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寺，被我稱之為故鄉(xiāng)的是我的出生地，打從師范畢業(yè)后就離開了她。以后斷斷續(xù)續(xù)一年回去幾次，漸漸地家鄉(xiāng)的人和物越來越疏遠(yuǎn)了，長時間不見，心中難免有些念想。尤其在無人的夜晚，一個人獨處，那些物事會久久地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時隔二十多年，那些在記憶深處的物事已經(jīng)發(fā)芽，滋生，茁壯成林。我時常享受這種林蔭的滋潤，在這種夢里沉睡久久不肯醒來。
【鄭矮子】
半山寺是一個小山村，說大也不大，說小也有上百來戶人家。村里的住房都圍著這座半山而建。山頂上有座古寺廟，年久失修，倒掉了一些，只剩下中間的一座房，現(xiàn)在成了村里的供銷社。這些都是從我記事起。
鄭矮子就是這供銷社的老板。最初，就他一個人管理這么大的供銷社。
鄭矮子，大名叫鄭紅來。紅來，“如來”只相差一字，這個名字有點像和尚的法號。再加上，這兒原來是座寺廟。一開始，我還真以為鄭矮子是這寺廟里的住持，后來，和尚混不下去改行做供銷社。其實，不是這樣。
供銷社的前身是寺廟不假，但鄭矮子不是和尚。
鄭矮子不是我們村里的人，他是個外來戶，是有上面供銷總社派來我們村的。鄭矮子說話有點兒侉里侉氣的，聽口音應(yīng)該是靠廬江方向的。鄭矮子人很好，說話慢聲淘氣的。雖不是我們村的人，但村里都沒將他看外，從來沒有人會欺負(fù)他。大家都叫他“鄭矮子”，他聽了也不生氣。大家為什么叫他“鄭矮子”呢？就是因為他個子不高，大約只有一米五，胖胖的，看上去長得有點像彌勒佛，整天見人總是笑嘻嘻的。
別看這是村里的供銷社，三五里地就這么一家，所以周圍七八個村子都到這兒買東西。進(jìn)貨，賣貨，這些都靠鄭矮子一個人去打點，這也真是難為他了。
供銷社里賣的都是些鄉(xiāng)村人需要的，什么醬油米醋哪，針頭線腦哪，農(nóng)藥化肥，應(yīng)有盡有。這些貨物都是鄭矮子從鄉(xiāng)里（鄉(xiāng)里也就是當(dāng)時的鄉(xiāng)鎮(zhèn)府）的總社進(jìn)來的。每次進(jìn)貨時，鄭矮子就鎖上門，叫隔壁的跛子裁縫望一下門，當(dāng)心有不法分子趁機(jī)偷盜。當(dāng)然，這些貨物不是鄭矮子挑來的，而是他叫人用拖拉機(jī)運來的。運來的貨物，鄭矮子一個人是無法搬動的。這時，鄭矮子就叫上村里的幾個勞動力搬運貨物，鄭矮子付一些工錢。村人也樂意幫他的忙，因為鄭矮子不會給村人虧吃。
供銷社里每天都人來人往，這些夠鄭矮子一個人忙的。
供銷社看上去比較寬敞，一個一米高的柜臺將貨物隔開，人們都是站在柜臺外買東西，鄭矮子一個人忙上忙下。那柜臺有點兒像魯迅先生小說《孔乙己》里酒店柜臺，高而且很寬，是用硬料樹打制的，并且漆成黑色。柜臺對面是貨物架，貨物架比較高，上門放著一些比較輕巧的貨物，比如電燈，牙刷，牙膏之類的小東西。下面放的是些重物，化肥農(nóng)藥�？拷衽_的左邊放著兩口大水缸，水缸上了蓋。這兩口大水缸可不是放水的，里面是酒。散裝的酒。這些酒里面有大量的水，我親眼見過鄭矮子向里面倒水，而且一倒就是兩大桶。兌過水的酒賣給村人，八毛錢一斤，也就是用一個舀子舀兩下，正好一瓶。在這兩個大水缸對面還有兩個小一點的鐵桶，那里面放的是煤油。當(dāng)時，村里時常停電需要點煤油燈。再往里去就是一張八仙桌，近處是一個灶臺，那是鄭矮子做飯的。八仙桌后面就是一張床，鄭矮子每晚就睡在這張床上。供銷社后面是個院子，那里面場子比較大。鄭矮子很會利用這些場地，他給這些地種上各種各樣的蔬菜，只有他一個人吃，總是吃不掉。有時，鄭矮子會將吃不掉的蔬菜送給跛子裁縫。那跛子裁縫生活困難，一家三口，僅靠跛子裁縫幫人做衣服維持。裁縫老兩口有五十多歲，兩人不生育，抱了個啞巴女孩養(yǎng)著。鄭矮子很關(guān)心這位鄰居。
