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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云:友情上的失戀,詩歌上的結(jié)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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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筱寒(江沁園) |
談及湘云,不禁想起87版《紅樓夢》結(jié)局處。 縱然電視劇再經(jīng)典也不及原著,但87版《紅樓夢》的一個亮點在于,它的最后7集是根據(jù)紅學研究成果改編的,亦即根據(jù)脂硯齋等的批語以及曹雪芹在前80回留下的種種線索改編的,因此它的結(jié)局有別于高鶚的續(xù)書。“綠蠟春猶卷,紅樓夢未完”,細讀《紅樓夢》原著無數(shù)遍,每每看完前80回,就總不愿再往下看,只因高鶚續(xù)書里某些人物結(jié)局與第5回判詞不相符,某些人物性情與前80回描寫有出入。 而87版《紅樓夢》結(jié)局處,湘云成為藝妓,過著水上漂泊的悲辛日子,恰恰回應了“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的判詞。當她偶遇寶玉,關(guān)切問著黛玉,感懷昔日與黛玉情分時,讓人動容。縱然曾略有小吵小鬧,卻終究是惺惺相惜。第76回中秋夜里湘云的“寒塘渡鶴影”和黛玉的“冷月葬花魂”,一詩成讖,卻也相得益彰。脂批曾明白點破寶玉“素厚者唯顰(黛玉)云(湘云)”,而顰云二人亦何嘗不是親厚無比? 湘云的密友是黛玉,每每至賈府,“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可后來卻漸漸親近寶釵,將黛玉比為戲子一事中一副拈酸吃醋的小女生模樣,全然失卻了素日的豪情萬丈,后來更是時時尊釵貶黛。我曾經(jīng)覺得,這是陷入愛情中的女子的小心思。后來卻覺得,湘云“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與寶玉僅僅是玩伴:她扮起男裝來像寶玉,她和寶玉一同商議要吃生肉,她和寶玉一樣好玩淘氣……她即使對寶玉有愛,那種愛也是活在當下的友愛。 湘云對寶玉定然有過朦朧的情愫,但她和黛玉更是惺惺相惜的知心、知己、知音之友。所以,湘云對黛玉的種種貶抑,更多是因為她在友情上失戀了。“失戀”這個詞不僅適用于愛情,也適用于友情。“情場失意”也并非愛情領(lǐng)域的專利,強烈的友情落寞感也會讓人生出那種君心不似我心的失意。只因湘云覺得,寶玉與黛玉對彼此似乎都比對她親厚,無論是和寶玉的友情,還是和黛玉的友情,都讓她漸漸沒有了安全感,而寶釵又擅做人,故漸漸親近寶釵,甚至從“仍往黛玉房中安歇”變成了“只要與寶釵一處住”。 湘云時常夾槍帶棒說黛玉小性子。而黛玉那所謂的小性子,全在前30回里試探寶玉真心的橋段里。若非黛玉彼時心中不踏實,又豈會在意一城一地之失而在言語上一次次突出自己?她那般掐尖要強,不過是因為她不確定寶玉的情之所系。彼時的寶玉,對她縱是各種溫存體貼,也終處于青春躁動期,在風流裊娜的黛玉和鮮艷嫵媚的寶釵之間猶疑。而真實的黛玉尤其是30回之后的黛玉,向來不缺大家閨秀的氣度與胸襟。 因之,前30回里,黛玉情竇初開,一顆心惶惶然,自顧自地試探寶玉真心,忽略了湘云的情緒變化,以致于湘云生出了君心不似我心的失意。又兼寶釵有意無意的拉攏,使得湘云與黛玉的相交甚歡,變成了偶有齟齬。但,她與黛玉縱使偶有齟齬,卻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事后仍親厚無比。譬如,“戲子事件”過后,黛玉把寶玉一時感忿寫的字帖帶回去與湘云同看,可見黛玉對“戲子事件”是毫不介懷的,對湘云依然如故。是的,即使意識不到湘云友情上的失戀,黛玉對湘云也不乏寬容大度。 而湘云呢?在親近寶釵的日子里,她心中認同的知音仍是黛玉,她與黛玉仍時時步調(diào)一致:一同給去取紅梅的寶玉斟酒,一同斟酒齊賀詠紅梅花的寶琴,一同“天天捉弄”寶釵……而這些步調(diào)一致的趣事,恰是發(fā)生于30回之后。彼時黛玉已對寶玉放心,所以她既在第45回與寶釵“互剖金蘭語”,又開始主動修復與湘云的關(guān)系,即使這期間湘云明面上還是和寶釵更親近。 有過早戀經(jīng)歷的人,定然能理解高情商的黛玉在前30回里的所謂小性子和對好友的不經(jīng)意忽略;重友情的人,也定然能理解湘云因友情而生發(fā)出的那種微妙的失意和黛玉后來對這段友情的修復。黛玉從來不是一個愛情唯一的女子,她對親情、友情同樣視如珍寶,所以湘云對她的一腔友情才沒有錯付。在友情上僅僅讓湘云短暫失戀的是黛玉,而在友情上不僅讓湘云深感失戀更讓湘云頗覺錯付的是寶釵。 湘云與寶釵,終究沒能成為知己好友。第70回李紈的丫鬟碧月道:“你瞧寶姑娘那里,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云姑娘落了單。”除了與寶釵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黛玉,寶釵對誰的真心都寥寥無幾。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對誰都一視同仁,讓人察覺不出半分親疏遠近。她的友好千篇一律,顯得生分而客氣。她對湘云的友好同樣浮于表面,僅是客氣和套路的升華版。