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雞,是蓮花村的一個怪人,也是個可憐人,更是個可恨的人。
柴雞小的時候玩耍時吊在架子車車轅上玩,架子車拉著重物,一下子壓下來就把他壓成了雞胸,個子長到一米三就不長了,他念書念到小學三年級就不念了,嫌人家說他背上像背了口鍋似的,至今他除了會寫自己的名字王一成之外,就是只認得人民幣,其他的字他一概不關心,也一概不會。
柴雞早年亡母,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有四個姐姐,分別嫁到附近幾個村子,唯有二姐嫁到了本村,因此他二姐家就成了他家似的,有個大事小情的都由二姐照管。其他幾個姐姐該出錢的出錢,該出力的出力,誰讓他們有這么一個弟弟呢。
柴雞這樣的家境和條件,一直說不上媳婦,直到30歲了還是個光棍,幾個姐姐都挺著急,坐在一起開了個會,會議的決議是先給柴雞蓋座房,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還說什么媳婦呢?大家能出錢的出錢,能出力的出力,拆了家里的舊房,給柴雞蓋了座新房,正房三間,廂房兩間,也夠他們爺倆個住的了。
姐四個到處托人給柴雞說媳婦,可是正經(jīng)人家的姑娘哪個能看上他呢?到柴雞33歲的時候,有人給介紹了臨村的一個有點精神病的女人桂花,桂花30歲了,一陣子明白,一陣子糊涂,有時還犯病。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娶!管它精神病還是神經(jīng)病,只要是個女的,能給王家生個一男半女的就行。好在桂花是后天的精神病,不是先天的,生的孩子沒有遺傳,這下一家人才松了口氣。可這個桂花也太能生了,五六年時間竟然生了一女兩男三個孩子。柴雞的超生事情驚動了鎮(zhèn)上和縣上的計生部門,連縣長和縣委書記都知道了,縣委為此開了緊急會議,會議決定向蓮花村派駐一個計劃生育工作隊,不把這件事情解決了絕不罷休。計劃生育工作隊在村里住了半個月,就是解決不了他的問題,柴雞是殘疾人,沒文化,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罰款吧他沒錢,拿東西吧他家里除了一頭牛沒什么值錢的東西,把牛牽走吧,又不符合政策;桂花是個精神病,誰也不敢惹她,一怕染病,二怕弄不好脫離不了干系,她無論是裝死還是裝病,誰都說不清的,因此工作隊只好向上級匯報這個情況,縣委縣政府領導也沒有辦法,只好讓工作隊撤離,蓮花村的計劃生育工作因此年年是后進,年年被批評。
柴雞一個人要養(yǎng)活一家六口,又身無所長,日子過的十分緊張,幾個姐姐有時能周濟一點,但都救急救不了窮。柴雞的傻媳婦桂花不會做飯,柴雞還要給家里人做飯,他一個一米三的小人來回跑,每天除了兩頓飯外,也沒有精力做別的事情。柴雞家每天只吃兩頓飯,午飯和晚飯,柴雞從來不做早飯,幾個孩子要是餓極了,就到廚房找點剩飯剩菜吃。柴雞做的飯沒油少鹽缺醋,三個孩子都面黃肌瘦的,他父親也被柴雞的飯吃得皮包骨頭了,還老有毛病,不是胃有毛病就是肝有問題,還沒錢看,只能硬挺著。幾個姐姐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商量著怎么幫柴雞一下,最后的決議是,父親和三個孩子分別由四家領走,幫柴雞養(yǎng)活幾年,等孩子稍微大一點再回來。