其實，供銷社里的貨物賣了錢，鄭矮子是得不到的。這些錢是要上交到總社的，鄭矮子是拿工資的，所以他是沒有多少油水可撈。在我想來，鄭矮子只能從酒里面撈些油水。這酒從總社挑來，然后兌水，總社是不知道的。但對兩桶水也撈不了多少錢。我始終想不通鄭矮子為什么要向酒里兌水？后來知道，這些酒從總社挑來是純酒精，必須要兌水，不然是要吃死人的，但兌多少水，全由鄭矮子一人說了算。鄭矮子不喝酒，他總擔(dān)心酒會喝醉村人，所以水自然兌的比較多。就酒里兌水這事，村人也知道，大家都不說，也許是出于鄭矮子的好心。
鄭矮子在這半山寺一呆就是十幾年，從我記事起，一直到我上初中。這期間，我總是看到鄭矮子一個人生活，從來沒見過他的家人，也沒見過鄭矮子的女人。后來在村人的閑談中得知，鄭矮子沒有結(jié)過婚，至今孤家寡人一個。村人背地里議論：有的人說，鄭矮子有相好的，可能是跛子裁縫的老婆；也有的說，鄭矮子不可能有女人，他那個東西不行。到底是怎么回事，誰也不知道，至今是個謎！
大約是在我上初中的那年，半山寺的供銷社來了個瘦子，大家都叫他“老郭”。老郭是供銷社派來的，要和鄭矮子共同打理供銷社�？墒牵瑫r間沒多久，鄭矮子和老郭兩個人鬧起矛盾。兩人大打出手，那場面是驚心動魄。向來溫和的鄭矮子這下發(fā)威了，和老郭打了起來。鄭矮子揮著一把白刀要砍老郭，老郭被他追著在村里跑了好幾圈。要不是村人極力勸阻，那次可能要出人命。兩人打架，具體什么原因，村人也不清楚。村人只是猜測，兩人可能是因為賬務(wù)，也可能是生活之間不和。鄭矮子這人一向很隨和，肯定是老郭說了傷鄭矮子自尊心的話，不然鄭矮子不會拿刀砍他。就因為這一次打架，總社將他們兩人都調(diào)出半山寺。打那以后，半山寺的供銷社歸一個姓黃的人打理。
再后來，見到鄭矮子是我?guī)煼懂厴I(yè)以后。一次，到一家飯店吃飯，看到他在一家廢品收購站。還是那樣胖墩墩的，面帶著笑容，還是那樣的隨和，只是腰有點兒佝了。由于時間過了這么多年了，大概他也認(rèn)不出我了，所以我也沒有和他說話。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多看了他幾眼。后來，每次乘車總是看到他在廢品收購站的門前晃悠，模樣還是那樣的憨厚。
又過了幾年，路過那里。發(fā)現(xiàn)廢品收購站已不在了，被拆除了。打那以后，再也沒有見過鄭矮子，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尚在。如果尚在，應(yīng)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嘎子】
嘎子比我大一歲，我們倆應(yīng)該算是發(fā)小了。
原先，嘎子家在半山寺的脊梁上，和我家相隔不到幾步遠(yuǎn)。三間泥土砌成的墻，這三間老屋在一次大雨中倒塌了。嘎子現(xiàn)在的家住在半山寺的南邊的山腳下，一幢兩上兩下的小樓房，樣子很是氣派。樓前是一方水塘，樓后是山坡地。青山綠水，很是宜人的住所。
