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年代前,老家魯東南一帶的村子,所有房屋無一例外都是夯土墻,一家老小在一方靜謐而自足的天地里一茬一茬長大,直到老去。只要土屋子還在,鄉(xiāng)村就有魂魄,就有人間煙火。 30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坊上村的一間老屋里,我的父親安靜地躺在那里。他被病魔奪走了生命。 為父親送葬的路上,大哥手里捧著的父親的骨灰盒,被大雪映襯得分外顯眼。來到公共墓地,家族的親人們將我父親的骨灰盒埋進(jìn)了墳?zāi),紛揚(yáng)的大雪又將墓地迅速地覆蓋了起來。 安葬父親的公墓在坊上村以東,村里許多離世的人都安葬在了那里。所有的墳?zāi)箮缀醵际蔷o緊挨著,焚燒紙錢時,有時被風(fēng)一吹,紙錢就吹到了旁邊的墳?zāi)股,迷信說法相當(dāng)于紙錢送給鄰居花了。見狀,大哥聲音低沉地對我們說:都沒有外人,那些逝去了的村里人,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也一定會感激咱們的。在這個時候,大哥還忘不了囑咐一聲地下的父親,把那些吃不了供品給那些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分分,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勞累了一生,非常地不容易。 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至今我心中總是涌出許多酸楚和感慨,還有一些疼痛,以至于之后每次去父親墳前燒紙錢,總是特意多燒一些。磕幾個響頭,像謝罪又像懺悔,如同進(jìn)行莊重的宗教儀式。 二 父親去世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沉浸于父親在世時的往日情景中,一幕一幕都是那么清晰。似乎看到了父親站在我的眼前,臉上沒有痛苦,嘴角還帶著微笑。我想,父親為什么微笑,他是因為回到了土地的懷抱而欣慰吧。想到此,我便有了些許放心,放心的是土地把父親緊緊地?fù)г趹牙,像母親摟緊自己的孩子,不許任何人冒然侵犯,父親再也不受人間風(fēng)雨的侵襲,可以好好地安息了。 父親深愛土地,他一生惜地如金,惜糧如命。因為經(jīng)歷過饑餓, 對土地、糧食有一種特別深厚的情感。 有一年持續(xù)干旱,禾苗枯萎,全家生活無著落,父親身心煎熬,心里干著急,他和母親商量開發(fā)一塊無人耕種茅草地。父親說:“利用干旱的時間,把那塊地開墾出來。一旦下雨,興許還能種點(diǎn)秋莊稼,撿回一點(diǎn)糧食填補(bǔ)生活。”于是,父親扛著農(nóng)具,早出晚歸,終于把茅草地開墾了出來。 一場秋雨過后,父親懸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是放回了肚子。補(bǔ)種的紅薯、土豆、玉米、花生、豆類等晚秋作物得到雨水滋潤,生長茂盛。父親心里高興,臉上露出了喜悅,一家人來年的生活有保證了。 父親對土地上長出來的糧食很珍惜。平時吃飯的時候,父親不允許飯粒掉落地上,如果不慎掉落,必須撿起來吃了。當(dāng)年為了填飽肚子,每當(dāng)收割時,父親要求我們?nèi)ジ钸^麥子的地里撿拾遺落的麥穗,去收完的地塊里復(fù)收落下的地瓜,去田野里找野菜,想盡一切辦法解決一家人的生活。 這就是我的父親。土地是他的希望,莊稼是他的驕傲,一輩子在土地上演繹人生,追逐著夢想。
三 父親愛他的土地,因為土地是唯一的經(jīng)濟(jì)來源,沒有地就看不起病,孩子就上不起學(xué),生活就無法得到改善。 每到暑假是農(nóng)民最忙的時候,平時地里的活都是父親一個人在忙,我正好可以在假期幫助父親一把。我和父親早早起床到玉米地除草。父親一再囑咐我,鋤草時慢點(diǎn),看準(zhǔn)點(diǎn)再下鋤頭,別鋤掉了玉米。我除草用的是一把鋤頭,鋤頭是用鐵做的,鋤柄是一根兩米來長的木棍,拿起來有五六斤重。一開始,用起來時并不感覺重,和平時寫字用的鉛筆差不多,但比用筆寫字愉快多了,可是,干了一會慢慢的覺得鋤頭有點(diǎn)重,一開始能掄的老高,漸漸的好像鋤柄也變成了鐵做的似的,總是抬不起來。一鋤頭下去,草沒除掉,卻把一顆鮮活的玉米鋤掉了。一開始怕被父親看到,就偷偷用手插到土里,可是,隨著鋤頭慢慢變重,心里越來越急躁,錯鋤越來越多。最后還是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父親便抓起死掉的玉米苗對我大吼道:“我是讓你來鋤草的,不是讓你來鋤玉米的,你知道一顆玉米長這么大要付出多少代價嗎?”說著就把死掉的玉米苗狠狠地扔在我面前。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先前那種愉快的得意的心情全沒有了,只一心想著什么時候暑假能結(jié)束,什么時候能回到學(xué)校上課。并且我發(fā)誓一定走出農(nóng)村,走出土地。 后來,經(jīng)過我在學(xué)校里刻苦學(xué)習(xí),我真的走出了土地,來到了鋼筋混泥土的城里。