在孩子和父親被姐姐們領走之后,就只有柴雞和媳婦桂花過了,柴雞少了幾個出氣筒,對桂花整天不是打就是罵,他甚至把桂花鎖在一個屋子里,吃飯的時候給她端進去,讓她在屋里大小便,弄得屋里又臟又臭。
一天,桂花的娘家哥來看桂花,見桂花受到這樣的折磨,心里特別難受,對柴雞說,我還準備給你帶點東西,忘在家里了,我回家去拿一下。柴雞嗯了一下,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桂花他哥趕緊回家去召集族里的小伙子十幾人,到蓮花村來要打柴雞。事實上,他一個人打柴雞,柴雞都沒有還手之力,他是怕村里人幫忙或拉偏架。十幾個人呼啦一來,柴雞就知道大事不好,急得直往廁所里躲。桂花他哥等人把柴雞叫到屋子里,桂花他哥問柴雞,你就那樣對待我妹妹?她雖然有點精神病,可是你也不能虐待她呀,她也是個人呀,她好歹也是你媳婦,給你生了三個孩子,孩子都好好的,你不好好的過日子,你這么折磨她你還是人嗎?說著說著就動了氣,連踢帶打的把柴雞打倒在地,他族里的小伙子也出手,狠狠的把柴雞打了一頓,柴雞人小力微,只能抱頭號叫,打得柴雞鼻青臉腫的,他實在受不了了,就給桂花他哥跪下了,他說,我再也不敢了,我要好好的待她,我不敢了。桂花他哥說,我也不想打你,你做的事情太氣人,有你這么沒良心的人嗎?你還有一點人性嗎?柴雞連連說,我改,我一定好好待她。桂花他哥說,你把她的屋子給我收拾干凈,不許餓著她,也不許凍著她,她要有個三長兩短的,我要了你的小命。柴雞說,我知道了。等桂花哥哥等人一走,柴雞依然那樣對待桂花,只是把房子給她收拾了一下,允許她到院子的廁所去解手。
柴雞雖然不把桂花當人看,但卻照樣拿她大施淫威,桂花一陣子明白,一陣子糊涂,也不知抵抗,被柴雞折磨得只有半條命了。老的少的都由別人給養(yǎng)活了,柴雞在家里又折騰出一個孩子來,還是個男孩,他二姐忙打電話給幾個姐妹,看怎么辦。大姐說,這老的少的,咱姐幾個都給他養(yǎng)活著,可是也不能沒個頭吧,咱姐幾個家里也有老的少的,這么下去可沒法辦。他三姐說,我可管不了了,房給蓋了,媳婦也給娶了,孩子和老人咱姐們也給養(yǎng)著,我們到底欠了他多少,就說計劃生育的人不敢惹他,他三天兩頭的生孩子,又不管孩子,我們受得了嗎?他四姐干脆說,不管,愛咋辦咋辦,他要還生的話,說明他養(yǎng)活得起,在我家的這個他也領回去,我還不伺候了。最后他大姐和二姐一合計,干脆把這孩子找個人家送人算了,孩子到了別人家里,興許還能過上好日子,到了他手里,不死也活不長。姐倆就托人找下家,給人家說孩子父母什么毛病都沒有,就是窮得養(yǎng)不起,至于孩子的父母是殘疾和精神病,都隱瞞了,而且還不許人家打聽,不說出父母的名字和地點。男孩要給人還是有人收養(yǎng)的,下家終于找到了,人家還答應給三千元錢。孩子從醫(yī)院剛生出來,姐倆作主就把孩子給了人家。這姐倆像做賊一樣把孩子抱出去,和人家約好了地點,把孩子交給了人家,人家也把三千元給了她們,姐倆留了個心眼,把三千元錢存了個存折留著,商量好不讓柴雞知道,如果老人有個三長兩短再花這個錢,反正只要老人有個頭疼腦熱的,柴雞也不管,都是姐幾個的事情,她們給柴雞說孩子死在醫(yī)院了,讓人給扔了。柴雞也不關心這個,整天以酒為伍,喝個一醉方休才算罷,一邊喝酒一遍罵世道,罵這輩子沒把他生在富貴人家,罵自己從小就落了個殘疾,罵社會,罵村長,罵支書,就沒有他不罵的,罵完了就去睡覺。
