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清淺，時光已向晚，年輪的不經意轉動處，又是一年高粱紅透時。
透過車窗，仰望高遠、湛藍的天，觀賞恬淡、舒卷的云，眸及田地里被陽光映照的碎金斑斑的嫣紅，如果，那片紅�？梢詫⑼艄怅幜舸妫蝗绻�，那熱烈的紅可以染遍世間美好，是不是浮生陌上將不再有悲傷，而是不染纖塵的永恒旖旎？
車在一處高粱地旁停下，我下了車，遠眺田野，事隔多年，那紅彤彤的一片，依舊艷得那么動人心魄，似朝霞，鮮活飽滿，如青春最美的歌；又似火，熊熊燃燒，如生命最熱烈的綻放。我望著那紅，那瑰麗的紅卻似灼燒了我的眼眸，心頭頓痛，恍惚間又似回到我們的青春年少，又看到一張張明媚燦爛的笑臉，還有娟子那甜甜的小酒窩。
往昔歲月崢嶸，那時青春正好，我們總覺得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花季的時光里到處是歡歌笑語。作為機械設計專業(yè)里稀少的女生群體，我們幾個的情誼自然非比尋常。娟子便是我們其中的一員，她姓張，名娟，我們總愛習慣又親切地稱呼她為娟子，她睡在我的下鋪，個子不高，一頭長發(fā)瀟灑飄逸，但性格卻頗有假小子風范，說起話來，宿舍樓整條走廊里都能聽到那大嗓門，紅撲撲的臉上總是帶著燦爛的笑，笑起來時，嘴角兩側淺淺的兩個小酒窩煞是靈動。她總愛自嘲地說，臉上的紅正是在高粱地里成長的見證，我們也因此知道了她的家鄉(xiāng)，一個盛產紅高粱的地方——高密。娟子很愛本專業(yè)，她經常在我們面前宣講她的豪言壯語：“我要成為最優(yōu)秀的機械設計師！”她除了設計專業(yè)課優(yōu)秀外，還特別喜愛動手搗鼓機械類的各種設備，于是，對于我這種理論成績超高但實操能力又極差的人而言，實操課上，娟子儼然成了我的老師與依仗。
大學四年，光陰匆匆已過四分之三。剛上大四的初秋，學校安排我們在濰坊一大型工廠實習，一呆就是半個月，月末最后一個實習日，大家都很興奮，枯燥的工廠實習生活終于要結束了。我還記得娟子笑嘻嘻地跟我說：“我可以順道回家去看一下我爸爸了，有機會來我家玩吧，看漫野的紅高粱，品嘗自家釀造的高粱酒。”我笑著應著，娟子常常會給我講起她的家鄉(xiāng)，那一定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因為每次聽娟子提起時，她的眼眸總是亮晶晶的，臉蛋紅潤潤的，我想象著，那飽滿的紅高粱一定和娟子一樣可愛，一樣美麗，所以，對我這個從未見過長在地里的紅高粱的人而言，娟子的家鄉(xiāng)就令我特別地向往。
可是，命運之神有時卻不那么善良，厄運不期而遇。那日，只是慣常的一道工序，娟子熟練地打開機床，開始操作，一個彎腰時，頭上的安全帽不知怎地脫落，事發(fā)突然，她的秀發(fā)瞬間被卷入了正在運作的機床中，旁邊正操作另外一臺機床的我只聽到“啊”的一聲慘叫，便看到娟子血淋淋的頭頂，還有那伸入到機床里拽扯頭發(fā)時被卷入的血肉模糊的半只右手，而她原本可愛的臉正痛苦地貼在機床上扭曲著。我的腦袋“嗡”地炸響，慌亂地忙去關閉了機床開關。
聽到聲音趕來的同學、老師及工廠的領導們也都驚呆了，人群亂作一團，有人忙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娟子的整張頭皮已經被撕扯下來，血肉不分，右手卡在車床內不敢輕易拽出，驚慌又難過的我只能緊緊地抱住她彎曲而站立不穩(wěn)的身子，而那時，我的整個身子似乎也控制不住地一直發(fā)抖。
那一刻的時間好漫長，漫長到我似乎都以為自己停止了呼吸，只余下心還在隨著娟子痛苦的呻吟聲滴滴答答、血流成河，對于那時年少的我，不懂，人生為何會有如此慘烈的意外？
娟子被送去醫(yī)院了，當日下午，醫(yī)院里，我第一次見到風塵仆仆趕來的娟子父親——張叔，一位年約五十的老人家，臉龐黝黑，眼角的溝壑刻畫著歲月的滄桑與艱辛，一只手還提著一個大竹筐，有淡淡的酒香從筐中飄出。他一見到醫(yī)生，就猛地跪倒在地，老淚縱橫，急切地哽咽道：“醫(yī)生，求求您，救救俺閨女，她媽去得早，我可就只剩下這么一個閨女了。” 說著并把手中的竹筐朝著醫(yī)生舉起，竹筐里兩個漆黑的瓷壇上用紅紙貼著“高粱紅”三個大字，“還有，這是俺自家釀的高粱酒，給您帶來嘗嘗，別嫌棄，莊稼人沒啥稀罕東西。”