時隔多日沒有回半山寺去看看，不知住在那里的父母生活如何。于是，一日閑來無事，就坐著車子回家一趟�；丶乙叽迥线吷侥_下的那條山路，正好途徑嘎子的家，便想順便去看看嘎子。走到南邊的山腳下，正巧看見嘎子坐在門前的水塘邊，獨自一人盯著水塘出神。我便走上去叫了聲“嘎子”，愣了好半天，才見嘎子回頭看我，眼神傻呆呆的。“嘎子，怎么了？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強(qiáng)子。”我隨手給嘎子遞上一根香煙，只見嘎子接過香煙，沒有和我說話，而是自言自語地說：“嘿嘿，喜煙，結(jié)婚。喜煙，結(jié)婚……”這樣反復(fù)自顧自地嘮叨，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我心里納悶：這嘎子怎么了？才分開幾年時間怎么不認(rèn)識我了？難道嘎子傻了？
我沒有再和嘎子多說話，只好獨自回家。到家門口，見母親正在門外掃地。母親見我回來了，便放下手中的掃帚，搬了個板凳要我坐下。閑談之余，我向母親說我見到嘎子了，問母親嘎子怎么傻了？母親淡淡地說：“唉，嘎子這孩子命苦�。∵�不是想女人想傻得。”
在我的記憶里，嘎子是個比較開朗的人。這個開朗的人，現(xiàn)在的時候咋變成這樣呢？記得小時候，我們倆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一起回家。嘎子在所有的同學(xué)中還算是聰明的，只是人不愿意多說話。再加上人長得有些矮，大頭大腦的，樣子不是討人喜歡。很少有同學(xué)和他玩，嘎子自己就是有個怪脾氣，不喜歡去求教別人，越是不愿和他玩，他會絕對遠(yuǎn)離你。所以，嘎子很少有朋友，只有我和他很要好。嘎子對我是無話不說，。其實，嘎子在人前不愿意多說話。私下里，他的話可多呢！我總是嫌他有些嘮叨，并且笑他是“結(jié)巴子話多，麻雀子屎多。”他從來不和我計較，只是笑一笑了事。嘎子和我一起讀完初中，后來我考上了市里的師范，嘎子輟學(xué)在家務(wù)農(nóng)。自那時起，我和嘎子聯(lián)系的就比較少了。
師范畢業(yè)后，我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數(shù)也是很少。每次回家，很少能看見嘎子，因為嘎子一直在為生活奔忙。這樣，一過就是十來年。這期間，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都已結(jié)婚生子了。可是嘎子還是獨身一人，眼看就快要三十好幾了。這下可急壞了嘎子的父母。聽母親說，嘎子的父母四處托人給嘎子說親，說了不知有幾個。相親的時候，嘎子總是不愿和女孩子說話。再加上他的長相不是很討女孩子喜歡，所以說一個就是黃一個。后來，嘎子的父母托人說親，人家都不愿意了。這樣一拖就是幾年，嘎子成了村里的“老大難”。
三十二歲那年，嘎子家搬到半山寺的南邊山腳下，蓋了一幢小洋樓。就是這一年，嘎子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春”。一天，鄰村的一個媒婆來到嘎子家，說要給嘎子說個媳婦。就是有個條件，娘家要定親禮要一萬六千元，只要給了定親禮，馬上就和嘎子結(jié)婚。嘎子父母一聽有這好事，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嘎子娶媳婦。嘎子父母東借西湊，找來一萬六千元交給了媒婆。果然第二天，媒婆領(lǐng)來一個女人。這女人看上去大約只有二十幾歲，模樣很年輕，長得還怪漂亮的。媒婆說這丫頭還是“黃花大閨女”，就是家里窮了點，兩個哥哥大了還沒娶媳婦，需要點錢，不然不會便宜嘎子的。當(dāng)晚，嘎子就和那女子拜堂成親。嘎子的父母還請了村里的村長做了見證，結(jié)了一桌客。結(jié)婚的第二天，新媳婦要嘎子帶她去街上。嘎子就帶上媳婦去了街上，逛街時，媳婦要嘎子買金項鏈，嘎子說沒帶多少錢。結(jié)婚的錢都是東拼西湊的，還哪來的錢買金項鏈，熬不過新媳婦，嘎子最后給她買了塊手表。