前些年,姐四個湊了點錢給柴雞買了一頭牛,讓他把地種好,至少有糧食吃,后來,村里幾家在外面做生意的人不愿意種地了,把地給了柴雞種,柴雞不用給他們任何報酬,只要把人家的農(nóng)業(yè)稅和公購糧給交了就行。柴雞是爹娘老子都不管的人,種地也是馬馬虎虎,灑上種就不管了,只管收獲的時候去收糧食,也算是趕上這幾年風調雨順,他收了幾年好收成,糧食攢了好多,賣糧食的錢也攢了四五千元。
柴雞雖然是個殘疾,但不缺糧食,甚至也不缺錢,老的少的有四個姐姐管,加上他穿的像叫花子,家里爛的下不去腳,村里把他評為困難戶,每年給三百元救濟款和五百斤糧食。柴雞可是個許進不許出的主,他蓋房要姐姐們出錢,他娶媳婦要姐姐們出錢,他買牛要姐姐們出錢,他的老人要姐姐們養(yǎng),他的兒女要姐姐們養(yǎng),他得病要讓姐姐們出錢,連他家吃的油和米都是姐姐們給的,他除了買點菜以外,過日子幾乎不用花錢。
一天,柴雞喝完酒后,心情不好,看見什么就砸什么,看見了桂花就打,桂花也不知道躲,更不會還手,柴雞騎在她身上掄起拳頭就打,打著打著,他發(fā)現(xiàn)桂花不吱聲了,也不動了,柴雞醉醺醺的說,你別給我裝死,你別裝了,我知道你死不了,你命長著呢。桂花還是沒有動靜,柴雞摸了摸桂花的鼻孔,沒有熱氣了,他把桂花搬過來一看,眼睛閉上了,嘴角流著血,已經(jīng)死了。桂花本來就只有半條命,哪里經(jīng)得住柴雞的拳打腳踢呢!柴雞的酒一下子醒了,他看著桂花的尸體,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找他的四個姐,他依靠慣了,他所有的忙他的姐姐們都幫,他從來不靠自己,只靠姐姐,他認為姐姐們欠他的,他父母欠他的,這個社會欠他的,所有人都欠他的,只有他不欠所有人的。但他還是知道打死人不是好玩的,一輩子不著急的他這回著了一次急。
柴雞蓬頭垢面的跑到他二姐家里,一臉的驚惶失措,他二姐問他,你怎么了?柴雞說,不好了,我把她打死了。他二姐問,你把誰打死了?柴雞說,我把桂花打死了。他二姐說,那你到派出所自首去吧,誰也救不了你。柴雞說,你們救救我吧,要不我也不活了。二姐說,你本事大嘛,還會打人,你還會干啥?柴雞說,二姐你別說了,趕緊想辦法救我吧。他二姐也實在沒法,打電話叫來了大姐和兩個妹妹,四個人商量了一下,還是讓柴雞去投案自首,因為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他大姐給柴雞說,你去投案吧,你這個禍闖的太大了,我們幫不了你。我們可以幫你養(yǎng)活孩子和老人,但是沒有辦法幫你頂罪,這個事情你還是自己解決吧,你要不去我們也得報案。柴雞一聽,一頭就往墻上撞,姐姐們緊拉慢拉還是碰破了頭皮。四姐妹見弟弟這樣,也就松了口勁。大姐說,看來不幫他也不行,誰讓咱們攤上這么個兄弟呢!二姐問,那怎么辦呢?三妹說,桂花本來就是個精神病,這些年還得了一身的病,她就是死了也沒人過問的,就按正常死亡說吧,誰還來查這個事情呢?四妹說,就這么辦吧,把柴雞送到監(jiān)獄去,咱們可要替他養(yǎng)活一輩子老的少的了。大姐說,那就這么辦吧,就咱們幾個人知道,誰也不許說出去,就連自己丈夫和孩子都不許說,說出去了麻煩就大了,咱幾個人就別想過好日子了。
