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我離家到三十里外的團部第一中學讀高中。 我讀高中那會兒,北大荒的建設兵團已經改稱國營農場了。叫順了嘴,我們還是習慣稱場部為團部。 那是一條高底起伏、曲曲折折的路,它綿長地靜臥在我悠遠的歲月里。 我家在15連,到團部30多里路,一周或隔周的周末回家一次。天氣好的時候,早晚各有一班公交車,我們叫它大客。大小相當于現在的中巴。如果趕上雨天或者檢修,大客就不通了。 學校每周是一天半的假。周六中午放學,一般都坐不上早晚才有的大客。想回家就只能搭下面各連隊到團部辦事或拉東西的鐵;厝ァK^的鐵牛,它與現在的農用四輪是一個家族,只是它馬力更大,馬達的轟鳴聲更威武?諘绲脑埃拈L的沙石路,鐵牛一出現,寧靜的世界就變得一片嘩然。它是我們那個年代、那個地方重要的運輸工具,也是重要的交通工具。 只要是路過自己連隊的車,我們都可以搭乘。比如,在我們15連東北方向有19連、20連、30連,在我們連正北方向有16連、17連、26連、31連,它們統稱為“溝里”。各個連隊的糧油、飼料、農具、農機配件,還有合作社的零七八碎的小百貨,都要到團部去采買,這樣我們搭車的機會還是很多的。特別是15連,所有“溝里”的車都可以搭。 拖車滿滿的,面呀、豆餅呀或者鐵轱轆之類的農機具呀的上面,常常擁擠著放假回家的學生。 我們一個挨著一個,隨著道路的高低曲折在拖車上左搖右晃。愛說話的同學,哇啦哇啦大聲地講著自己班級或者宿舍里的熱鬧事兒。什么哪個班的男生裸體在宿舍洗澡不掛窗簾,被舍務老師叫去狠批一頓,打了一拳啦,什么某同學晚課沒上去電影院看《望鄉(xiāng)》,被班任罰寫檢討啦,……嗓門兒一個比一個高,熱鬧事兒一個比一個多。男生們哈哈大笑,女生嘻嘻地羞怯著低下頭。任憑男生費多大的力氣,喊聲也蓋不住馬達的轟鳴。只有車輪在坑洼處顛簸的剎那,搖晃的我們,齊聲高喊“哎呀”,之后是哈哈大笑,那聲音足以撼天動地。 從團部回家一路向東,先走過一段山路。 夏季山邊的景色最是唯美,野花在綠草中靜靜地開。那一簇簇淺粉色的、雪白的芍藥在草地深處搖曳著,千百年來,它吸收著天地精華,以雍容華貴之姿,在山野間怒放;ㄖπ揲L又含情脈脈的藍盆花,在溫和的暖風中嬌羞地點著頭。比藍盆花還要修長的是金蓮花,金色的陽光撒在它橙紅色的花瓣兒上,嬌嫩的金絲一樣的毛茸茸的蕊,簇擁在花瓣兒的懷中歡暢彈跳。山里花根兒向上遒勁地卷起撒滿斑點兒的花瓣兒,如一個個小巧的體操運動員在蔥蘢的世界里閃動著點點鮮紅。 每一個與花相遇的日子都讓我感動不已。花的世界天高地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們在無邊的曠野一開就是幾千年。 我不能將花兒擁入懷中,那一回遠遠的凝望,原野上的鮮花就永遠盛開在我心靈深處。 我父母跨越千山萬水來到北大荒,若干年后生下我這個愛花的女兒。在我最美的年齡,在我最快樂的日子,我與這片我童年以外的花海相遇了。它們的前世一定是我的姐妹,也可能我的前生是你們中的一朵。 遠處的山林蒼翠凝重。鐵牛在沙石路上緩慢前行,它們需要彼此的適應。這條遠古荒野上新開出的路,還有緩緩行進的鮮紅的鐵牛,它們與我們這些北大荒的第二代一樣年輕。 走出這片山林就走出了12連的地界。再向東,路兩旁變換成一眼望不到邊的農田。微風中麥苗翻騰起海一樣的綠浪。