我看著老人家那滿含殷切的目光，淚水不覺滑落，同學三載多，那也是我第一次聽聞娟子的身世，原來她早已經沒了媽媽，一時間，我無法與那個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笑容的娟子聯(lián)系到一起。
醫(yī)生并沒有收老人家的高粱酒，但答應一定會盡力救治。
娟子在醫(yī)院被治療了很久，我也跟老師請假，在醫(yī)院陪了她很久，但是由于頭皮已經被碾壓粉碎，她失去了頭皮再植的機會，那一頭秀發(fā)終究離她遠去，并同時失去了她的右手。
知道真相的娟子沉默了，不言不語，任憑我和張叔如何勸慰，她仍然默不作聲，除了發(fā)呆，就是歪頭看著窗外那悠悠飄蕩的白云，那白云，閑散又愜意，就那么自由自在地飄著，飄著。
娟子出院那天，我送她和張叔回家。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娟子的家鄉(xiāng)——高密，下了公交車，還要走一小段路，才能到達娟子住的村子，走在田野的小路上，終于見到娟子口中的紅高粱，紅色的穗子在微風中如波浪蕩漾，飽滿充實的顆顆粒粒彎下了頭顱，沉甸甸的，那是歷經風雨后的成熟，更是勞動人民最勤勞的見證。
走到一片高粱地旁，娟子駐足，靜靜地看著那飽滿的紅，那紅映照得娟子的臉也格外紅艷，描摹出泣血的慘烈之美。張叔也駐足，望向那高粱地，聲音暗啞地說了句：“這是我家的高粱地。”多日醫(yī)院陪護的辛勞讓張叔的聲音似乎又滄老了許多。但是，我想，看到這紅彤彤的高粱地，一定勾起了他們祖祖輩輩在此耕耘的諸多回憶，這片土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希望，也曾經為他們筑起過美麗的夢。
娟子家的平房非常簡陋，一進入她家院子，便聞到一陣濃烈的酒香味，酒香是從安置在他自家的一間酒坊飄出的�；璋档奈輧纫老】梢妷w斑斑駁駁，中間擺著兩口大酒缸，旁邊還有散落的一些我不認識的釀酒工具。
安頓好娟子后，便要起身告辭，張叔再三挽留，可我還是婉言拒絕了，這一階段，張叔與娟子都累了，該需要好好休息了。臨走時，我凝望著娟子幽深的眼眸，輕聲道：“快點好起來，我在學校等你。”娟子只是用復雜的眼神靜靜地望著我，沒有說一句話。
直到我走到院門口，我還能感受到身后娟子凝視我的目光，蒼涼而孤單，我去的方向，是娟子最愛的大學，自從了解到娟子家境后，我更能深切感受到她在貧寒中的艱辛與努力，包括張叔，他們都是普通的農民，他們質樸卻不失勇敢，他們用自己的辛勞換取應得的收獲，可是，命運之神卻還是沒有放過他們，我不敢再多看一眼娟子光禿禿的頭頂和她空落落的袖筒，她再如何大大咧咧，她畢竟也只是那個極其愛美的芳華女孩。
返程路上，又路過娟子家的高粱地，在余輝的映照下，那暗紅色的高粱穗子垂得更低了，在慢慢變暗的天色里，一點點被包裹進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回到學校后的我盼啊盼，可是盼了很久，還是沒能盼到娟子重返校園。在那個年代，沒有手機，雖然不少家庭已安裝了座機，但是對于家境貧寒的娟子家而言卻是沒有能力安裝電話的，因此，我也一直無法與她取得聯(lián)系。后來還是通過老師才得知，娟子退學了，是的，是退學，而不是休學。她還讓老師轉告我們，她很好，讓我們都不要再去看她。
那一刻，滾燙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噴涌而出，灼痛了我的面頰，更灼痛了我的心，我親愛的同學，我最好的姐妹，因為一次事故，她終究還是離我們遠去，離她的夢遠去，離那個笑容燦爛的女孩遠去。
那一刻，我似乎又聽到娟子在宿舍里一遍遍叉著腰、滿含春風地對我們講的那句豪言壯語：“我要成為最優(yōu)秀的機械設計師！”聲音嘹亮，久久不絕……
或許，人生便是如此，你總以為自己很堅強，可是，突如其來的變故突襲時，其實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堅強，你會措手不及，也會彷徨與迷茫。
那一刻，我也似乎又見那火燒云般的紅高粱，絢麗，燦爛，用生命在燃燒著活著的熱情與希望，就如曾經的娟子，那么美好又鮮活，那么令人愛戀與向往。
忙碌的實習結束后，我們都大學畢業(yè)，也有了各自的工作，唯有娟子從我們的世界消失了。
工作后不久，又是一年高粱紅透時，一次工作出差路過高密，我特為去了趟娟子家，還是那座破舊的院子，張叔在門口接待了我，大門卻緊閉，張叔連聲嘆氣，說娟子還是不想見任何人。我給娟子留下一頂人造長發(fā)套，還有一些她喜愛讀的機械設計類的書，然后默默地離開了。