又過了幾天，媳婦要嘎子陪她上街買些日用品。嘎子就應(yīng)了她，陪她一道上街。逛街時，媳婦說要上廁所，要嘎子在一旁等著。嘎子站在街上等了有一個多小時，不見媳婦的影子。嘎子以為媳婦還在廁所里，嘎子央求別人給看看，別人告訴嘎子，廁所空無一人。嘎子一下傻眼了。嘎子的媳婦跑了，嘎子的父母找鄰村的媒婆，那媒婆說也不知怎么回事。只是支支吾吾說是外地一個朋友介紹的，她也不知底細(xì)，找她也沒辦法。嘎子一家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好自認(rèn)倒霉。
事情就這樣過了沒兩年，又有人說給嘎子找媳婦。這一回不是送上門的媳婦，而是要嘎子和他一道去云南那里去娶。保證這回是要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有身份證作擔(dān)保。嘎子父母信以為真，又湊了將近兩萬元給嘎子帶上，嘎子和那人一道去了云南。過了將近有一個月的時間，嘎子從云南回來了，并且還真的帶回一個女人。這女人沒有上回那個漂亮，黑黝黝的皮膚，看上去年齡不比嘎子小。那女的來時將身份證交給了嘎子的父母。這次，父母沒給嘎子請客，只是簡單的在家里舉行了儀式，就算是結(jié)婚了。這回，嘎子的父母可多了個心眼，每天由嘎子的母親跟在媳婦的后面，媳婦到哪，嘎子的母親身影相隨。這叫“吃一塹，長一智。”很快，從云南來的這個媳婦在嘎子家呆了快一個月了。嘎子父母也沒看出這個媳婦有跑的跡象。這個媳婦每天都在家里忙里忙外，非常勤快，田里的活，她也學(xué)著去做。嘎子父母打心眼里高興，心想這回可找到好媳婦了，來年肯定會抱上孫子了。沒成想，這云南女人在一天夜里趁嘎子一家人睡著了，偷偷地溜走了，并且還卷走了家中一些值錢的東西。嘎子父母想到有身份證在，一定會追回來的。可是，將這張身份證送到派出所一查，是張假的，根本查不到這個人。嘎子父母一下傻了。這女人跑了。嘎子更是像丟了魂似的，到處去找，找了好幾個月也沒找到。為此，嘎子又去了趟云南，連那個女人的影子也沒看到。
母親說：“回來后，嘎子就成現(xiàn)在這樣了。見人就說‘喜煙，喜糖，結(jié)婚’……這孩子真可憐！”
太陽西下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圍在一起吃晚飯。這時，村南邊突然傳來了幾聲鞭炮響。我問：“這是誰家放鞭炮，干啥？”母親說；“沒啥事。準(zhǔn)時嘎子在放鞭炮，每天傍晚都會放，好幾年了”。爆竹聲響過后，便聽見嘎子在喊；“結(jié)婚了，結(jié)婚了……”那聲音時大時小，回旋在半山寺的上空。
【鬼神婆】
半山寺，自古以來就是一座沙石壘積而成的土山坡。整個山坡很少看見泥土，那些泥土只是夾雜在沙石之中。所以，半山寺上只生長著一種植物，那就是生存能力極強(qiáng)的刺槐。圍繞那座破廟的周圍，是刺槐的領(lǐng)地。
鬼神婆的家就住在那片槐樹林之中，三間破舊的土墻瓦屋，有了刺槐的映襯，小屋雖破但也很雅靜。一年四季，少不了嘰嘰喳喳的鳥鳴。我就比較喜歡這樣的地方，所以那地方我是常去玩的。
提起鬼神婆，半山寺周圍的村莊沒有不知道的。其實，鬼神婆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她也是個農(nóng)村的家庭婦女。只是一次偶爾的事件讓她出了名，成了七村八寨的大神。
