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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情長在 寥落不盡愁 |
| ——說說李商隱的愛情詩及其愛情傳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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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惠民 |
李商隱的愛情詩，是其詩作寶庫中一方格外璀璨誘人的瑰寶，亦是深受人們喜愛并傳誦、尤為膾炙人口的優(yōu)中精品。它最能體現(xiàn)李商隱纏綿悱惻、深邃幽遠的詩作風格，充盈詩篇中那豐富的情感、神妙的意境、秾麗的語言和多彩的藝術(shù)手法，常常使人沉醉其間為之傾倒。無論是暗抒胸臆的低吟淺唱，還是熱情奔放的引吭高歌，都一樣能夠入情入理，打動人心。無論是純樸如話的白描訴說，還是疊加用典多方喻示的藝術(shù)再現(xiàn)，都一樣能夠吸人眼球，引人入勝。讀罷往往令人忍俊不禁由衷感嘆：“春蠶蠟炬”與“秋水蒹葭”，一樣的銘在青史存世不朽！
賞讀李商隱愛情詩時，透過那豐沛的情感涌動和濃郁的藝術(shù)氤氳，最能撩撥味蕾打動人心的，莫過于他與妻子王宴媄那身份地位懸如云泥，卻能夠始終氣聲相通、相濡以沫的坦誠與忠貞。這種純樸神圣的人間至愛，完全不同于早年他與道士嬪妃的朦朧戀情，亦不同于他與純情少女柳枝姑娘的單思情深，而是兩人同處于現(xiàn)實生活的世俗瑣碎之中的真情相予，無怨無悔，不離不棄，廝守如初。這種源于常人而又出離常人的金子般的人間真情，成就了他們夫妻二人的愛情傳奇，亦正是李商隱愛情詩極富魅力之根源所在。
經(jīng)歷的都是寶貴的。就讓我們循著他們二人相親相愛的步履，一睹他們壯麗秀美的人生，慢慢品味滲透其間的人間真情及真愛至味吧。
25歲那年春上，多次參加科考屢敗屢試的李商隱，這次在恩師令狐楚的強聲援手和令狐绹的舉薦之下，終于榮登金榜了。在草草度過雁塔題名、曲江歡宴等慶賀儀式后，便匆匆趕回洛陽家中，以告慰望子心切的母親和九泉之下的父親列宗。入秋，得知時任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的恩師病危，又心急火燎地趕往興元幕府治所。恩師令狐楚病逝料理完后事，他親扶靈柩護送回京，一路上悲痛交集，泣不成聲。
滿腹憂思的李商隱回到長安，住在同年出生、同次登第的文友韓瞻家里，卻看到的是另一番歡樂喜慶的景象。這韓瞻進士及第后，很快便被識才擇婿的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點為快婿，這當兒正是成婚的喜慶日子。雖然心情轉(zhuǎn)換來得太過陡然，李商隱還是欣欣然顯得樂不可支。“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不禁戲謔：好小子，我科考甲錄的名次在你前頭，沒想到結(jié)婚成家你卻跑到了我的前頭。更讓李商隱驚奇的是，韓瞻新婚妻子的身旁，站著一位神態(tài)自若、貌若天仙的女子�？吹嚼钌屉[目不轉(zhuǎn)睛的專注勁兒，韓瞻迎上來介紹說，這是內(nèi)人的小妹，名曰宴媄。此后的時光記不得是怎么度過的，李商隱的心中只是牢牢記住了“王宴媄”這個芳香的名字。
眼亮心明的韓瞻自然是看清了什么，明白自己該做些什么。不久，李商隱便接到了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邀他家中做客的信函。李商隱早年到過多家豪門幕府，可謂見多識廣閱人無數(shù)。這次來到王茂元在長安的宅邸，司空見慣的豪華并未使他心動，但當他再次與王家小女相遇時，心中便禁不住怦然躍動起來。過去他在坊間青樓見過的俏女，大多宛如牡丹一樣，舉手投足，挑眉轉(zhuǎn)眸，全是風情。而眼前這王家小女全然不同，她身上煥發(fā)的是一種靜美，如同幽蘭生長于草木泉石深處，散發(fā)著盎然的生機，飄逸著令人折服的力量。