把喪事報到桂花娘家,她娘家人不信桂花就能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堅持要做尸體解剖,柴雞不敢說話,全靠他的幾個姐姐周旋。他大姐對桂花媽說,桂花本來就有些毛病,生了前一個孩子后,不知怎么就得了個怪病,不吃不喝的,柴雞笨手笨腳的也不會伺候她,耽誤了去醫(yī)院。這個情況我們都不愿意看到,她是你們家的人,也是我們家的人,我們和你們一樣的傷心。桂花媽說,我就是覺得奇怪,才四十幾就沒了,我總覺得不對勁,我都沒死她怎么那么早就死了,這里邊一定有問題。他大姐說,能有啥問題,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是常有的事,也沒啥奇怪的。桂花她哥把柴雞叫到一邊問他,是不是你打她了,還是你不給她吃飯把她餓死了?柴雞說,好我的哥呢,我柴雞再沒人性,也不至于把自己媳婦往死里打,你看我逮個雞都沒力氣,我還能打死人嗎?桂花她哥說,做了尸檢就明白了。柴雞說,人死了還開腸破肚的,死了還不叫她安寧?桂花她哥說,要不是你她能死嗎,我上次給你怎么說的,你還是那樣虐待她,你就是兇手。說著說著就來了氣,揮拳就打柴雞,柴雞鬼哭狼嚎一般的往墻角鉆。柴雞的姐姐們忙攔住桂花她哥,他大姐對桂花她哥說,他是缺心眼,也不是個東西,可是這一家老少還要他養(yǎng)活呢,這三個孩子也是我們家的,也是你們家的,你把柴雞打出個毛病來,這個家不就是完了嗎?桂花她哥住了手,柴雞大姐對柴雞說,過來,給你丈母娘和丈母哥跪下。柴雞跪在桂花她媽和哥哥面前,磕頭如搗米,嘴里說著,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豬狗不如,我混帳,我王八蛋。桂花她媽哭著說,唉,這就是我的命啊,我苦命的桂花呀,你媽對不起你呀!哭了一陣子,桂花她媽說,辦喪事吧,啥話都不要說了,桂花就這命了。柴雞的四個姐姐每人拿了五百元錢,就簡簡單單的給桂花辦了喪事。當初也是她們花錢把桂花娶進門的,如今還是她們花錢來給桂花辦喪事,這件事情好像和柴雞沒有關系一樣。
辦完桂花的喪事,沒出一個月,柴雞的三個孩子和父親都被送回來了。姐四個覺得不能這么管下去了,這么管下去沒個完,柴雞一點負擔都沒有,沒準還能生出什么事端來,姐幾個又沒欠他的,同情歸同情,可這天下就是這樣,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頂門立戶還要靠兒子,女兒再好也比不了兒子。三個孩子回來后,正趕上柴雞攬了人家的地和自己的地里需要人手,他也就大人小孩都用上了,最小的孩子看門,其他人跟他下地,剛干了一天,孩子就吃不住了,柴雞也不管,第二天照樣讓孩子下地干活。柴雞的父親也跟著他干活,村里人看到這一家老少,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也真實可憐,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誰也幫不上誰。有一句老話說,誰的福誰享,誰的罪誰受。這話似乎道出了人間的一點實質,同情和憐憫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每個人的人生道路還是要自己去走的。