另一側的玉米長成凜然威武的青紗帳。再走一會兒,毛茸茸的黃豆葉密密地簇擁著,以一瀉千里之勢鋪向遙遠的天邊。 三江平原,完達山北麓,這是一片寧靜的黑土地。屯墾戍邊的官兵——我們的父輩種下無邊無際的莊稼。肥沃的土地上,這些莊稼猶如脫韁的野馬,你追我趕猛勁地長,它們要長到北大倉倉倉爆滿。 穿過一片片農田,鐵牛開進13連。好安靜的小天地,暖陽下,一排排紅磚瓦房并肩而立,一家家的豆秸垛、劈柴垛干凈整齊。蘆花雞側躺在柴草垛前松軟的細土里用翅膀愜意地扇動著土沫,懶散地沐著日光浴。鴨子、大鵝在路邊的水池里扎猛嬉戲。鐵牛的轟鳴引來樹下犬吠雞鳴,鴨子、大鵝也嘎嘎地叫個不停。 鐵牛停靠在路邊,13連的學生在這兒下車。我的同學劉彬和她們連的小伙伴靈巧地翻過鐵皮拖車跳落到地面。劉彬父母都是四川人。她個子不高,圓圓的腦袋,高高的腦門,大大的眼睛,渾身透著南方人具有的靈氣。我們高中一別,再也無緣相見,據說她大學畢業(yè)回了老家,再后來隨老公去了深圳,她帶領的安利團隊做得很大。我的記憶里她永遠是那個穿著紅上衣,愛說愛笑的朝氣蓬勃的女生。 鐵牛繼續(xù)向東再穿越一望無際的農田,之后向南有一條岔道。 據說,我們這里不少山路都是日本鬼子修的,通向14連的這條岔路就是。日本鬼子侵略東北時在山上修了不少跨斗摩托可以跑的小路,還在山上修了不少據點。我是沒見過,很多男生說到山上玩兒都碰見過。 團部南面7連的七勒嘎山,海拔兩千多米,是我們團的最高峰。傳說日本鬼子在那里鑿山洞,儲備了很多軍用物資。彈藥以外還有很多餅干罐頭之類的食品,由于太隱蔽了,人們無法找到。更玄的是,我小學的男同學說,七勒嘎山有個機關,如果找到機關,半個山都可以打開。另一個則說,找到也沒用,那里有兩條千年蟒蛇把守。那時候,有調皮的男生在課間還用細長的木棍挑著日本鬼子的破鋼盔惡作劇呢。銹跡斑斑的手榴彈,碎炮彈片時有出現。 我的同學劉麗家在14連。她很受父母寵溺,她父親常常騎自行車接送她上學。她考上了大慶師專,后來就生活在大慶。我們也沒再見。 鐵牛還要向東走,南面是山林,我們15連的人叫它南山。我童年的小伙伴小燕兒的奶奶就埋在那里。當然,那里還長眠著許多逝者。 初中的時候,老師號召我們挖龍膽草,說是到團部賣給收購站,賣的錢做班費。洗凈晾干后龍膽草白白的根須是很值錢的藥材。龍膽草的根須曬干后很輕,為了多挖一些龍膽草,我和寶麗放學后去過南山好多次。深遠的樹林里,斑駁的樹影下,在長滿樹條和雜草的土包上,就看到過年久塌掉的棺材。我的膽子本來就小,如果不是為了完成或者超額完成任務,如果沒有寶麗作伴,我是不會嚇得腿軟也不離山的。 沙石路北面就是15連的農田。在14連岔道這個位置,還覺得15連有些遙遠,一點也不見它的影子。鐵牛再向東走上一小段時間,然后向北拐個直角,這時你再向北望:一路下坡觸底,再上坡的地方,那藍天白云下,被純凈的綠色曠野密密包裹著的一排排紅磚紅瓦的房舍,當然還有一排排的草辮子房,就是我家所在的15連了。 連隊最南邊是一片草甸子,地勢有些洼。那里有我童年最深遠的記憶。許多個溫暖的春天,我總會被一種名叫馬蹄蓮的小黃花牽引著來到這里。那時候我不知道它的名字,這種小花在我用細小纖弱的手掌掬起的剎那,它連同那嬌嫩的美就永遠安住在我靈魂深處。半個世紀后,我在百度一次次搜尋,終于真真切切地見到了它。 歲月流逝,馬蹄蓮不曾有一絲絲改變。它是我童年的夢,為了一把小小的花朵,母親給我做的新鞋子一回回陷入草甸子薄冰下的稀泥里。 