四 自從父親去世后,我們哥兄弟的家便成了母親流動的住所。我的三個哥哥一家在村子里務(wù)農(nóng),我一家在城里打拼。每年到冬天的時候,我都讓母親到城里來生活一段時間。起初母親有些不愿意,她舍不得離開家里的那些左鄰右舍的老姊妹,還有喂養(yǎng)的貓啊狗啊,小菜園什么的。 許多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呆在樓房里,不是看電視就是一個人默默地望著窗外發(fā)呆。其實,母親是看不懂那些電視劇什么的,電視對他而言就是多了一種聲音。我和妻子下班回來后,照例和母親聊上一陣子天,那時,母親似乎又特別愛說話,而每每話題總要被不經(jīng)意地帶回到村子,帶回到那賴以生存的那片土地上。比如一場春雨過后,母親會喃喃自語:村里又該種花生了。端午節(jié)來了,她會念叨:家里的場院壓好了嗎?又好收割麥子了,不知今年的收成會怎樣? 母親經(jīng)常絮叨說,還是鄉(xiāng)下好,有莊稼有水塘有田野,不像城市到處都是高樓,人群,車多,夜晚晃眼的路燈。總之是母親看不慣城市的地方太多,她是想回鄉(xiāng)下去,說住在城里不習(xí)慣…… 于是我抽空把母親又送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說實話,有我的三個哥哥,大姐他們輪流照料母親,我放心。每到周末、節(jié)假日,我也回去盡一盡孝順母親的義務(wù)。 老人家窮苦了一輩子,也在土地里忙活了一輩子,始終對那片土地有著最深厚的感情。 2020年冬天,也就是武漢至全國多個省份爆發(fā)新冠狀病毒的前期,我的母親去世了,她和父親合葬在了一起。 五 作為一個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對于土地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忘不了,咿呀學(xué)語的孩提時代,光著腳丫和兒時玩伴在土地上盡情的玩耍,即使臉上、手上沾滿了泥土,那份天真爛漫卻寫入了記憶的深處;忘不了,金黃的麥田里,和父母一起揮動著鐮刀,一袋袋的麥粒被獨(dú)輪車推回了家里,雖然辛苦,臉上卻洋溢著豐收的喜悅;忘不了,家門口那棵老槐樹,每到清明節(jié)前后,嫩嫩的槐花散發(fā)著別樣的清香,一口槐花蒸菜更是挑逗著我們的味蕾,至今不能忘懷。那一片厚重的土地,不僅承載著我們的饑寒冷暖,更寄托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它早已融入我們的生命,成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一口氣能叫出坊上村很多土地的名字:腰嶺子,東砂窩,茅草地,石頭溝、西南湖,南嶺汪......這些土地上的一個個名字,如此的平淡、質(zhì)樸,但叫起來不但那么地親切,毫無俗氣之感,還更多了一些親情的元素在里面發(fā)酵,升騰出一些濃濃地鄉(xiāng)愁滋味。 我了解到坊上村的來歷:很早很早以前,一群從山西老槐樹村逃荒而來的先輩流浪此處,看中了這里豐厚的土地,于是在梁子溝大堤之上安營扎寨,用泥土,樹木,草料簡單蓋起了屋子,隨之也就有了坊上村的命名,從此一代代人在這里繁衍生息,演繹了一段段悲喜交加的故事。 無數(shù)個飄著炊煙的日子,村莊的人們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劇情,日日在這里上演。 幾千年的歷史是土地鑄就的文明,土地為魂為骨,為血為乳,它一點(diǎn)一滴滲入根植到基因里,人們緊緊依附在土地上生存,土地成了他們的命根子。 土地對人類的情感是博大厚重的。 我的村莊至今還依然保留著這樣的風(fēng)俗:春節(jié)做年食時,第一口也是敬獻(xiàn)給天地。濃厚的敬拜土地風(fēng)俗不僅保留在飯食享用的先后上,而且還保留在一些建筑上。如,土地廟,這是前輩為民間供奉土地神的地方。每到年關(guān),鄉(xiāng)親們總是來這里習(xí)慣性的燃香,而且還要在廟前貼上春聯(lián),祈求土地神保佑來年五谷豐登。這種民俗似乎有些上不了高雅的臺面,但是卻有一種根的意味蘊(yùn)含在其中,那就是土地是生存之根,生活之根,生計之根。