說起鬼神婆，我對她有種難以割舍的感情，畢竟她是我遠(yuǎn)房的奶奶。鬼神婆的丈夫和我的爹爹是堂兄弟，我稱他為“大爹”。這位大爹一年到頭很少回家，他是一個船隊的水手，常年漂泊在外，所以家里的事完全靠我的這位鬼神婆奶奶一人打理。鬼神婆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我七八歲的時候，鬼神婆的兒女都已成家了。大兒子是換親的，女兒自然嫁給了大媳婦的哥哥，就住在半山寺靠近河的邊上。小兒子成家后就和鬼神婆分開了住，鬼神婆是和大兒子住在一起，就在大兒子的三間土屋旁蓋了兩小間茅草屋。三個孩子都靠鬼神婆一雙手拉扯大，這是多么的不容易�。�
記得還是在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鬼神婆那時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和我的奶奶母親她們沒什么兩樣，整天忙著做家務(wù)�？墒牵驮谀悄甑南奶�，事情發(fā)生的改變。我的這位遠(yuǎn)房奶奶不再為家務(wù)忙里忙外了，而是整天癡迷于燒香拜佛。
那一年的夏天，鬼神婆家出了大事。平時好好的大孫子，不知怎么的，在起了一陣大風(fēng)之后，嘴歪了。鬼神婆和大兒子帶著孫子去了不少家的醫(yī)院，都沒看出什么名堂，而且也花去了不少錢。這對本來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那孫子的嘴一天比一天歪的更狠，鬼神婆實在是沒錢給孫子上醫(yī)院了，但也不能任其發(fā)展而不管。一日，不知鬼神婆從哪兒得知燒香拜佛，可以醫(yī)治這種病。剛好，村里有位信神的婦女，村人都叫她“黃大仙”。這個婦女姓黃，說自己是狐貍附體，已得道成仙。并且這位“黃大仙”給我的遠(yuǎn)房奶奶看了八字，說她也是一位大仙，能夠坐壇，知曉人的過去和未來。她孫子的嘴歪了，就是這些年來她沒燒香拜佛，是上天懲罰的結(jié)果。只要一燒香拜佛，就會有好轉(zhuǎn)。于是，我的這位遠(yuǎn)房奶奶信以為真，開始了她的求神之路。兩間茅草屋，騰出一間供上觀音菩薩的佛像，每天跪在佛像前燒香禱告，為孫子求神拜佛。兩間茅草屋被燒得是烏煙瘴氣，大老遠(yuǎn)的就聞到香火味。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鬼神婆自己燒香拜佛就算了。她居然還和“黃大仙”兩人一起在村里宣傳，每天都聽到“黃大仙”那個哭音在村中喊叫，還編成歌邊走邊唱。弄得村里是霧氣狼煙，一到晚上嚇得我們小孩不敢出門。
似乎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那年夏天，村里又出來一件比較蹊蹺的事。在一場大雷雨中，村中央的一棵老槐樹的樹尖冒起了煙。這件事被鬼神婆和“黃大仙”知道了，她們說這是上天要懲罰我們村了，現(xiàn)在還只是警告，對這棵大樹發(fā)威是讓村人知曉。這樹是一棵“神樹”，村人必須要供奉，否則上天會大怒，將會有更大的災(zāi)難降臨。聽她們倆這么一鼓噪，村里有幾個人膽小怕事，就商量出一個辦法，給這棵“神樹”修建神壇。于是，她們挨家挨戶地收錢，買來一些沙石磚塊，在“神樹”周圍修建一道圍墻，并且還在下面砌了個神壇，供燒香拜佛之用。打這神壇砌好后，鬼神婆和“黃大仙”就去燒香拜佛，村里也有跟風(fēng)的。每逢初一十五，“神樹”那里還聽到鞭炮聲。“神樹”的香火很旺，大老遠(yuǎn)的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香火味。不過那一段時間，村里沒有出什么大事，似乎是得到了“神樹”的保佑。
