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一年像今年這樣，我對天氣特別敏感。我坐在屋子里，稍感外面有什么風吹草動，就趕緊跑出去。抬頭看天，看天上的云彩，看天上的云彩是什么顏色。如果云彩是柔軟的棉白色，我的心就會踏實下來；可如果云彩是厚實的烏金色，我的心就會揪起來。我擔心，擔心云彩被誰不小心輕輕擰一下，就會滴下水來。有時有風。如果風不大，只把院子里那幾棵楊樹的葉子吹得“嘩啦嘩啦”響，就像小孩兒高興時拍出的巴掌聲，我就會很高興；可如果風像一個不可理喻的潑婦，歇斯底里橫沖直撞，并發(fā)出恐怖的“嗚嗚”聲，我就會著急，著急得要命，卻又無可奈何。我只好在心里不住地祈禱：風啊，快停下來吧，快停下來吧。
為什么我這樣神經(jīng)兮兮？蓋因為我有一塊地，一塊屬于自己的地，那塊地上種著麥子�，F(xiàn)在正是麥收前的節(jié)骨眼，我可不想讓一場不合時宜不知好歹的的凄風苦雨，刮跑了我的心血，澆滅了我的希望。
記得去年麥收結束后，我和父親坐在屋子里，父親抽煙，我也抽煙，屋子里煙霧繚繞。抽煙，無疑是在過度勞累后，最佳的消乏解累良方。忽然，父親開口說話：“明年給你一塊地，讓你自己種，你行嗎？”“行”，我回答得干脆利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我如此自信，是有根據(jù)的，雖然我的所謂的根據(jù)未免有些牽強附會。父親是村里公認的種地好手，他種的地是村里的標桿，就連上了年紀的老人也不得不服。我是他的兒子，我的身體里流淌著他的基因，這里面當然也有怎樣種地，怎樣種好地的因子。再有，每年春秋兩季，我都會趕回家，幫助父母收種莊稼。雖然每次我都是來去匆匆，干的也是馬馬虎虎，囫圇吞棗，但這未嘗不是我收獲的寶貴經(jīng)驗。正如父親所說“看也早看會了”。
七月初的太陽，與其說是個“紅泥小火爐”，倒不如說更像一個手法高明的魔術師，而成片成片的麥子正是它絕佳的道具。它甫一出現(xiàn)，便光芒四射，威力無窮。你看，早晨還穿著淺淺綠衣衫的麥子，到了中午，竟然全換成了威武的黃金甲，像一隊隊一列列整齊的兵馬俑，站立在村子外，一站就是千百年。千百年來，守衛(wèi)著淳樸自然的小村莊，喂養(yǎng)著村莊里憨厚樸實的鄉(xiāng)親。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青澀的麥香，隨著干的熱的風，徐徐地向村莊進發(fā)。一路上，湮滅了花香，湮滅了果香，湮滅了應該屬于這個季節(jié)的所有香氣�，F(xiàn)在，盛大的麥香是廣袤田野上的終極霸主。麥香繼續(xù)向村莊逼近，慢慢地包圍了村莊，慢慢地滲進了村莊，慢慢地占領了村莊。麥香成了村莊無形的統(tǒng)治者。對于這種統(tǒng)治，人們沒有厭惡，沒有詛咒，沒有反抗。相反，他們喜歡，他們高興，他們享受，他們陶醉，他們甚至已經(jīng)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亢奮。他們不是詩人，不然，他們定會跑到村口，望著滾滾麥浪，放聲高呼：讓醉人的麥香來得更猛烈些吧！
麥收一觸即發(fā)。
我也整裝待發(fā)。我的裝備其實很簡單，雇了一輛車，準備了幾條口袋和一把鐵鍬。車和口袋是用來裝麥粒的，鐵鍬是以備不時之需用的。剩下的事，就是等，等待收割機的到來。
這種等，是一種煎熬，也是一種幸福。我暗自慶幸，慶幸父親在交給我這塊地的時候，所有的活計幾乎全部擺脫了原始的手工操作，實行了機械化。我不知道，如果放在以前，我在答復父親的時候，還會不會回答的那么斬釘截鐵，是不是在憶及過往時，猶豫再三，躊躇不前呢？
過往的麥收，是一種勞累，更是一種折磨。從麥收伊始，每個人便要經(jīng)受身體上、天氣上、精神上的多重考驗，還要應付割、拉、鍘、脫、曬，最后入囤這些繁冗復雜的程序。一季麥收，少說也要半個月。半個月下來，一個壯實如牛的勞力也會累得筋疲力盡，脫掉一層皮。而現(xiàn)在，不必了，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我所做的，就是悠閑地站在地邊，而不費吹灰之力，注視著巨大的機器把以前我所做的事情全部做完；最后，談笑間，顆粒歸倉。