當議及這門親事時，李商隱滿心歡喜口中卻難免囁囁嚅嚅。畢竟他腹?jié)M詩書禮數(shù)，處事有度得當。因是議婚而未定婚，在參加家宴后的歡快游戲中，選擇了“隔座”、“分曹”（《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用理智控制著激情與沖動。后來定婚而未成婚，更是抑制住久違的喜悅，作為“秦樓客”，“一夜”“偷看”“苑內(nèi)花”（《無題·聞道閶蕚綠花》）。直到新婚入洞房那一刻，他終于拋卻一切顧忌，完全釋放開自己。他知道妻子愛詩且能詩，此時便誠心伴著嬉戲，一本正經(jīng)地誦吟起專為愛妻而賦的新詩《贈荷花》：
世間花葉不相倫， 花入金盆葉作塵。
惟有綠荷紅菡萏， 卷舒開合任天真。
此荷此葉當相映， 翠減紅衰愁殺人。
詩作極富深情，以荷的花葉相配、交相輝映的天然之美，喻示他們夫妻二人郎才女貌，姻緣巧合，是真正的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既是對愛妻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賞，又是自己源于心肺的表白。后兩句更是深情表明了自己的心愿和期望，字面上說的是但愿荷的紅花與綠葉相互映襯，久久共美，不因歲月流轉(zhuǎn)而衰敗。實際上喻示二人要彼此珍惜，真情相愛，長相廝守，白頭到老。試想，如果出現(xiàn)意外變故，感情變色，愛意消褪，那該是多么令人情何以堪的傷悲！此時細品，似乎深情祝愿中還難掩一絲隱隱的憂慮。李商隱深知，作為封疆大吏的岳父選中身份卑微的自己，并非全是看中他的才華，而是把寶押在了他的未來。而未來充滿變數(shù)，他不免心懷擔憂發(fā)起怵來。
婚后的生活是甜蜜的。時年17歲的妻子，人長得端莊清麗，可謂秀色可餐，性格脾氣也是格外的好。生長于大戶人家，絲毫沒有大小姐的作派，卻盡顯自律與勤奮。平時氣靜神閑，除讀書吟詩外，還能操持針線，對父母家人尊重有加，禮數(shù)頗為周到。與丈夫的短暫相處，李商隱深感妻子溫柔賢淑，暖意可人。兩人相敬如賓，日子過得十分愜意。這不，妻子在家侍奉娘母吟詩弄花，他徑直在幕府做起文案差事，駕輕就熟，一切都顯得靜好而有序。
大丈夫無不渴求功名。不久，李商隱吐透心機，還是希望在朝中做官，得到妻子宴媄的理解及全力支持。這李商隱生來對文字敏感，對愛情敏感，偏偏對世故人情比什么都遲鈍，對仕途官場的規(guī)矩更顯得十分無知。他只知道眼前愛情的珍貴與甜蜜，哪里曉得恩師令狐楚是牛黨的中堅，岳父王茂元是李黨的要員，在“牛李黨爭”水火不容、橫行施謔的當朝，他不知道也不曾設(shè)想自己會面臨什么厄運與后果。果不其然，在不久求官的吏部考試中，雖然順利通過初錄，卻在送審核定的關(guān)頭，被牛黨身居高位的長者一句“此人不堪”的指令一劍封喉。事后他方知流言四起，萬箭齊發(fā)全是針對自己。牛黨罵他“背恩、無行”，李黨斥他投機逐利。對此他心有定力，視之若無，全然不顧。“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安定城樓》），心想黨爭我不介入，婚姻是我的個人私事，你們能奈我其何？！李商隱將自己的怨憤訴于妻子，得到了妻子的安慰和勸解。妻子深情表示理解他支持他，鼓勵丈夫心懷坦然，慨然前行。
事情遠沒有李商隱想像的那么簡單。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因婚姻而陷入了黨爭的漩渦，他在官場上、仕途上此后盡顯荊棘滿布，始終坎坷難行。當再次通過吏部考試后，李商隱官拜秘書省校書郎，雖然只是正九品上階的清職小吏，但秘書省屬于貼近皇上的要害部門，“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玉山》），此時心中充滿了不盡的喜悅與期待。殊料世事難測，校書郎的位子尚未坐熱，僅僅三個月，李商隱卻被外派為數(shù)百里開外的弘農(nóng)縣縣尉。剎那間，從朝官淪為縣尉，由淸職變?yōu)樗桌�，對這莫名其妙的突變，李商隱大有跌進冰窟投入羅網(wǎng)之感，連連唉嘆“只知防皓露，不覺逆尖風�；厥纂p飛燕，乘時入綺櫳”（《蝶三首》）。