打那以后，鬼神婆和“黃大仙”就借燒香拜佛之名，開始為一些人看病。村人有什么頭疼腦熱的，他們事先想到的是求助于她們。偶爾有一些小的毛病，居然也能被她們糊論好。記得，我奶奶也求教過鬼神婆。那時，我父親的身體不太好，經(jīng)常胃痛而且也拉肚子。當(dāng)時去醫(yī)院看過幾回老是不見效果，于是奶奶就想去求神拜佛，去給鬼神婆看看。鬼神婆看病有一套，事先要家人準(zhǔn)備一碗米，一件貼身穿過的小褂�？吹臅r候，具體怎么是看的，我沒見過。反正我只記得，奶奶帶回的是一點兒香灰和一小把的蘿卜籽，要我父親和著開水喝下。可是，父親吃了幾天都沒有見效，反而越來越糟。后來不得不上省城去看，結(jié)果查出是癌癥。醫(yī)生說耽誤的太久了，做手術(shù)后沒幾年，我父親就過世了。事實上，鬼神婆和“黃大仙”的求神拜佛坑害了不少村人。就連她們的家人也沒逃得了。鬼神婆的大孫子的嘴求神拜佛沒見得有效果，而且更加歪斜，最后連眼睛都斜了，看上去很丑。她的大孫女的耳朵也聾了，而且不時地淌膿水。同樣，“黃大仙”的家境也不好，大兒子遭遇車禍，二媳婦得了肺結(jié)核，硬是不醫(yī)治，在家求神拜佛，結(jié)果可想而知。唯一的小女兒整天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也變得神神叨叨，甚至有些瘋癲。
不過，這一切求神拜佛惹得禍最后有了終結(jié)。那是在九幾年的一個夏天，鬼神婆唯一正常的小孫子，和家人鬧矛盾一氣之下喝農(nóng)藥死了。打這以后，村里比較安靜多了。村里聽不到“黃大仙”的破嗓音了，“神樹”也沒有人去燒香了，每逢初一十五也聽不到炮竹聲了。也就是在這時，鬼神婆不在村中搞迷信宣傳了。但鬼神婆仍然信佛，每月總是要去附近的寺廟去燒香，似乎那是一種心結(jié)！其實，鬼神婆的內(nèi)心是善良的。她很少和村里人吵鬧，在她的內(nèi)心來說總希望村人活得好。這不，每次上山求佛回來，總要帶一些糖果糕點之類的貢品散發(fā)給村里孩子們，說這些能保佑孩子。
有一年，被鬼神婆奉為“神”的老槐樹，在一次雷擊之中燒死了，那個神壇由于年久失修也倒了。也就在那一年，鬼神婆的腰佝僂下去了。走路總是頭低到了膝蓋，看人的時候很費力。其實，這是一種病。鬼神婆熬了幾十年，就是沒有錢去看，到最后成了這樣。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信佛之人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
現(xiàn)如今，鬼神婆已有八十多歲了，而且是一個人生活。我每次回半山寺，總是看到她坐在門前。由于上了年歲，鬼神婆的眼睛看不見東西，只能憑著聽覺。每次，聽到有腳步聲從身邊過，鬼神婆都會大聲地問：“是誰呀？可是……”只要聽到有人回答，鬼神婆都會很高興，而且淚水漣漣。
【稿爺】
半山寺外的山崗上有一座孤墳。這座孤墳偎依在路旁，顯得孤零零的，旁邊沒有什么樹木，周圍只有一些雜草叢生。這座孤墳與別的墳大不一樣，這座墳是有一些碎石塊壘砌的，看不到有泥土，墳上是寸草不生。這孤墳里睡得不是別人，就是我的稿爺。
稿爺是我的遠(yuǎn)房伯父。對于這位稿爺?shù)南嗝玻F(xiàn)在我已記不清楚了。稿爺在世的時候，我只有六七歲。和稿爺真正生活在一村也只有一年多的時間，那時我年幼無知，只顧自己玩，很少關(guān)注稿爺?shù)纳�，對于他以前的事更是無法知曉。稿爺常年生活在外，所以，關(guān)于稿爺?shù)囊恍┦露鄶?shù)都是聽奶奶告訴我的。
稿爺?shù)募沂缿?yīng)當(dāng)在我們村，乃至我們村的周圍都是顯赫的。稿爺出身于一個地主家庭，在當(dāng)時可以說富甲一方。
