進娘的懷里，眼淚也奪眶而出。我委屈極了：“娘，冰窟窿里有小鬼，剛才它使勁往下拽俺。”滿屋子的人都笑了。水瓢大爺說：“爺兒們，不是小鬼往下拽你，是你的棉衣喝飽了水，你手腳又給凍僵了，不能扒拉不能蹬踏了，所以才往下沉。”水瓢大爺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的話應(yīng)該有道理。水瓢大爺發(fā)表完高見，轉(zhuǎn)過身去，對楊圣堂老師說：“大侄子，你再把事情的經(jīng)過給我們講一遍吧。”楊老師已經(jīng)換上一件舊軍大衣，不用說是民兵連長趙歡慶的。趙歡慶是復(fù)員軍人，我們村就他有這么一件光榮的軍大衣。楊老師搓著手，由于乍冷還暖，他的十根手指就像剛從地里拔出來的紅蘿卜。我的手指也像紅蘿卜。屋里就我們倆的手指像紅蘿卜。當然，也只有我們倆的手又疼又癢不好受。雖然又疼又癢不好受，但楊老師臉上依然掛著笑，他說：“我已經(jīng)講過兩遍了，我覺得已經(jīng)講得很明白了，難道你們還沒有聽明白嗎？”水瓢大爺也笑著說：“大侄子，你講明白了，我們也聽明白了，可我們還是愛聽，你再講十遍八遍我們也愛聽。我們覺得聽你講救人的故事比看《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還過癮。”楊老師無奈地笑笑。這時，一直在屋子里度來度去的支部書記蜘蛛大叔發(fā)話了，他大手一揮，激動地說：“老少爺兒們，社員們，同志們，請大家記住今天這個偉大而光榮的日子吧。”大家都愣住了。蜘蛛大叔經(jīng)常說一些讓大家發(fā)愣的話。他接著說，“過去，咱們都是在報紙上廣播里看英雄聽英雄學(xué)英雄，英雄就像那天上的星星，離咱有十萬八千里。咱們中間有誰親眼見過英雄？反正我沒有，我估計大家也沒有。趙歡慶，你在撫順當過兵，跟雷鋒一個部隊，你見過雷鋒嗎？”趙歡慶搖搖頭，嘟噥了一句：“我去的時候，雷鋒早犧牲了。”蜘蛛大叔一拍手，環(huán)視大家一眼，說：“就是呀！連最有希望見過英雄的趙歡慶都沒有，我們沒見過就再合理不過了。老少爺兒們，不怕你們笑話，我可是經(jīng)常夢見英雄，在夢里我還跟英雄握過手。你們不知道跟英雄握手是什么感覺，那感覺太好了，簡直跟吃油條一個樣。”大家仍云里霧里，不知道他要表達什么。蜘蛛大叔話鋒一轉(zhuǎn)，“但從今天起，我們就可以天天跟英雄握手了，因為我們身邊也產(chǎn)生了一位英雄，他就是舍己救人的楊圣堂老師。”蜘蛛大叔望著大家，目光炯炯如火。大家的心一下被照亮了：對呀，咱怎么沒敢往高處想呢，咱怎么沒敢上綱上線呢？大家齊刷刷把目光對準楊老師，所有的目光都帶了彩，彩色的目光把楊老師涂抹得熠熠生輝。生了輝的楊老師，越看越好看，越看不一般，猛看像雷鋒，再看更像打虎上山的楊子榮。蜘蛛大叔說：“還愣著干嗎，還不快跟英雄握手？”大家如夢方醒，紛紛上前跟楊老師握手。水瓢大爺握著楊老師的手，說：“大侄子，我首先要向你道歉，剛才我有眼不識泰山，錯把人參當蘿卜，把你的英雄事跡當成了一般故事。多虧支書站的高看的遠，替我們大家捅破了眼前的窗戶紙。今后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我要一天三遍跟你握手。”有人插嘴：“為什么一天握那么多回？”水瓢大爺笑呵呵地說：“握一回頂吃一回油條，我憑什么不握？”大家幸福地笑了。蜘蛛大叔說：“我這就去公社向革委會姚主任匯報。我相信楊老師的事跡很快就會傳遍全公社、全縣甚至全地區(qū)，傳遍全省全國也說不定。所以，你們就不要再讓他講了，讓他留著嗓子以后去外邊講吧。”水瓢大爺說：“照你這一說，往后我還不一定能天天跟楊老師握上手呢。那年，大官莊一個小青年找回生產(chǎn)隊一頭跑丟的小豬，都被招進公社農(nóng)具廠當工人吃饅頭去了。你們想，今天圣堂救的是一個大活人，還能在村里待得��？那肯定得提拔去吃饅頭。”大家都點頭，都替楊老師高興，都過節(jié)似的歡天喜地。