操慣筆桿子的手來處理俗瑣繁雜的事務(wù)，盡管百般無奈，李商隱還是想在縣尉的職任上有所作為。他不辭辛勞，查積案、訪民情，提出為冤假錯案伸張正義的預案，誰知又受到上司陜虢觀察使粗暴的打壓。他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身臨其境地看到了官場的黑暗與冷酷，感受到了自身的無力與無奈。此時他想到了陶淵明的棄官歸隱，不禁《自貺》起來：“陶令棄官后，仰眠書屋中。誰將五斗米，擬換北窗風”。古往今來，陶令的傾慕者不計其數(shù)，但真正的追隨者踐行者卻寥寥無幾。此時想辭職，但義憤過后仔細思量，辭職后自己無援無助能干什么，出路又在哪里，卻陷入了不盡的苦思煎熬。李商隱回家后將這一切訴于妻子，善良的妻子也不承想官場如此污濁，不承想自己的丈夫如此的倒霉，禁不住的嘆氣。夫妻倆在苦苦思索中相互撫慰，得到愛妻的同情與慰藉，李商隱心中隨之平靜舒緩了起來。
開成年間后期，隨著李黨朝中得勢，岳父王茂元遂入朝任職，不久便任命為忠武軍節(jié)度使、陳許觀察使，手握重權(quán)，坐鎮(zhèn)許州。李商隱終于還是從弘農(nóng)辭職了，他決心回到愛妻身邊，賡續(xù)美好，重拾小家的溫馨與甜蜜。夫妻商定，將母親從洛陽老家接來，在長安南郊的樊川安了家。大家閨秀出身的妻子宴媄，此時全面操持起家務(wù)。侍奉婆婆，溫存周到。種菜務(wù)花，房前屋后到處都是她匆忙的身影。而煮飯燒菜，洗洗涮涮，全是她一人包圓。每逢遇到婆婆的夸獎和丈夫的勸慰，她莞爾抿嘴一笑，依然自顧自地忙碌著。雖然沒有大富大貴，甚至有些清苦，但夫妻倆卻把日子操持得有滋有味，真正感受到了家庭生活的溫暖與幸福。
美滿的家庭生活再次激發(fā)起入朝求官的念頭，李商隱這次科考后再入秘書省，卻官拜正字，官階反比四年前的校書郎低了許多。但畢竟朝中作官，收入穩(wěn)定，夫妻倆倒也安然。但不足一年，平生勞累終身的母親因病辭世，李商隱只得辭官，將母親靈柩送回河南老家，守孝丁憂。不久，岳父王茂元又在平藩途中病逝，這雪上加霜的打擊，使夫妻倆深陷悲痛之中。丁憂期滿后重回秘書省上班，家庭生活卻再也找不到過去那份美好了。隨著兒子、女兒的相繼降臨，日子就愈加清貧苦焦起來。此時的妻子反倒顯得異常堅毅，她只身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擔，溫存地鼓勵丈夫，精心撫養(yǎng)孩兒，苦心維持著全家的生計。每當看到妻子幽黑的眼圈和憔悴的面容，李商隱都忍不住扭過頭去黯然泣下。
為著給妻子一個美好的生活，給孩子一個美好的前景，李商隱決計追隨同鄉(xiāng)好友、時任桂管觀察使鄭亞南下桂州，去幕府打拚，期圖喚起新的人生。真是蒼天有眼，由于能力業(yè)績出類拔萃，李商隱很快就被任命為下轄昭州的臨時郡首。可是正當他春風得意大展拳腳的當兒，殊料受朝中黨爭波及，鄭亞繼貶為循州刺史，李商隱隨之也就丟掉了飯碗。想到家中辛苦操勞的愛妻，想到一雙極待撫養(yǎng)的兒女，更是不甘于命運如此捉弄自己，李商隱下決心再拚出一條生路來。他只身東進，過湘江，赴長沙，拜見湖南節(jié)度使李回；又踏洞庭，溯江西上過三峽，欲求見時任西川節(jié)度使的遠親杜悰。船行至巫峽時遭逢大雨，無奈上岸避雨歇息。夜晚，窗外秋雨如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李商隱想起家中苦苦度日的妻兒，想起日前獲悉的妻子思念問候的口信，此時睡意全無。只見他披衣佇立窗前，凝望著迷朦的夜雨和不遠處漲滿秋水的池塘，一種悲愴無奈的情思涌上心頭。許久，他凝神注目，低聲而又節(jié)奏鏗鏘地反復吟詠：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巴山夜雨，巴山情思！人行千里情相系。此時此刻，李商隱腦際浮現(xiàn)縈繞久久不去的，滿是妻子那單薄而匆忙的身影，那憔悴而慈祥的面容，那溫存而微顫的問候以及那永遠不知疲倦、一味關(guān)心別人、全然不顧自己的金子般的美好心靈……