麥收開始了。
我們開著車到了地里。一臺收割機正在一塊麥地橫沖直撞，整塊的麥田瞬間被割出了一道口子，身后騰起漫天的煙塵。幾個人站在地頭，對著麥田有說有笑，指指點點。我經(jīng)過時，只是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并沒有停車，徑直來到了自家麥田。
其時，正是上午十點左右。太陽像一個正處在青春期的少年，精力旺盛，把所有的熱情都釋放了出來。地頭沒有樹，所有的樹都在這幾年被砍伐殆盡。我赤裸裸地暴露在炎炎赤日下，滾滾的熱浪裹挾著我，好像要把我烤熟，烤焦，繼而燒盡。麥地上面繚繞著光怪陸離亦真亦幻縹縹緲緲的氣體，向上升騰，不知道這是麥子蒸發(fā)出來的水汽，還是我的眼睛被火辣辣的陽光晃花，出現(xiàn)的錯覺？
我站在驕陽下，無處躲無處藏，皮膚有火辣辣的灼痛感，汗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即使現(xiàn)在的麥收，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除了擺脫了過度勞累，但卻擺脫不了大自然的煎熬，也許還有許多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會隨時爆發(fā)。我的自信開始有些搖搖欲墜。
收割機依著次序一家家的吞吃著麥子，原本厚實的大地漸次裸露出來，復歸原型。終于輪到我了。待到收割機開始收割后，我們把車順好。收割機以它不知疲倦、不知勞累、不緊不慢的架勢來回走了兩趟，一塊地的麥子便被一掃而光。收割機停在車旁，倉口對準車斗，倉門拉起，金黃的麥粒像潮水一樣“刷”地傾瀉下來。就在這時，問題出現(xiàn)了。由于我的一時疏忽，沒有注意到停車的地方是個高壟，車斗的欄桿微微高過了倉口，一半的麥粒全都流到了地上。我大喊一聲：“停”。趕緊抄起鐵鍬，使勁地挖掘車轱轆下面的土，直到車轱轆慢慢下落，倉口完全伸進車斗。而我早已熱汗淋漓。倉門再次被拉起。沒過一會兒，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車斗高度有限，麥粒又都倒在了一側，很快形成了一個小包，眼看就要過了欄桿。我趕緊跳上車，跪爬進麥堆，揮動雙手，像兩個船槳，拼命向后劃拉。麥粒吸足了陽光的熱量，滾圓滾圓的，灼燒著我的雙手雙腿；纖細的麥芒無孔不入，刺透我的衣服，扎進我的身體；汗珠像水泡一樣，從我的額頭、胳膊、后背汩汩地滲出，又像蚯蚓一樣向下流，奇癢難耐。這些我已顧不上；后來，我已沒有了感覺。我只是機械的重復著一個動作—揮動雙手。
經(jīng)過一番折騰，總算把車裝好。我意楞歪斜地跳下車，像散了架泡了水的泥胎，癱軟在地。
歇了好大一會兒，我才強打精神，勉勉強強坐車回家。卸完車，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我的麥收終于結束了�？墒�，沒過多久，我就感覺頭昏眼花，惡心難受，渾身沒勁。我意識到，我中暑了。
到這時，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第一季麥收，以徹徹底底的失敗告終。我當初不自量力的自信，在現(xiàn)實面前，完全是水中月，鏡中花，被擊得一地粉碎。
夜里，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季麥收，就把我折磨的狼狽不堪，苦不堪言；而在土地上堅守了幾十年的父母，他們又是怎樣一年年地捱過來的呢？
姓名：張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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