當然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劉連舉，他躲在人群后，始終一言不發(fā)。再一個是民兵連長趙歡慶——趙歡慶喜歡在月黑風高夜或者大雪天四處巡邏，并且經(jīng)常抓回些可疑人員。趙歡慶多么希望他們是壞蛋是特務(wù)呀�？墒牵�(jīng)過審訊，他們不是走夜路的，就是討飯的，這讓趙歡慶很生氣也很失望——趙歡慶握著楊老師的手，臉上既有失意，又有嫉妒。他非常認真地說：“如果我今天到水庫那一帶去巡邏一下，這個英雄就非我莫屬了。”楊老師笑笑，要把大衣脫還給他。趙歡慶擺擺手：“你穿著吧，估計你得穿一段時間。下一步你四處去作報告，不穿得體面一些怎么行。”楊老師非常感動，大家也都非常感動。
蜘蛛大叔說：“你們繼續(xù)熱鬧吧，我去公社。”蜘蛛大叔興沖沖地走了。
大家又說笑一陣，也都散了。趙歡慶的漂亮妹妹趙歡喜磨磨蹭蹭地走在人群后，還不時回眸沖楊老師一笑。
為報答楊老師的救命之恩，父親把楊老師留了下來，要好好款待他，并讓水瓢大爺作陪。過了一會兒，趙歡喜又返回來了，問我娘要不要她幫著做菜。我娘說不用，幾個家常便菜，一會兒就好了。趙歡喜就把楊老師剛才換下來的棉衣抱起來，說：“嫂子你忙吧，我把圣堂哥的棉衣弄回去拆洗拆洗。你看，都成冰疙瘩了，也糊滿了泥，不拆洗可怎么穿。”楊老師趕緊站起來，說：“臟成這樣了，哪好意思讓你拆洗。”趙歡喜俊眼一挑，說：“喲，剛當上英雄就拿架子了？嫌我手笨不是？”楊老師臉漲得通紅，趕緊解釋：“不是，不是，真的是太臟了，怕臟了你的巧手。”趙歡喜滿臉緋紅。水瓢大爺在一旁看出了門道。
趙歡喜今年二十六，還沒找到如意郎君，原因是她太美了。她到底有多美，看看生產(chǎn)隊長的一些做法你就能知道：如果生產(chǎn)隊里有什么急難險重的活兒，隊長一定把她放進去。不是她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而是她特別能調(diào)動男爺兒們的積極性。隊長這一招兒極為靈驗，只要有她在，小青年個個賽小老虎，中年人個個似大老虎，老年人個個如吃了回春藥的老老虎，那活兒一眨眼就完了。趙歡喜的美貌也害過人，那年公社搞會戰(zhàn)，不知哪村一個沒出息的男爺兒們，光顧著看趙歡喜了，結(jié)果推著小推車下了溝，小推車摔壞了，人也摔斷了一根肋骨。
水瓢大爺看看趙歡喜，再看看楊老師，樂了。楊老師一表人才，就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才耽擱得二十八了還未婚配。如今他成了見義勇為的大英雄，政治上要進步，地位上要爬高，英雄配美人，再合適不過。水瓢大爺趕緊打趣道：“歡喜，光拆洗棉衣可不行，你得捎帶著給圣堂納雙鞋墊，繡上紅花和綠葉，紅花代表女的，綠葉代表男的。”趙歡喜一張臉羞成了熟透的櫻桃，她低著頭嘟噥了一句：“怕到時候納好了，人家嫌孬。”楊老師張嘴想申辯，但趙歡喜不等他出聲就扭身走了。趙歡喜的背影真好看，兩根辮子真迷人。我一個小孩都覺得好看，楊老師一個大男人心里還不跟蜂釀蜜似的？
我父親他們?nèi)齻�喝到太陽偏西。他們都美孜孜的——我父親白撿了一個兒子，當然高興。水瓢大爺陪著免費喝了頓酒，又將促成一樁美滿姻緣，當然愜意。楊老師即將改變政治命運，又將娶到村里的頭號美人，當然喜不自禁。
太陽快落山時，蜘蛛大叔陰沉著臉回來了。他一進屋，我父親就趕緊搖晃著身子站起來給他滿酒。蜘蛛大叔尖銳的喉結(jié)上下滑動幾下。但他沒有碰酒杯。他看著楊老師，面露難色。楊老師沖他親切地笑著，笑中帶一點巴結(jié)。蜘蛛大叔咳一聲，看著楊老師的臉，說：“情況有點變化。”楊老師臉上的笑容猛地定格住了。蜘蛛大叔接著說，“我把你救人的事跡詳詳細細做了匯報。姚主任聽完，照著自己的大腿使勁拍了一下。我們都知道，如果姚主任拍桌子，那麻煩就大了，說不定又要抓誰批誰。姚主任拍自己大腿，那肯定是大好事。果然，拍完大腿，姚主任高興得手舞足蹈。他一拍我肩膀，說，老邊，楊老師這個典型一定要樹起來，楊老師這個典型一定能樹起來。如果楊老師這個典型能在全縣乃至全地區(qū)叫響，我就獎你們大隊一臺拖拉機。