到了孩子上學的時候,柴雞才不管孩子上學的事情,他父親對柴雞說,孩子要上學了,你給孩子把學費交了,讓孩子學點知識,將來也好多少有點出息。柴雞說,我沒有錢,上啥學,學了也沒用,我沒上幾天學,不是照樣能活著。他父親說,你自己就吃了沒上學的虧了,你還不讓孩子上學,你知道個好歹嗎?柴雞說,我不知道,我也不管,誰愛管誰管。他父親罵道,你真是頭傻驢、犟驢!柴雞不愿意聽,自己出門走了,出門的時候還把門摔得嘩啦直響。他父親也知道柴雞是個只許進不許出的主,就拿女兒們給自己的零花錢給老大交了學費,并且托人給自己找了個看門的差使,每個月能掙三百元錢,自己來供孫子上學。他深深的知道,柴雞只所以蠻不講理就是因為沒讀書,心眼是實的,壞的,甚至都沒了人性。但他也沒有辦法,誰讓柴雞是他的兒子呢,誰讓做父母的小時候沒看好柴雞,讓柴雞落了個殘疾呢!老人都不敢想,一想就會掉眼淚。
農(nóng)閑的時候,柴雞給人家用牛車扒地,也能掙些錢,有時候,他也給人打個短工,看個門打個雜什么的,照樣還吃著救濟,暗暗的也存了兩三萬元。有了點錢,柴雞就開始喝酒,他喝酒也不買好酒,用塑料桶買來一斤一塊多錢的酒喝,一喝就是半斤八兩的,喝完酒就去玩麻將賭錢,村里的一幫閑人總是慫恿他去玩,因為他賭技非常差,幾乎是逢賭必輸,加之喝完酒后神志不清,辛辛苦苦掙來的一點錢就輸在了牌桌上。柴雞也有自己的辦法,每次去只帶一百元錢,輸完就不玩了,而且也從不欠帳。當然他也不是每次都輸,有時候他也能贏幾把。
柴雞的父親看到柴雞這樣,每每只有偷偷地落淚,他就像上輩子欠了柴雞的閻王債似的,不去怪他,也無法怪他,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對不起柴雞,也無法還清柴雞的債,因此只有苦自己,自己苦苦的支持著,還要去掙錢養(yǎng)家,供養(yǎng)孩子上學,慢慢地,三個孩子都上學了,柴雞父親的擔子又重了,他只能省吃儉用的來維持這種現(xiàn)狀,心里苦得就像吃了黃連一樣。
柴雞仍然像個外人一樣,除了給孩子們做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外,他什么都不管,孩子的學習不管,學費不管,衣服不管,三個孩子穿的都是親戚和鄰居給的,除了四個姑給孩子買過衣服外,這幾個孩子都不知道穿新衣服是啥滋味,只能穿人家穿過的衣服。
孩子的二姑在本村,他們實在是饞了,就到二姑家去吃,尤其是休息日和學校假期,整天泡在二姑家里,他們的二姑一直都可憐這幾個孩子,只要他們來了就給他們做好吃的,可是也受不了他們天天泡在家里,這三個孩子只要一來,就是“三光”政策——吃光、喝光、拿光,就是所有的飯菜吃光,所有的飲料喝光,所有能吃的都拿光。弄的他們二姑的孩子總是吃不好,菜一上桌,三個孩子就像狼一樣分而食之,甚至端起盤子倒進自己的碗里,往往一盤菜都不夠他們三個人吃的,別人只有看的份,吃飽喝足之后,能吃的順便帶走,能喝得也順手抄走,把他們二姑家的孩子弄得沒有辦法,往往在他們吃完之后,家里重新炒菜,因為那三個孩子已經(jīng)連盤子都舔了,誰也不知道,這三個孩子肚子有多大,能裝下多少東西,他們一頓飯簡直能吃兩個大人那么多。由此可見柴雞在家里是怎么給孩子做飯的,這些孩子那么饞,就是因為柴雞從來就沒有給他們吃過像樣的飯菜。有一次,他們的二姑問他們,你爸平時都給你們做啥飯?孩子們說,中午是面條,晚上還是面條;他們的二姑問,吃啥菜呢?孩子們說,有時候是雞蛋炸醬,有時候就下點白菜或者蘿卜葉。