他家的老屋，我是親眼見過，那是個氣派！可以這樣說，長這么大我沒見過那樣的房屋。老屋位于村的中央，向陽背陰。整個房屋的造型有點像電視劇里小型宮殿，房屋的前后跨度比較大，大約有二十來間。房屋是青磚黑瓦，大門非常寬闊。房內(nèi)有十根紅色的柱子，每根柱上都雕刻著龍，橫梁上刻著飛鳳。只是可惜，這座老宅現(xiàn)在已不復(fù)存在。它在一場政治風(fēng)暴中慘遭毀壞，它被當(dāng)時的大隊征收當(dāng)作牛棚。生產(chǎn)隊所有的牛都拴在里面，可想而知，那里面是怎樣的一種情形�，F(xiàn)在只剩下一些坍塌的墻，凸顯在瘋長的茅草叢中。
奶奶說稿爺家雖是地主，可他的父親從未把自己當(dāng)作是個地主。他父親為人和善，深得村人的尊敬。當(dāng)時，他家的田地在村中是最多，租給村人去種，收很少的租。如果村中有人家沒糧食，他家會主動給送去，是不會要你還的。奶奶說，在民國期間，稿爺?shù)母赣H是村里的保長，家里有十幾條槍，還有家丁護(hù)院。可是稿爺?shù)母赣H從未仗勢欺人，他是極力維護(hù)村人的利益。由于他老人家維護(hù)得力，村人很少受到鄰村的欺負(fù)。稿爺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姐姐嫁給了鄰村的一戶人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但身體還很硬朗。弟弟仍然生活在我們村，不過住的不是他家的老屋，而是在村外蓋得三間瓦屋。自從稿爺走后，他們那個家族是一蹶不振，生活的非常艱難。
稿爺年少得志。由于家庭富裕，稿爺從小讀私塾，而且聰明異常。在十五六歲時，稿爺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北京的清華大學(xué)。稿爺是我們村的第一位大學(xué)生。在校期間，由于稿爺?shù)陌l(fā)奮，他被保送到蘇聯(lián)留學(xué)，而且是我們共和國第一批留學(xué)蘇聯(lián)的大學(xué)生。后來，稿爺回國了，被留在清華大學(xué)任教，還搞什么研究。對于稿爺在北京的具體情況，村人是不知道的，所以我也說不上來。
按講稿爺是一定會飛黃騰達(dá)的，而且也會給我們的家族帶來榮耀�？墒牵觳凰烊嗽�。一場政治風(fēng)暴在中國大地掀起。這場風(fēng)暴給全中國的人民帶來了極大的傷害，我的稿爺也不例外，首當(dāng)其沖遭到了迫害。在這場風(fēng)暴中，由于稿爺?shù)募彝ケ尘笆堑刂�，而且父親曾經(jīng)當(dāng)過保長，所以稿爺被重重的扣上了“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就這樣，稿爺被遣回到村里接受改造。也就是這樣，我才有機(jī)會和稿爺生活在一起。時間雖短，但對我來說是記憶深刻。稿爺被遣回村里，沒有權(quán)利住自家的老宅。那老宅早在這場風(fēng)暴到來時就被征收了，那些所謂的“革委會”說這是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要將其摧毀。所以，老宅被“革委會”安排給生產(chǎn)隊栓牛。稿爺回來就住在原生產(chǎn)隊的牛棚里，這牛棚就在我家前面的下坎處，地勢低洼，一下雨就積水很深。稿爺在村里的任務(wù)是給生產(chǎn)隊放牛。
稿爺回到村里，就一個人住在牛棚里。他擔(dān)心他的弟弟被迫害，稿爺親自到“革委會”去要求與弟弟劃清界限，自己承擔(dān)所有一切罪名。稿爺白天給生產(chǎn)隊放牛。晚上，他還要向“革委會”匯報。隔三差五地，“革委會”還要對稿爺進(jìn)行批斗。對稿爺?shù)呐范际怯舌彺宓娜烁傻�，我們村的人知道感恩稿爺，不愿去批斗稿爺。鄰村的一個人是“革委會”的主任，這個人對稿爺極看不慣眼。每次批斗，就是他鬧得最兇。批斗的時候，稿爺被繩子捆綁著，頭上戴著一個紙糊的高帽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和稿爺同時批斗的是我們村被劃為“四類分子”的幾個人，他們一律被繩子捆著。后面跟著幾個拿棍棒的“紅衛(wèi)兵”，不時地喊著口號。每次批斗一批就是半天，要將幾個村子游過來方可。游過來之后，那些“革委會”的人真是慘無人道，還罰稿爺他們跪在青石子上，一跪就是幾個小時。