我一聽姚主任要獎咱拖拉機，激動得差點流淚。姚主任拍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來，要我把你平時的表現(xiàn)和家庭情況介紹一下。當聽說你的家庭成分是富農(nóng)時，姚主任臉色陡地變了，他使勁抽煙，使勁喝水。然后，姚主任就去了廁所。姚主任一去廁所，我心里就毛了。去年我給咱們大隊要救濟糧，他當時都同意了，但之后他去了一趟廁所，尿了泡尿，回來就變卦了，不給了。果然，過了一會兒，姚主任回來了，他非常嚴肅地對我說，老邊，那個楊老師成分太高，不能樹為典型，樹也樹不起來，樹起來也叫不響。我們樹那個叫劉連舉的人吧。”
水瓢大爺在一旁坐不住了，他欠欠屁股，想站起來，但酒力的關(guān)系，失敗了。水瓢大爺努力地瞪著眼：“你沒給姚主任說嗎，救人的是圣堂，劉連舉只是回來報了報信。”蜘蛛大叔說：“我說了�？墒且χ魅握f這只是方式方法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回家送信的更加機智，更加相信人民群眾的力量。”水瓢大爺說：“張三的帽子李四戴，這不太合理吧？”蜘蛛大叔說：“姚主任說了，凡是革命的就是合理的。”水瓢大爺搖搖頭：“我轉(zhuǎn)不過彎來。”蜘蛛大叔說：“不光你轉(zhuǎn)不過彎來，當時我也轉(zhuǎn)不過彎來，姚主任見我轉(zhuǎn)不過彎來，急了，使勁敲著桌子，用命令的口氣說：就這么定了，這是我的決定，也是革委會的決定，你們只能按我和革委會的決定執(zhí)行！”水瓢大爺給震住了，他嘆口氣，然后綿軟了語氣，乞求道：“你再去求求姚主任，還是讓圣堂當這個英雄吧。你看，圣堂當這個英雄，政治上能進步，婚姻上能娶到個好媳婦。而劉連舉呢，老婆有了，孩子有了，貧農(nóng)也有了，當不當這個英雄無所謂。”蜘蛛大叔說：“姚主任決定的事情誰敢去碰釘子？你敢？反正我不敢。”蜘蛛大叔看著楊老師的臉，“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我們只能服從姚主任的決定，服從革委會的決定。”說著站起來，“你們繼續(xù)喝酒吧，我去組織黨員開個小會，準備明天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姚主任指示，要咱們先從村里掀起向劉連舉學(xué)習(xí)的高潮。然后姚主任派筆桿子來給劉連舉寫材料。然后召開萬人大會。姚主任說，萬人大會一開，劉連舉的英雄形象就樹起來了。劉連舉的形象樹起來，咱們大隊的拖拉機也就到手了。”
我坐在炕上一直想插嘴，我覺得我最有發(fā)言權(quán)，可惜蜘蛛大叔不看我，仿佛屋里沒我這個人似的。他不看我，我竟沒有勇氣站出來替楊老師說句話。我父親也不敢。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
蜘蛛大叔拍拍楊老師的肩膀，輕輕地嘆了口氣，接著又使勁吸了口氣，然后大踏步地離開了我們家。
楊老師呆呆地坐著，臉色冰冷，整個人也如一尊冰疙瘩。水瓢大爺不停地安慰他，給他吃定心丸，說歡喜姑娘既然已經(jīng)對他有了意思，即使當不成英雄，歡喜對他也會繼續(xù)有意思的。楊老師苦笑笑。水瓢大爺理解了他的苦笑，便改口道：“如果歡喜姑娘不成，大爺也一定讓你成個家。你看村東頭的任風英怎么樣，她雖然帶著個孩子，可人還行。”楊老師臉上流下兩行清冷的淚。他用鼻孔笑著，抽泣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我父親和水瓢大爺搖搖晃晃地追出去，送他。
蜘蛛大叔給黨員開會開到半夜，接著馬不停蹄地連夜貼標語，吵得全村的狗驚恐不安，吠聲響成一片。
天明了，狗不叫了，雞接著叫。雞不叫了，大隊部的喇叭又跟著叫：“全體社員注意啦，早飯后到村東場院開會。”
吃過早飯，社員們往場院里集結(jié)。太陽紅彤彤，照得人晃眼。更晃眼的是滿大街的標語，連電話線桿、碾砣和碌碡上都貼了。電話線桿貼了標語像光桿司令披綬帶，碾砣貼了標語像大胖子穿兜肚，而碌碡上貼了標語什么也不像。