眼看著老大上了六年級,老二上了四年級,老三上了二年級,學費越來越高,花銷也越來越多,柴雞的父親掙的那三百元錢已經(jīng)不夠了,他就去找柴雞,對柴雞說,三個娃都上學了,以前你不管,我也能管過去,現(xiàn)在學費越來越高,我的這點錢不夠了,你也管管這些孩子,到底都是你的孩子。柴雞說,你別找我,他們愛念不念,不念正好和我下地干活。柴雞父親說,你黑心不你,孩子這么小,怎么下地干活,你有一點良心不,你攢錢干啥用,你不管孩子小心將來孩子也不管你。柴雞說,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反正他們上學你別找我,我能給他們做飯就算不錯了。柴雞父親氣得胃病犯了,一下子躺在院子里了,柴雞喊道,小三,快去給你二姑報信,說你爺爺犯病了。孩子二姑來了,叫了兩個鄰居把老頭抬上一個三輪車,拉到醫(yī)院去了,醫(yī)生說,老頭胃和心臟都有毛病,不能再生氣了,再生氣命都保不住了。孩子二姑趕緊打電話把其他姐三個都叫來,姐幾個商量了一下,老頭的醫(yī)藥費她們就均攤了,但以后柴雞家里還有什么事情,都不要讓她們管,除了老頭將來死了。就因為有這么一個不講道理的弟弟,姐四個的家里已經(jīng)被拖累得快散了架了,家里剛有點錢就給他們家搭上了,夫妻經(jīng)常為此吵架,孩子也常有怨言。老頭在醫(yī)院住了一周,柴雞也沒去看,他一有事情就推給他的四個姐姐,自己依然像沒事人一樣。
柴雞得罪了四個姐姐,她們開始什么都不管,孩子去她們家,也給打發(fā)回去,沒有學費了,她們也不管,只是到了節(jié)日看老頭的時候,才給老頭手里塞一百元錢,老頭自己從來不花,都攢著給孩子花。可是老頭也老了,實在的干不動了,人家也不要他干了,怕他死在廠子里。老頭就把鋪蓋搬回了家,他萬萬沒想到柴雞會把他趕出去。老頭用自行車推著行李卷,自行車上掛著臉盆、碗和亂七八糟的生活用品,回到家里,把情況給柴雞說了,柴雞一腳把老頭的自行車踢倒,大聲說,你還回來干啥,你走吧,你不是有四個女兒嗎,也該她們養(yǎng)活你了,輪也輪到她們了,她們不是不管我嘛,你總該管的,你是她們的爸,她們不能不管你,你找她們去,我什么都不管。
老頭氣得沒辦法,還不能和他急,自己出門蹲在墻角直哭,鄰居看見了,問他,你怎么了,哪兒不合適?老頭說,你趕緊給我找我們家老二去,說我活不成了,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鄰居說,那好,你等著,我給你找去,你可別亂來,啥事都要想開點。鄰居跑到孩子二姑家把她找來了,孩子二姑怎么能不管自己的父親,就把他扶回自己家里,先在自己家里住下,給幾個姐妹打電話,人家說了,你要管你就管,我們沒法管,這么下去誰都別過日子了,就圍著他家轉了。孩子二姑說,我管就我管。從此老頭就在二女兒家住下了。其他幾個女兒說是不管,也來看了一躺,提了點吃的,扔下一百元錢就走了。
一天,小三哭著跑來告訴他二姑,說他爸爸住院了,他二姑說,活該,你回去吧,大人的事情不要你管,小三哭著說,我爸快死了,都快沒氣了,他二姑說,死了正好,免得再害人。小三就走了。