長期的辛苦操勞，身心俱疲，嚴重地透支了王宴媄的健康。三十來歲，正是人生如夢的年華如花的旺季，李商隱的愛妻王宴媄，此時卻如同燃盡的蠟燭經(jīng)霜的荷葉，在丈夫遠赴徐州幕府、無人過問的苦境中，獨自趴在病床上痛苦呻吟掙扎著。當李商隱聞訊后心急火燎般趕回家中，卻再也沒能見到他那結(jié)發(fā)一十三載、一生托付給他卻一生為著他、心心相系如花妙齡的愛妻了。
撕心裂肺的痛，天崩地裂的悲，聲嘶力竭的嚎，未能見上愛妻最后一面而極度悲傷的李商隱，一連幾天渾渾噩噩，不知每天是怎么度過的�？粗抑械奈锸玻煜と缱�，歷歷在目，卻怎么也找不到這里的主人。“記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房中曲》）。去年因公干而順道回家，只見你身子廋弱言多保重，你卻一再搖頭，抿而不答。殊不知那次會心的謀面竟成永別！愛妻啊，你那苦難而短暫的人生，如何承受得住生命之輕與情愛之重？！此后一連數(shù)日，李商隱不住地愧疚自責，晚上亦徹夜難眠。“腸斷秦臺吹管客，日西春盡到來遲”（《相思》）。好不容易到了七夕日，這個情侶愛人殷殷相約或依依惜別的日子，往年都是全家相聚觀星賞月，而今卻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一年一度來”（《七夕》），而今與愛妻天人相隔，渺茫難見，真不如天上牛女一年一度的約見有個盼頭；悲愴至極，他情不自抑黯然泣下。數(shù)月來，李商隱心頭一直堵得慌，一種莫名的情感一直壓迫著他，一種強烈的欲望一直催促他，直到一天夜深，他怎么也無法入睡，索性披衣起床，站立窗前，用他那黑色的眼凝視著漆黑的夜。慢慢地，宛若一陣難言的沖動波涌而來，無法自持。只見他鋪紙研墨，屏聲靜氣干咳了兩聲，隨之那滿腔的情思如同開閘的洪水傾泄而出，瞬間一泄無余地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
相見時難別亦難 ，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 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 ， 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勤為探看。
凡人生活還得繼續(xù)。未及不惑之年的李商隱，自然不能整日沉浸在思憶的苦水中，他還有自己未竟的事業(yè)，更有一雙苦命的心肝。此時，5歲的兒子3歲的女兒正眼巴巴地望著父親；他不能給愛妻以美好善終的生活，但一定要給兒女以美好可期的前景。時值深秋，適逢由河南尹轉(zhuǎn)任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的柳仲郢，基于他的人品和才華，相邀入幕。二話不說，李商隱便欣然應(yīng)允。
出行前的首要事項是必須安頓好幼小的一雙兒女。李商隱攜子走進連襟韓瞻的家門，未曾開口，宴媄的姐姐便將兩個外甥一把摟入懷中。韓贍的兒子冬郎也依偎在母親身旁，與兩個弟妹親昵著�？吹竭@個情景，眼眶發(fā)紅的李商隱與韓瞻稍一對視，一切便釋然了。宴媄的哥哥得知妹夫遠行，相約韓瞻一起前來探訪寬慰，并特備好酒席為其餞行。盛情卻之不恭，怎奈斯人故去悼亡在心，李商隱嘆息不能赴宴并深情以詩相贈：“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秋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夜正長”（《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余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他糾結(jié)于心，最不忍拋下一雙足堪憐念的兒女，況且對亡妻的悼念有如連綿的秋雨痛傷不盡，怎有心思與酒茗接緣？連襟韓瞻同樣是于心不忍，他親自護送上路西行，一路上叮嚀開導，直到夕陽西下臨近咸陽時才返回，“京華蜀地三千里，送到咸陽見夕陽”（《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使李商隱深受感動。越過寶雞行至大散嶺上，但見大雪紛飛，寒氣刺骨，李商隱不禁想起妻子的溫存、勤懇及無微不至對自己的關(guān)愛：“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guān)三尺雪，回夢舊鴛機”（《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guān)遇雪》）。雖然前程未卜如同大雪茫茫，但這些都難遣他對愛妻的追思、懷念及心中的憂傷。