社員們黑壓壓地在場院上坐成一片。我們?nèi)w師生列席坐成另一片。楊老師在臺下，跟我們坐一塊。劉連舉在臺上，跟蜘蛛大叔坐一起。劉連舉像是頭回相親的大姑娘，扭扭捏捏，渾身不自在。大家引頸遙望，望著劉連舉竊竊私語。滿缸的半吊子媳婦跟周圍幾個婦女咬耳朵，說劉連舉曾經(jīng)扒著豬圈偷看她解手。婦女們問：“讓他看去了？”滿缸媳婦點點頭。婦女們問：“讓他看了多久？”滿缸媳婦說：“一袋煙的工夫。多虧俺男人從外邊回來發(fā)現(xiàn)了。”婦女們問：“你男人怎么修理得他？”滿缸媳婦說：“俺男人沒修理他，反而修理俺，說俺沒把該藏好的東西藏好，把俺拖進屋里照著屁股就打。”婦女們一陣浪笑。
蜘蛛大叔見人到齊了，便吹吹麥克風，開會。蜘蛛大叔先從國際形勢講起，講了國際講國內(nèi)，講了國內(nèi)講省內(nèi)，最后才講到我們黃嶺大隊�？偠灾痪湓挘斍靶蝿菀黄蠛�，在這種大好形勢下，我們黃嶺大隊產(chǎn)生了一位舍己救人的英雄劉連舉。由劉連舉講到了眾多英雄人物，由眾多英雄人物講回到劉連舉。由劉連舉講到了即將到手的拖拉機，由拖拉機講到了我們大隊的農(nóng)業(yè)機械化。由機械化講到了電燈電話（那時還沒具體提出四個現(xiàn)代化，如果已經(jīng)提出來，蜘蛛大叔一定不會放過）。蜘蛛大叔講得頭頭是道，慷慨激昂。多冷的天呀，他頭上卻騰騰冒熱氣，像拔開塞兒的熱水瓶。社員們卻冷，一個個瑟縮著脖。大家抬頭看看天，天已晌午。低頭聽聽肚，肚子正咕咕叫。蜘蛛大叔說：“我們呼呼口號吧。”
——“向劉連舉同志學(xué)習(xí)！”
蜘蛛大叔振臂高呼。社員們甕聲甕氣地回應(yīng)，但音量還不及蜘蛛大叔的一半高。蜘蛛大叔沒生氣，他說：“看來我還沒有給你們講明白、講清楚、講透徹。話不說不知，木不鉆不透，那我就接著給你們講。”
蜘蛛大叔是一個善于講話的人，你不用擔心他有理屈詞窮的時候。他像一只成了精的大蜘蛛，只要往臺上一站，那如屢如絲的話語就源源不斷地從他嘴里吐出來，想吐多少就吐多少，想吐多長就吐多長，想吐多久就吐多久，從出太陽吐到落太陽，或者從落太陽吐到出太陽，都小菜一碟，不在話下。社員們背地里夸獎他，說如果舉辦講話比賽，他準能拿全國冠軍——蜘蛛大叔的外號是水瓢大爺取的，但水瓢大爺拒絕擁有版權(quán)，水瓢大爺說，我哪敢給邊支書取這種外號，雖然他開起會來確實像一只正在吐絲的大蜘蛛。
蜘蛛大叔又講了三個小時。七八個小時過去了，蜘蛛大叔仍聲如洪鐘。蜘蛛大叔第二次說：“我們呼呼口號吧。”
水瓢大爺在人群中小聲發(fā)動：“大家如果不想繼續(xù)挨餓，就使點勁吧。”
——“向劉連舉同志學(xué)習(xí)！”蜘蛛大叔高呼。社員們跟著高呼：“向劉連舉同志學(xué)習(xí)。”幾個額頭冒冷汗的胃病患者喊得最響。幾個想當拖拉機手的小伙子喊得也不賴，其中包括水瓢大爺?shù)膬鹤�。蜘蛛大叔高興了，說：“散會。”
歡喜姑娘回家就哭了。哭了一陣，洗把臉，開始給楊老師拆洗棉衣。她把棉衣做好后，沒有直接交給楊老師，她交給了我娘。她神情黯然，什么也沒說，放下棉衣就走了。我娘覺得對不住楊老師，連夜納了雙鞋墊，連同棉衣送到了楊老師家。楊老師端詳著鞋墊，從鞋墊的樸素與針腳的疏密上，他已經(jīng)判斷出這是我娘的手藝。他說：“謝謝嫂子，謝謝歡喜。”他抱起棉衣，把鼻子湊上去，深情地嗅著肥皂、太陽和歡喜姑娘留下的三維氣息。楊老師雙眼發(fā)紅。我娘唉聲嘆氣無可奈何。——春節(jié)過后，楊老師穿著歡喜姑娘給他做的棉衣徹底從我們村消失了。大家都傳言他去了東北，做了盲流。果然，四五年后，風聲不大緊了，不再動不動就遣返了，我家收到了他發(fā)自黑龍江的一封信。他說他已經(jīng)在那里安了家，有了一個兒子。只是媳婦腿腳不好，里里外外都要靠他。——歡喜姑娘也在楊老師消失后不久出嫁了。她似乎對自己的婚姻很不滿意，出嫁的時候哭成個淚人。聽說娶過門以后也經(jīng)�？蓿辛撕⒆又蟛藕棉D(zhuǎn)——這些都是后話。