倒是湘云與黛玉,從相伴如飴,到貌似不和但又不自覺地步調(diào)一致、配合默契,再到手挽著手在湖邊聯(lián)詩和互訴衷腸、彼此勸慰。前者是社交的消耗,后者才是友情的滋養(yǎng)。 從最初的“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到找回初心后的“鬧林姑娘半夜去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湘云終于深悉:黛玉才是她永遠的知己好友。從“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到“可恨寶姐姐……到今日便棄了咱們”,湘云終究還是明白了:對寶釵的友情是錯付了,那無數(shù)個晨昏的念茲在茲,從來都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湘云情深,她付出的是真心實意;寶釵情淺,她對誰都出手慷慨。她們之間情感的交付是不對等的。湘云以為的友情,不過是寶釵心中的社交。因此,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掏心掏肺的時候,一定要先看清楚,對方對自己究竟是友情還是社交,切莫等千回百轉(zhuǎn)之后才驚覺:經(jīng)年的友情與時光,終究是錯付了。 湘云“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但將友愛情緣銘刻于心。“海棠名詩社,林史傲秋閨”,她的詩與黛玉齊名;“風流不讓湘、黛”,她的名士風流與黛玉比肩;她的心亦與黛玉惺惺相惜。最后,湘云的心也回歸最初,她覺察出寶釵的心計,亦深知寶釵封建淑女的言行與她何曾有幾分相似?!與她的精神氣質(zhì)和審美趣味最相似的,當屬黛玉。她們一樣是風流才女,光風霽月,天然純真,黛玉清逸高逸,她豪逸放逸。她的“寒塘渡鶴影”和黛玉的“冷月葬花魂”是她們生命中最后的惺惺相惜。那一夜聯(lián)詩后,她和丫鬟翠縷說:“鬧林姑娘半夜去罷。”她終究還是一如既往同黛玉共眠了。她與黛玉的知己友誼始終堅不可摧,不會因自己曾經(jīng)友情上的失戀和寶釵曾經(jīng)的拉攏示好而變質(zhì)。 若說友情是湘云與黛玉的鏈接,那么詩歌則是湘云與黛玉的輕舟,將湘云與黛玉從現(xiàn)實世界引渡到彼岸世界,超越有限,實現(xiàn)自由和永恒。詩歌是直指人心的,或是外在世界對內(nèi)心的刺激感應,或是內(nèi)心感受的外化升華。湘云與黛玉,在詩歌中找到了慰藉。正是詩歌傳達著湘云與黛玉的友情,伴隨著湘云與黛玉的靈魂,浸潤著湘云與黛玉的人生,讓她們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因之,與黛玉風流相近的湘云,便在詩歌上與黛玉結(jié)義了。第76回“凹晶館聯(lián)詩”時,湘云聯(lián)了一句:“吟詩序仲昆……” 黛玉道:“這可以入上你我了。”故而“吟詩序仲昆”可指當下湘云與黛玉吟詩。“吟詩序仲昆”與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異曲同工:“金蘭契”是結(jié)義,“序仲昆”亦是結(jié)義。寶釵與黛玉才學相近,湘云與黛玉風流相近,她們先后與黛玉結(jié)義。 黛玉聯(lián)的“酒盡情猶在”亦是意味深長。在賈府中秋宴酒盡之時聯(lián)詩,在旁人情已淡薄之時交心,黛玉與湘云的友情比之前更為深厚,情猶在爾,是為“情猶在”也。湘云的“吟詩序仲昆”與黛玉的“酒盡情猶在”,已然完成了湘云與黛玉這對風流才女于皎月之下的以詩結(jié)義,美哉!這兩句詩的深刻意蘊,絕不亞于湘云的“寒塘渡鶴影”與黛玉的“冷月葬花魂”這兩個名句。因為聯(lián)詩,因為結(jié)義,湘云與黛玉,才沒有在中秋宴這場極大的喧鬧過去之后,為夜色里那濃濃的飄零之感所吞噬。 木心曾說:“人生在世,需要一點高于柴米油鹽的品相。”詩歌,便是人生中那高一點的品相。到第70回左右,賈府禮崩樂壞,已然失序,大廈搖搖欲墜,寶玉尚不自覺,清明達觀的黛玉卻了然于心,也決意從青春的高光時刻里走出來。故在聯(lián)詩前,她對湘云說了一句箴言:“事若求全何所樂。”而當一個人歷經(jīng)世間巨大的繁華與感傷之后,驀然回首,尚有青春年少時的閨中密友陪在身邊,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幸福與可貴。故,湘云與黛玉,以友情為鏈接,以詩歌為輕舟,以詩結(jié)義,預判與攜手共赴她們共同的命運。渡鶴影,葬花魂,但留詩意在人間。 湘云理解了黛玉曾經(jīng)的情竇初開,黛玉不介懷湘云曾經(jīng)的尊釵貶黛。她們始終都是重情重義且內(nèi)心豐盈的人,所以都對外深具善意,對內(nèi)頗能自洽。而這,也是此情不渝的原因。此后風雨經(jīng)年,湘云也好,黛玉也罷,都不會忘記那個中秋夜里,兩個人于皎月之下以詩結(jié)義,兩個人共同抵抗過孤獨與失眠。因之,87版《紅樓夢》結(jié)局處安排湘云在寶玉面前傾訴對黛玉的深情與思念,委實貼切。“人間萬事消磨盡”,“忽有故人心上過”…… 友情上的失戀,讓湘云對黛玉的友愛之心更為濃郁;詩歌上的結(jié)義,又治愈了湘云心靈上的寂寥。湘云與黛玉曾經(jīng)降溫后來又回溫的友情至善至純,毫無功利色彩,堪為世人交往之風范,她們處處配合默契,時時惺惺相惜,留下了一生的紛紛感念,讓人心旌搖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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