梓州府第幕主柳仲郢，是大書法家柳公權(quán)的侄子，為人磊落大方，修行深遠。他與李商隱相見恨晚，一席話罷，兩人肺腑相見，遂結(jié)為知己。幕主深知李商隱常懷喪偶之痛，便避過瑣碎繁雜之事，特意囑他多走走多轉(zhuǎn)轉(zhuǎn)，好以蜀地秀美的山水來調(diào)適心情，幫助自己盡快度過妻亡的陣痛期。
適應(yīng)公務(wù)應(yīng)酬之需，幕府一般都配有樂隊官妓。念及李商隱正當英壯之年，亡妻續(xù)弦實屬正常。柳仲郢便從官妓中挑選出一個色質(zhì)無二、德藝雙馨的叫作張懿仙的女子，贈予李商隱婚配，好從源頭上根除其中年喪妻之痛。甫一交談，李商隱不是受寵若驚而是大驚失色。當下斷然推辭，當晚即將說明原委的《上河東公啟》鄭重奉上。書中李商隱坦言：他與亡妻情愛至深難以忘懷，兩個孩子尚小，沒有心情續(xù)弦；即便如此，還要誠謝幕主的知遇相助之恩；更重要的一點，他反復申明自己是莊重嚴肅之人，雖多情而實不濫情，“至于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于風流”。意思是說我早年雖寫過不少情詩艷詩，但實際上我排斥也確實沒有風流韻事，且實話實說，張女子并不適合于我。由此足以顯現(xiàn)，李商隱的愛情觀純樸高尚，他對妻子的情愛，至真至深、忠貞不二。
五年后柳仲郢升職入朝，李商隱一并回到了京城。看到一雙兒女學習長進，活潑可愛，看到外甥韓冬郎“雛鳳清于老鳳聲”，喜之不盡。面對心愛的兒女，李商隱不禁感嘆妻子福淺命薄，一股哀思的苦痛又襲上心頭。越年正月，李商隱重溫舊情，又來到東都妻子曾經(jīng)住過的王府崇讓宅。但見偌大的一個豪宅庭院，而今綠苔滿地雜草叢生，“蝙拂”“鼠翻”一派亂象，其衰微敗落不堪入目。夜晚自己“背燈獨共余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正月崇讓宅》）。時隔六年，他尚能從目光所及的遺跡中喚起對妻子的感觸，從幻覺中仿佛聞到了妻子的余香，兩人深夜共語，說著說著他不禁吟唱起一段哀聲回轉(zhuǎn)思君情深的樂府名曲《起夜來》。如此情深成癡，莫不令人動心淚目！
李商隱回到長安后，依然懶洋詳?shù)牧藷o興趣。屋中的每一件物什，都能鉤起他對妻子的懷念。一日，他無意中翻到當年的一首悼亡詩，讀著讀著便止不住號啕起來；
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名曰《暮秋獨游曲江》，可謂觸景生情，同樣情深成癡。曲江當年曾是雁塔題名、歡慶宴飲的樂土，而今深懷亡妻之痛，兩相對比該是何等的悲傷。試看，春生、秋枯、恨生、恨成，事物的全過程都充滿了遺恨與悲傷。這里字句的重用往復，似直而紆的情韻，更宣染了聲調(diào)的悲愴凄涼與情思的纏綿哀痛。“深知身在情長在”，不禁教人想起“春蠶”“蠟炬”營造的那般至情至境。而“悵望江頭江水聲”更是絕筆，水聲且能悵望，這種聽覺、視覺、感覺的交融匯通，這種聲入心應(yīng)的匠心錯置，將詩人內(nèi)心的至悲至痛與悵恨茫然，發(fā)揮發(fā)泄到了極致，感人肺腑，入木三分！
多情詩人李商隱，他的愛情故事和愛情篇章，蘊含其中的純樸忠貞的道德內(nèi)含，高尚互惠的情趣意境，以及感人至深的藝術(shù)魅力，無疑為古今詩壇和極富普世價值的愛情領(lǐng)域，營造出一道格外璀璨眩目的靚麗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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