姚主任派的筆桿子來了，總共三人，一個胖子，兩個瘦子。社員們印象觀點，以為兩個瘦子學(xué)問深，對他倆都必恭必敬的。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竟然胖子是主筆，都是他領(lǐng)著兩個瘦子轉(zhuǎn)悠，都是他向社員們問這問那。大家這才對他刮目相看。胖子態(tài)度和藹，笑瞇瞇地來到嬸子大娘們身邊，請她們說說劉連舉小時侯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和順娘心直口快，說：“要說不同，這孩子小時候還真不同，他得過鬼剃頭，一夜間差點掉成禿子。不過后來又都長出來了。”胖子沒往本本上記，他循循善誘：“不說這個，說點積極上進的，比如從小就熱愛集體財產(chǎn)什么的。”和順娘經(jīng)他這么一啟發(fā)，一拍大腿：“想起來了，有一年刮大風，刮倒集體一棵小樹，他二話沒說就給扶起來了。”家寶娘立即給她糾正：“和順他娘，你記錯了，扶小樹的是人家拴住。”胖子刷刷地往本上記。孩子們好奇，圍攏來看，看他都記了些什么，但他不讓看，拿袖子蓋著，仿佛上面記著國家機密。
滿缸的半吊子媳婦也接受了采訪。胖子不知道她半吊子。胖子一手托本，一手握筆。滿缸媳婦覺得好像是被錄口供，緊張得說不出話來。胖子笑笑，說：“不要緊張，隨便說說。”幾個婦女使壞，沖她擠擠眼，慫恿道：“對，隨便說說，就說他扒墻頭往豬圈里看那一回。”滿缸媳婦雖是個半吊子，但自從聽了蜘蛛大叔的講話，就再不敢亂說劉連舉的壞話了。她瞪她們一眼，噘著嘴生氣。胖子問：“往豬圈里看是怎么回事？”滿缸媳婦隨口胡謅了一句：“他看豬腚長得肥不肥。”胖子刷刷刷往本上記，婦女們都抿著嘴笑，其中一個還在滿缸媳婦腚上擰了一把。
社員們一般都是被動接受采訪，只有許鎖的父親人來瘋，一聽說是來采寫英雄的，就湊了上去。但他不知道已經(jīng)換了人，還以為是楊圣堂呢——開大會那天，他一進會場就睡著了，呼口號都沒把他吵醒。這是他的特長，除了吃飯，他最喜歡的就是睡覺，他的拿手好戲是跟馬一樣，走著路睡覺。赤腳醫(yī)生吳為說，他這叫胎里困，與生俱來，沒治。
許鎖的父親擠到胖子面前，說：“貧下中農(nóng)也說兩句。”胖子善意地沖他點點頭。“我兒子叫許鎖，長得不賴，就是算術(shù)不大好，五加五他硬是不知道得幾。劉連舉教他算術(shù)，我對劉連舉說，你如果能讓俺許鎖知道五加五等于十，我請你喝酒。劉連舉一聽我請他喝酒，來勁了，他掰著俺許鎖的指頭一根一根往上加，十根指頭掰完了，俺許鎖樂了，說老師我知道得幾了。劉連舉問得幾？俺許鎖說得八。劉連舉勾起指頭，梆梆梆在俺許鎖頭上敲了十下，問：說，我總共敲了多少下？俺許鎖哭了，說光顧著疼了，沒數(shù)。劉連舉急了，照著俺許鎖腚上踹了一腳：滾！我不要你這樣的笨豬。后來，換了老師，楊圣堂楊老師教俺許鎖。楊老師也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俺許鎖終于開竅了，別說五加五等于十，就是六加六他也知道等于幾。你說楊老師厲害不厲害，要不怎么楊老師能成英雄，別人做夢想成都成不了呢。”大家面面相覷。許鎖的父親說出了想說的話，一臉得意，一臉憨笑。胖子沒笑，但往本上記了。
我父親一直很緊張，他認為胖子一定會來采訪他或者我，到時候怎么說呢。父親跑去問蜘蛛大叔。蜘蛛大叔仿佛受了胖子的傳染，也愛笑了。他笑著說：“我想，你一定知道怎么說。”我父親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但胖子并沒有跟我們家的人接觸，這讓我和父親松了口氣，同時又悵然若失甚至忿忿不平。
采訪結(jié)束的那天，蜘蛛大叔給胖子揣了兩衣兜帶殼花生，給瘦子一人揣了一兜花生。公社電影放映員來放電影才享受這種待遇。胖子有點緊張，說：“這不大合適吧？”蜘蛛大叔說：“寫稿子費神，寫累了就剝一顆嚼嚼，當零食吧。”胖子很感動，說回去一定拼命寫，爭取用五天時間寫好。