過了兩天,滿村子都傳著柴雞病危了,有人說是“非典型肺炎”,有人說是乙肝,還有人說是癌癥。三個孩子也輪番來找他二姑,他二姑有點相信了,就到醫(yī)院去看柴雞,柴雞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鼻子里插著氣管,手臂上扎著針管,頭比雞窩還亂。她問醫(yī)生,他得的是啥?醫(yī)生說,他的胃、肝、肺全爛了,心臟也不好,脾臟和腎臟都有毛病,也就是說,他全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很危險的。她繼續(xù)問,能救活嗎?醫(yī)生說,那看他要花多少錢來看了,花上十萬,頂多活七八年,花上五萬,也就是三五年,花一兩萬也就是一年半年的樣子,不花錢抬回去就準備后事吧。她說,謝謝你啦大夫,謝謝啦。她急忙去給幾個姐妹打電話,幾個姐妹的意見都比較統(tǒng)一,她們說,她們主張給柴雞看病,但自己都沒錢,要花就花柴雞自己的錢。她把這個情況給柴雞說了,柴雞就破口大罵幾個姐姐,他二姐聽不下去了,就走了,他愛罵就罵吧,誰哪來的錢來給他救命呢,十萬元才能活七八年!再說了,活著他干啥呢,除了禍害人沒別的作用。
柴雞看指不上別人,把大兒子叫來,交代他,哪里哪里有錢,這樣一說,大家才知道原來柴雞這些年已經(jīng)攢了五萬多元,可見他已經(jīng)坑了姐姐們多少錢了。幾個姐姐一聽柴雞有這么多錢,都不管這件事了,不逼他他是不會拿自己的錢來救命的。柴雞住在醫(yī)院,每天的醫(yī)藥費和住院費是兩千多元,剛住了十天就花了柴雞兩萬多元,柴雞有些住不下去了,整天鬧著要出院。柴雞的大兒子來找他二姑,他二姑說,你去找你大姑吧,我拿不了這個主意。他又去找他大姑,他大姑說,你該去問你爺爺,你爺爺是一家之主,我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能拿你們家的事嗎?他去問他爺爺,他爺爺說,傻孩子,你爸爸是什么人你還不明白,我什么時候拿過他的主意,他自己的事情他還是自己拿主意吧,我要拿了他的主意,他還不吃了我,我就是不拿他的主意,他也把我趕出門了。大兒子回來把情況給柴雞一說,柴雞說,我死就死了吧,我不想把錢都花光了,花光了也活不了幾年,還不如給你們留點錢,將來學個手藝也好謀生計。他大兒子一下子就哭了,這是他長這么大以來,聽他爸說的唯一一句像樣的話,是唯一一句為孩子著想的話。柴雞說,你把我拉回去,再把你爺爺接回來,咱們好好過。三個孩子哇的一聲都哭了。
柴雞的大兒子把柴雞要出院的事情給四個姑說了,四個姑都來了,幾十年了,柴雞終于說了句人話,把她們驚奇的不得了。柴雞對四個姐姐說,我不是人,以前我太自私,有什么事都往你們那里推,我不是人,我死了沒關系,可是三個孩子誰管呢,還不是得托付給你們,咱父親也老了,我也沒盡過啥孝道,就讓我接回去吧。四個姐姐都大聲的嚎了起來,這是她們的弟弟第一次跟她們像人一樣的說話,也是第一次說了句人話。他大姐說,你能明白就好,到底明白了就比什么都好。要不然病你還看著,大家再給你湊點錢,怎么說也不能回家等死吧。柴雞說,不行,我再也不能拖累你們了,我的罪太大了,老天爺要收我的話,就讓我去吧,我也認了,我攢的這點錢要不給孩子們留點,怕是我也救不活,孩子們以后也沒抓沒挖的。他二姐說,有我們姐四個呢,你放心的看病吧。柴雞說,我這個病我知道,神仙也治不好了,人的良心壞了什么藥都治不好的,你們能來就好,就讓我回去吧,能活幾天算幾天,家里還有老的少的,別讓我把家里給拖垮了。姐姐們都落了淚。他大姐說,給你多開些藥,回家吃著,你把煙酒給戒了,好好的養(yǎng)著吧。柴雞說,行。