那時，我的稿爺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我的稿爺為了不讓家人受到牽連，只有默默地忍受著。但是，我的稿爺是倔強(qiáng)的，也是有血性。在這期間，我的稿爺也反抗過。記得有一次，那個鄰村的“革委會”主任在批斗稿爺時用腳踢他，并還警告我的稿爺要好好地改造，不然會讓他的弟弟也嘗嘗這滋味。我的稿爺一下被激怒了，他操起一把鐵鍬朝著那“革委會”主任頭上劈去。要不是那“革委會”主任讓得快，非把他的頭給劈下來不可。躲得再快，還是讓稿爺削掉了他的頭皮。并且，稿爺還對那些“革委會”的人說，你們是混不長的。過不了多久，你們手中的棍子就會變成全紅色的，相信黨會作出英明決策的。
我的稿爺預(yù)言是對的，但他沒那個福分等到那一天。一九七六年的二月，我的稿爺死了。他的死讓全村人陷于極度的悲憤之中，但畏于“革委會”的強(qiáng)權(quán)，敢怒而不敢言。我的稿爺死于一個非常小的病，如果及時醫(yī)治是不會死的。由于長期吃那些糠糟之類的東西，稿爺?shù)昧?ldquo;腸梗阻”。那些“革委會”的人不給他醫(yī)治，還對他進(jìn)行批斗。在一場批斗中，我的稿爺終于倒下了，再也沒有站起來。我的稿爺死的很慘，尸體就放在那個漏雨的牛棚里，沒有人敢去看他。最后，還是我奶奶央求“革委會”的人給安葬的。奶奶讓我的父親用一張?zhí)J席裹著稿爺，把稿爺葬在了半山寺外的荒崗上。也就在稿爺去世的沒多久，村里來了一輛小轎車，派頭不小。來人說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要接我的稿爺會北京，并且還帶來了中央領(lǐng)導(dǎo)人的親筆信�？伤抢镏溃业母鍫斠呀�(jīng)睡在半山寺外的荒崗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柸黃土是最為真實的呢！
其實這么多年來，在我的內(nèi)心有一件事一直讓我耿耿于懷，那是我對稿爺做的一件壞事。那是一次村里放《小兵張嘎》的電影，電影里有一個情節(jié)，小兵張嘎用東西堵著了敵人的煙囪，我覺得這個好玩。第二天一早，趁稿爺不在屋里，我用一個草疙瘩堵住了稿爺?shù)臒焽�。（因為稿爺�(shù)呐Ｅ锏桶�，煙囪就靠著墻下面，站在坡上就能堵住。）稿爺中午燒飯時，被熏得嗆出了屋，不知是怎么回事。找了老半天才發(fā)覺，是煙囪被堵了。稿爺沒有說什么，只是自己將草疙瘩拿掉。到現(xiàn)在為止，也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恨我自己，那時是多么的頑皮，我的稿爺已經(jīng)被那些“革委會”的人欺負(fù)很慘了，我還去堵他的煙囪。
我知道，這個過錯是無法彌補(bǔ)的了，它將是一種缺憾一直埋進(jìn)我的心里。但我知道，我的稿爺從未怨恨過我。因為，在我的心里，我的稿爺一直是那么慈祥，那么的和藹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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