看來蜘蛛大叔的花生真的起了作用，僅僅過了三天，公社就打來電話，說劉連舉的宣傳材料寫好了，發(fā)言稿也寫好了，請他馬上到公社來熟悉稿子。劉連舉一聽要動真格的，篩開了糠。他支支吾吾地對蜘蛛大叔說：“還是讓楊圣堂去吧。”蜘蛛大叔一聽就拍了桌子：“胡扯！樹你做典型這是姚主任和革委會的決定，能隨便改來改去？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劉連舉還是害怕：“萬人大會，我哪經(jīng)過那陣勢，到時候我打哆嗦怎么辦？”蜘蛛大叔說：“你就當臺下坐著一群羊。”覺得這話不妥，忙改口，“你當臺下坐著你的爹和娘。”劉連舉依然心有余悸：“到時候我在臺上尿了褲子怎么辦？”蜘蛛大叔認真地說：“從頭一天你就光吃干不喝水，你尿屎？”
蜘蛛大叔借來趙歡慶的軍大衣，親自給劉連舉穿上，然后鄭重地拍拍他的肩，又使勁握了握他的手：“去吧，到了這地步，前面就是火坑你也得往里跳。”蜘蛛大叔一直把劉連舉送出村。
劉連舉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蜘蛛大叔不放心，去看過他一回�；貋�，蜘蛛大叔頗為感慨，說劉連舉現(xiàn)在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住在公社招待所里。招待所的床單真白，比女人的屁股還白；招待所的饅頭真喧騰，比娘們兒胸前的玩意兒還喧騰（蜘蛛大叔是一個比較正統(tǒng)的人，平時不說這些庸俗的話，今天說出這種話，看來招待所的床單和饅頭把他給刺激了）；姚主任的訓(xùn)練方法可真叫絕，每次革委會頭頭們開會，姚主任都把劉連舉叫去。姚主任大聲問：你是誰？劉連舉小聲說：我是劉連民——對了，忘了告訴大家，姚主任給他改名了，姚主任覺得他原來的名字不好，劉連舉劉連舉，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紅燈記》里的叛徒王連舉。姚主任說，叫劉連民吧，紅心連著人民——姚主任一拍桌子，說：錯啦，你應(yīng)該挺胸抬頭，大聲說，我是舍己救人的英雄劉連民。劉連民鼓起勇氣，大聲重復(fù)一句，但臉通紅。姚主任說，你臉紅什么？這會兒就是你放了個響屁，大家都瞅你，你也不能臉紅，知道嗎？劉連民點點頭。經(jīng)過姚主任別出心裁的訓(xùn)練，劉連民現(xiàn)在臉不紅了，說話也跟放炮似的，底氣十足，往那里一站已經(jīng)很有那么一股大無畏的氣概了。
大家聽了蜘蛛大叔的講述，都替劉連民的進步高興。當然，你說心里一點也不酸那也不可能。大家問公社什么時候召開萬人大會。蜘蛛大叔說：臘月初八。
萬事具備，只等臘八兒寒風吹。
臘八兒終于來了。雞叫頭遍，我們村就忙活開了。按照習(xí)俗，大家都喝了一肚子稀粥，只有水瓢大爺照例喝了一瓢涼水。天放亮，大家在場院上集合。民兵連長趙歡慶已經(jīng)從低迷中走出，這會兒正發(fā)揮特長，聲嘶力竭地整理著隊伍：
“稍息。”
“立正——”
隊伍仍參差不齊，趙歡慶連著踹了兩個人的屁股，隊形這才差強人意。蜘蛛大叔說：“出發(fā)。”蜘蛛大叔在前，男社員緊跟，婦女們殿后，轟轟隆隆向公社進發(fā)。蜘蛛大叔不時回頭看看，浩蕩的隊伍讓他很激動。
會場設(shè)在十五中的操場上。十五中的操場非常大，能頂十個打麥場大。我們一進入會場就被鋪天蓋地的氣勢震撼了，大喇叭高奏著運動員進行曲，主席臺上紅旗飄飄，五顏六色的標語接天連地，畢竟一級一級的水平，公社就是比我們大隊富，也比我們舍得用紙墨，你看那標語上的字，小的如磨盤，大的如碾砣。我們村的廣大婦女對這些標語非常感興趣，說都送給我們糊窗戶鉸鞋樣該多好呀。
因為我們是英雄的發(fā)祥地，被特意安排在距離主席臺最近的地方。大家倍感自豪。
九點整，在姚主任的帶領(lǐng)下，劉連民和領(lǐng)導(dǎo)們依次步入主席臺就坐。姚主任居中，劉連民靠邊。大會由革委會一位副主任主持：