姐幾個叫了輛三輪車,把柴雞拉回去了。村里不知道的人聽信了傳聞,聽說柴雞得的是“非典型性肺炎”,不讓自己的孩子和柴雞的孩子玩,自己寧愿繞一條街也不從柴雞家門口過,甚至有人搬了幾塊大石頭、大樹根,把柴雞家住的巷子給堵住了。柴雞的二姐當街就罵了起來:哪個賊心爛肺的傳言柴雞得了“非典”,要是真的是“非典”人家醫(yī)院能讓回家嗎,早就拉到“非典醫(yī)院”去了,想鬧事的話就站出來,老娘不怕,欺負一個殘疾人算什么本事,他又沒有得罪你們誰,你們犯的著嗎?賊心爛肺的東西!她罵完了就回家去了,第二天發(fā)現(xiàn)連她家門口也被堵上了石頭和樹根,有人還往她家門口倒了一車垃圾,她氣極了,跳到街上罵道:哪個狗日的給我門口倒垃圾,我要有“非典”我就傳給你狗日的,你狗日的賊心爛肺讓你得“非典”,讓你全家得“非典”。哪個狗日的要跟老娘過不去,就直接找老娘來,玩陰的邪的,算什么東西!說完就拿鐵锨把垃圾扔的滿街都是,把石頭和樹根都扔到一邊去了。
村干部帶著口罩、手套,背著噴霧器到柴雞家去調查和消毒,他問柴雞,你到底得的是什么。可霞夁@一陣子查“非典”很嚴的,你要跟我說實話。柴雞說,我好像啥病都有,就是沒有“非典”。村干部說,你把病歷給我看看。柴雞拿出病歷,上面寫了多種病變,就是沒寫有“非典”,村干部說,你沒有也不許出門,你們家的人也要少接觸別人,因為你是從醫(yī)院剛回來,醫(yī)院現(xiàn)在是個重要的傳染源,你知道不?柴雞說,我要是有“非典”,我早不在這兒呆著了,早有人把我拉到管吃管喝的地方去了,我還能回家嗎,你們也不想想這個道理。村干部說,那也不行,你在醫(yī)院住了那么長時間,萬一接觸過“非典”病人怎么辦,你就算是被我們村隔離了,為了你和他人的健康與安全,你們全家最好別出門,別和他人接觸,隔離期是半個月,過了半個月就算解除隔離了,在隔離期間,你要是擅自離家到處亂跑,國家會依法對你處理的。我們每天對你們家進行一次消毒,希望你配合。柴雞說,隨你的便吧,你現(xiàn)在就是讓我走我也走不了的。村干部說,不管你能不能走,這是政策,總之我已經(jīng)跟你說清楚了,你要不遵守的話責任自負。村干部對柴雞家里里外外進行了消毒,就趕緊走了,也把柴雞家的巷子到處消了毒,村里人看到這個情形,更加相信柴雞得了“非典”,有人用拖拉機拉了兩車土,倒在柴雞家的巷子兩頭,是真拿柴雞當“非典”病人對待了。
柴雞在家躺了半個月,吃了些從醫(yī)院開的藥,每天讓大女兒給自己插上針管輸一瓶液,慢慢地覺得好多了,胃口也好起來了,一頓飯能吃兩大碗。村干部對他家和他家門口的巷子消了半個月的毒,沒見柴雞有什么動靜,就到柴雞家一看,柴雞正給牛墊圈呢,那勁頭比個小伙子還精神,村干部問,你小子活過來了,不裝熊了?柴雞說,我什么時候熊過?村干部說,對你的隔離也解除了,可是你也要注意點,不要到處亂跑,別染上“非典”,那咱們村就慘了。柴雞說,我往哪兒去呀我,我這一輩子都是在村里轉來轉去,我還能上哪兒去呢?村干部說,我就是給你打個招呼,總之我已經(jīng)通知過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