六 坊上村的土地基本上是黑土,有可能是歷史上大片湖泊干涸后的淤泥地造成的。這也許是鄉(xiāng)親們將下地稱為‘‘下湖”’的原因,尤其是附近村莊的名字也都帶一個湖字:王石湖、宋石湖,大石湖,五湖等等,這就更加證實了我的推測。 家鄉(xiāng)的土地閱盡了人世滄桑,目睹了許多悲歡與離合。每時每刻,它親切地注視著一個個鄉(xiāng)親從眼前往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深情地目送一個個女兒從土屋子里出嫁,喜迎一個個新嫁娘落戶這個村莊;它為每一個逝去的生命默默祈禱,更為每一個稚嫩的腳掌鋪平道路…… 也許是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我對土地格外親昵。小時候赤著腳,就能享受泥土的沐浴。那些泥土輕輕磨擦著腳掌,那種感覺遠(yuǎn)比今天花錢泡腳要舒服得多。更讓人驚喜的是,每一塊土地下面都有許多的小生命,如蚯蚓、泥鰍、螃蟹……當(dāng)然土地上還有數(shù)不盡大大小小的生命,他們那么和諧地構(gòu)成了一個龐大的群落。他們的秉性或樸實厚道,或機(jī)靈乖巧,所承載的基因均來自于泥土的饋贈。 土地上蔓延的都是生命的緘言。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受造之物。比如那些麥子、大豆、水稻、高粱,鋪天蓋地,它們扎根于土地,結(jié)出了一串串人類賴以生存的糧食之穗,滋潤了一方黎民。 它們生于鄉(xiāng)野,長于鄉(xiāng)野,用健康、豐贍的糧食默默地養(yǎng)育了我們,飽受四季光陰的眷顧和磨練,滋養(yǎng)著人的生命、延續(xù)著人的繁衍、滿足著人的食欲、維系著人的生活品質(zhì),對人可謂功德無量、恩重如山。無數(shù)豐碩的莊稼外剛內(nèi)柔的秉性,溫和善良的品德,義無反顧的把全身的精髓無私地奉獻(xiàn)給了人類。它們不卑不亢,依著節(jié)氣,一點(diǎn)點(diǎn)成長,活出了自己的樣子,綠出了一片風(fēng)景,繼之以成熟的姿態(tài)將風(fēng)的顏色染黃、染紅,最后以淡定的笑辭別大地,走向另一個輪回時光。 世間萬物源于土,歸于土,土為萬物之母,土乃萬物之根本,大地的泥土為人類帶來無限生機(jī),人類的生存,衣食住行均來自大地的恩賜。 土地不僅僅是一片地面,它承載著我們的回憶、經(jīng)歷和情感。土地見證了我們的成長、歡笑、淚水和挫折。它是我們棲息的地方,土地也是成為我們身份認(rèn)同和歸屬感的象征,一種情感的寄托。
七 我的妻子是湖北武漢黃陂人,一個土地上盛產(chǎn)綠茶、荸薺、蓮藕的地方。嫁給我后,從小喜歡土地的妻子把我家院子閑置的地方弄成了菜園。院墻外種上了南瓜。她說不能浪費(fèi)了土地。除了冬天之外,她幾乎終日在經(jīng)營庭院或伺候土地。天剛亮就起來,從田里忙碌一早晨回來后,再給我們做飯。吃完早飯,喂完家禽就該去田里了,她中午總是去的最早回來的最晚,而下午不到夕陽西下她是不回家的。后來因為來到了城里,我家的土地自然沒法種了,這使妻子心里沒了著落。她總是對我嘮叨,還是在老家種地好,在城里生活的沒勁。看得出來,他對老家土地有了很深的感情。 為了解決沒有土地帶來的缺憾,她從樓下把泥土裝進(jìn)花盆木框,搬上陽臺,種下蔥蒜,或者灑上幾粒青菜的種子?粗约悍N下的蔬菜茁壯成長,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他拭去額頭的汗珠。觸摸土地,讓她的心靈得到無比的寧靜、充實和滿足。 在三年疫情的后期,妻子因為積勞成疾也駕鶴西去了。臨終前幾天,他還和我說,等老了,孩子在城里成了家,我倆就回老家住,別影響孩子。家里有菜園,有土地種糧食,咱老兩口不但餓不著,還鍛煉了身體。 土地是博大的,博大的胸襟可以包容一切,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土地是厚重的,厚重的德行可以承載世間萬物;凡有土地的地方就能長出茂盛的莊稼、綠草,就有生命的氣息,就有人間煙火,愛的延續(xù);土地像一根不可割斷的滾燙的、相依相偎的臍帶,與生命同在;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一棵小樹,一只昆蟲,一頭在山坡上高聲長哞的牛犢,一只在小溪里游來游去的小魚,都使我倍感親切。有時候,我想它們都是和我一樣,來源于廣袤的土地,都是土地的賞賜。 人在天地間行走,首先要活下去,活著就要吃五谷雜糧,而這些離不開土地,土地成了我們安身立命之根基。千百年來,我們與土地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我們愛得深沉,熾烈,愛得義無反顧,無怨無悔。想一想,我們生活在人世間上,哪一樣不是土地的給予和饋贈?一位詩人朋友的《土地》給了我最好的答案:“我不知道有沒有天堂/即使有我也不去/去了天堂就失去了土地/沒有了土地/我的根扎在哪里?”是啊,沒有了土地,我們就沒有了根基,我們離開了土地就沒有了一切,包括生存,包括靈魂……… 帶著一顆虔誠的心敬拜土地,那是一次心靈的洗禮。 土地是我們立身、立心的根本。大詩人艾青在《我愛這土地》里寫道:“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一個“愛”字詮釋了我們所需表達(dá)的真摯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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