“同志們，當前全國形勢一片大好，不是一般的大好，而是非常不一般的大好。在這種大好形勢下，我們公社產(chǎn)生了一位羅盛教似的英雄人物，他就是黃嶺大隊的劉連民同志。下面，請劉連民同志匯報發(fā)言。”
臺上臺下掌聲一片。我們一邊鼓掌一邊替劉連民擔心，怕他緊張，怕他把稿子讀砸了。但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只見劉連民穿著趙歡慶的軍大衣，昂首挺胸走到麥克風前，先轉(zhuǎn)身給領(lǐng)導(dǎo)們鞠個躬，再轉(zhuǎn)過身來給臺下觀眾鞠個躬。兩個躬都鞠得一板一眼不緊不慢從容不迫，我們懸著的心沒有理由不放下來了。
臺上臺下第二次掌聲一片。
“尊敬的各位領(lǐng)導(dǎo)，同志們。我叫劉連民，是黃嶺大隊小學(xué)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臺下第三次響起掌聲。劉連民先憶苦思甜：
舊社會，我隨爺爺要過飯，隨父親逃過荒。住過破廟，遭過狗咬……劉連民的憶苦思甜共贏得掌聲兩次。之后轉(zhuǎn)入正題：
今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我吃過早飯，精神飽滿地走出家門，挨家挨戶查看社員們?nèi)锏呢i，詳細記錄它們的生長情況，不厭其煩地向社員們講解‘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的道理；熱情洋溢地向群眾宣傳毛主席‘大養(yǎng)其豬’偉大號召的重大意義；大張旗鼓地向他們普及養(yǎng)豬的科學(xué)道理。經(jīng)過我的不懈努力，目前，我們黃嶺大隊的養(yǎng)豬事業(yè)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生豬年出欄1200頭，育土雜肥4000多方，糧食增產(chǎn)130000萬斤。豐收后的黃嶺大隊變成了歡樂的海洋，社員們?nèi)紭烽_了花。——掌聲第六次響起。
查看完圈里的豬，我發(fā)現(xiàn)路邊有棵小樹被風吹倒了。我趕緊上前扶好。小樹雖小，但也是集體財產(chǎn)。凡是集體的一草一木，我們都應(yīng)該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倍加珍惜。我是這樣想的，平時我也是這樣做的。這些年來，我共為集體扶起歪倒的小樹500多棵。如今，這些小樹已經(jīng)長成參天大樹，每當嬸子大娘們在樹下乘涼時，都禁不住感嘆，還是新社會好啊，新社會是后人栽樹讓咱前人乘涼。——掌聲第七次響起。
扶好小樹，我恰巧遇見了羊倌許鎖。許鎖現(xiàn)在放養(yǎng)著生產(chǎn)隊的十八只養(yǎng)，其中有綿羊，也有山羊。許鎖沒有文化，不識數(shù)。因為不識數(shù)，經(jīng)常丟了羊還不知道，為此他也很著急。我覺得再也不能讓集體的養(yǎng)繼續(xù)丟下去了（掌聲第八次響起）。于是，我叫住他，手把手教他識數(shù)，終于教會他從一數(shù)到了十八。這樣，從今以后，他就再也不會丟集體的羊了。——掌聲第九次響起。
教完許鎖識數(shù)，我又冒著嚴寒向村子北邊的水庫走去，我要查看一下水庫今年冬天的蓄水情況，看夠不夠明年的春灌。我剛走到水庫附近，就聽見有人呼喊救命。我想，不好，可能有人掉進了冰窟里。我三步并作兩步，向水庫沖去——真正扣人心弦的部分開始了，這部分大約有三千多字：