回程路上，車窗外，遍野的紅高粱依舊飽滿著沉甸甸，依舊美得那么動人心魄，可是為什么，那低垂的頭顱中卻平添了許多的愁思。
后來，我又路過幾次高密，給娟子送過幾次她喜愛讀的書，可是，那書只是放在院落門口，我依舊沒有再見到娟子。
再后來，隨著科技的進步，有了智能手機，有了網絡，有了QQ同學群、微信同學群，有了更多同學的最新信息，可是，單單沒有娟子的消息。
而我也投入到更緊張忙碌的工作與生活中，成家、立業(yè)、養(yǎng)孩子，難得抽出閑暇時間，但是娟子那如紅高粱般紅撲撲的臉蛋、那燦爛的笑容卻時常浮現(xiàn)在我眼前，在很多個夜深人靜時，我又會常常從血淋淋的夢中驚醒。
在日夜的操勞中，我的視力也隨之越來越差，在我不得不去醫(yī)院檢查時，卻被醫(yī)生告知我得了一種全世界無法醫(yī)治的眼疾，結果只有一個——失明。
那一刻，恍然天地崩坍，從未覺到過的無助與悲哀。我想，當年的娟子也一定如我這般，極其無望與悲傷吧，路還在，卻看不到前方是否還有希望。
又是一年高粱紅透時，在我?guī)缀醢讶珖鞔筢t(yī)院都跑遍后，我再次來到高密，來到娟子居住的小村莊。
我的視力已經無法開車，先生開車帶我去的，遍野的紅高粱在陽光下依舊紅得絢麗，沉甸甸的穗子垂得低沉，卻飽含著最充實的收獲。
車駛入村子后，娟子家原先破舊的小院及平房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棟華麗的兩層小樓。
我正怔愣在院子門口，門恰此時“吱呀”一聲打開，一位非常時尚的女子笑容滿面地走出來，一頭長發(fā)瀟灑飄逸，紅撲撲的臉蛋褪去往昔的青澀，換上了成熟的風韻，淺淺的酒窩更加甜美靈動，只有那右手處卻依然空蕩蕩的。
我的眼眸瞬間濕潤，她看到我時也有些愣神，只是片刻，我已經同時看到了她眼中的晶瑩，我的雙手和她的一只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多年后，再次相見，我成了那個即將陷入黑暗中的人，而娟子卻又回到了曾經的明媚燦爛，只是，我沒敢問，那頭長發(fā)是假的，還是用現(xiàn)代手術技術重新植的，而這些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娟子臉上那幸福的笑容，又重新飽滿了紅高粱的熱烈。
娟子熱情地招待了我，并帶著我去參觀她家的釀酒廠。
那么現(xiàn)代又寬敞的釀酒廠，我甚至有點不敢相信是娟子家的。在工廠里，很多員工都熱情地道著“張總”跟娟子打招呼。我也見到了張叔，他雖然較先前老了許多，但飽經風霜的臉上卻神采奕奕，他一眼便認出了我，高興地拉著我參觀釀酒車間，介紹釀酒工序，張羅著要送我一些最好的高粱酒。此時，我才知道，原來酒喝著甘醇，誰又知道醇香后面那么復雜的工序呢，正如人生，欲得甘醇，也必然先經受各種歷練。
在工廠里，我還見到了娟子的丈夫，一個憨厚老實的男人。娟子告訴我，他是個從小失去父母的孤兒，靠爺爺奶奶含辛茹苦養(yǎng)大，并讀到了大學，遇到娟子后，他被娟子的堅強精神所感動，和娟子一起在張叔的幫助下建立了自己的酒廠，并一步步做大，還在原來的舊房子那里蓋了自己的新家。娟子還自豪地告訴我，那些很多釀酒設備都是她參與設計的。
我聽著娟子的喋喋不休，嗅著一道道工藝釀造出來的醇香，看著她眼眸里的亮輝閃閃，內心也似乎充斥著一股力量的源泉在噴涌，那個美好燦爛的娟子終于回來了，她雖然沒有成為最優(yōu)秀的機械設計師，但是她用另外一種方式實現(xiàn)與詮釋了自己的人生夢。
我加了娟子的微信，拉她入了同學群，在群里打出了一行字：“歡迎娟子歸來！”
我沒有告訴娟子我的眼疾，我想，雖然前路漫漫，但是無論多么艱難，只要秉著心中的堅韌，我也一定可以繼續(xù)走下去，一路堅持，一路修煉，向著最美的風景。
回程路上，路旁的紅高粱紅透半邊天地，美得令人心曠神怡；車內，張叔給我塞上的紅高粱佳釀醇香濃郁，彌彌散散，那是歲月沉淀下來的甘醇。
天地很大，田野依舊美輪美奐，白云依舊飄飄蕩蕩，在這片紅高粱遍野的土地上，質樸的人們用勤勞的雙手種植出了最美的風景，用堅韌的意志釀造出了最甘醇的佳釀。
又是一年高粱紅透時，只要心不懼怕，最美的風景就一定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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