時間就是生命，我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水庫。途中我多次被石塊絆倒。天上下雨地下滑，哪里跌倒哪里爬。我艱難地爬起來，繼續(xù)前進，終于沖到水庫邊，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名貧下中農(nóng)的孩子掉進了冰窟里。我沒有猶豫，沒有彷徨，我勇敢地沖向冰窟，然后奮不顧身地躍入冰水中。冰水刺骨，像刀子一樣扎得人難受。但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累不累，想想紅軍老前輩。我鼓足干勁，將落水兒童托上冰面。然而，剛托上去，他又滑了下來。我再次把他托上去。但他又滑了下來。一次、二次、三次……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由于長時間在冰水中浸泡，我渾身凍得直打哆嗦。但我挽救這名兒童的信念始終沒有改變，我死死地舉著他，不讓他沉入水中。落水兒童在我手中仿佛有千鈞重，但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者，泰山壓頂也不彎腰，這點重量算什么。這時，我想起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教導(dǎo)：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的勝利。我還想到了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奮不顧身堵槍眼的黃繼光，以及江姐、邱少云、歐陽海、雷鋒等等英雄人物。毛主席的教導(dǎo)和眾多英雄人物一往無前的大無畏英雄氣概給了我無窮的力量，我拼盡最后一點力氣，終于勝利地將落水兒童托上了冰面。在聞訊趕來的群眾幫助下，落水兒童得救了……
臺下掌聲響了多少次，無法統(tǒng)計，反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跟年三十晚上大家比賽放鞭炮似的，不斷溜兒。
姚主任最后作總結(jié)發(fā)言，號召大家向劉連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他從小就熱愛集體，學(xué)習(xí)他時刻關(guān)心集體，學(xué)習(xí)他關(guān)鍵時候沖得上去。大會的最后一項議程是呼口號：
“向劉連民同志學(xué)習(xí)！”
“向劉連民同志致敬！”
一萬人齊聲高呼口號是什么陣勢，沒法形容，只見有群麻雀正好從會場上空飛過，活該這群麻雀倒霉，齊刷刷刷全都被巨大的聲波給震死了，撲撲撲，墜入人群中。
大會結(jié)束后，劉連民依然留下，準備四處去作報告，他沒有回村。我們當然得回村�；卮搴�，我們在蜘蛛大叔的帶領(lǐng)下，掀起了一輪又一輪向劉連民學(xué)習(xí)的高潮：開會，表決心，貼標語。貼標語，表決心，開會。沒完沒了，一直折騰到年底，家家戶戶本來就沒有多少年貨可備，這一弄更沒備下什么年貨，大家過了一個真正革命化的春節(jié)。
春節(jié)過后，姚主任的獎勵兌現(xiàn)，一臺紅色拖拉機開進了我們村。經(jīng)過激烈角逐，水瓢大爺?shù)膬鹤痈偁幧蠉�，成了一名人人羨慕的拖拉機手。而劉連民則進了公社教育組，不久就轉(zhuǎn)了正，吃上了國庫糧。
后來，劉連民被提拔為教育組副組長。八十年代，全家跟著“農(nóng)轉(zhuǎn)非”。九十年代，劉連民退休。落葉歸根，劉連民回到村里頤養(yǎng)天年，夏天樹陰底下乘乘涼，回家來瓶啤酒。冬天墻根底下曬曬太陽，回家燙壺熱酒。有嫉妒的鄉(xiāng)親就罵：“劉連民這個狗日的，好舒服喲。”
也許是缺乏鍛煉，也許是喝酒過多，也許人就是個不能安逸的東西，劉連民的腦血管被栓了一下，雖經(jīng)搶救保住了命，但半邊身子不聽使喚了，走路非常艱難，跟小孩剛學(xué)步似的。鄉(xiāng)親們跟他打趣，說以后還喝酒嗎？劉連民用不太清晰的發(fā)音說：“我這病不是喝酒喝的，是當年我跳進冰窟窿里救人讓冰水激的，落下了病根。”劉連民說得一臉認真，鄉(xiāng)親們哈哈大笑
作者 張敬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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