草甸子北面是我小學、初中都在那里讀書的學校。前后兩棟很長的磚瓦房,前面是初中和高中,也就是團直二中。后來只剩下初中了。后面的工字房主體是小學,東西兩側分別是女生和男生宿舍。 這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居所,也經歷過政治的風云變幻。 學大寨,學小靳莊,批林批孔,反潮流。 很多個星光閃爍的夜晚,我們在教室的燭光中,一遍遍排練文藝節(jié)目。 我們一遍遍地呼喊:“學大寨,趕大寨,社社隊隊干起來……”“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 不栽種禾苗就只能任荒草猛長。天真、無知蹉跎了寶貴的光陰。 我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做報幕員。“團直二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匯報演出現在開始”一句多年的開場白,已經被歲月打磨成經典,連同我稚嫩的童音,牢牢地鐫刻在時光的記憶中。 在微弱的燭光中,我們還曾用稚嫩而笨拙的小手抄寫一些不知所云的批林批孔的大字報。完成過向反潮流小將黃帥學習的宣言。 歲月終究滌蕩了我們的年幼與無知。 學校東側的丁字路口,就是我們通往團部和“溝里”各連隊的候車場。無論是鐵牛、大客,偶爾也有團部汽車隊的卡車,都會穩(wěn)穩(wěn)地在這里停下來。道邊的野花野草總在這里興致勃勃地旁觀。 團部到我家30多里地,慢吞吞的鐵牛也得行駛兩個小時。 向連隊的西北方走去,坐落在連隊最后一排,四戶一棟的草辮子房,穿著堅硬的石頭裙衣,靠西大山的就是我家。那個三十多平米的小屋,總是靜靜地用它的溫暖與親切等候著我。 從7歲到17歲,我緊緊依偎在這個溫暖的小屋中,這里充溢著父母無盡的愛。 母親栽種的燈籠花依舊火紅在歲月的窗口,玫粉色的月季花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常開不敗。那面印有毛主席頭像的大鏡子,依然光閃閃地屹立在時光的墻壁上。還有兩幅帶框的風景畫:“軍事博物館”和“人民大會堂”雄壯地鑲嵌在歲月深處。 東墻一張張16開的白紙上,有打著手鼓的漂亮的維族女孩,有馱著糧袋,將要過河的小馬,還有靜靜開放的牡丹,枝頭翹立的喜鵲。 那是在我挖好菜,拾好柴之后,伸開漂亮的手絹,找來《小馬過河》的畫本,也可能是一個有花的茶盤……,它們被我描畫之后就光鮮亮麗地貼在我家東墻上。 小鏡框里的干枝梅,是我和妹妹在農機廠的垃圾堆里撿來紅紅綠綠的帶有銅絲芯的電線,也有在煤堆里撿來的細如縫衣針的各色塑料皮的銅線,據說是采煤時放炮用的導線。 我們先把銅線洗好晾干,然后放在臉盆里倒上熱水,漂亮的塑料外衣就被我們拽了下來,變成了一根根小塑料管。再把粗粗細細的塑料管用剪刀剪成一毫米的小圈圈,按自己喜歡的顏色,粗圈套在細圈上。有的只套兩圈即兩層,有的套三圈或四圈,這要看能否找到粗細適合的線皮。套好之后就用脫皮后的細如發(fā)絲的銅絲,將其扭好固定,就是一個漂亮的花瓣兒,多個花瓣拼連起來,再加上黃色的花芯,就是漂亮的花朵。越扭越粗的銅絲就是花兒依托的枝干。 我是看到好朋友趙春梅家墻壁的鏡框里鑲著這種我沒見過的干枝梅一樣的花朵。趙春梅說是她三姐做的,趙春梅比我小一歲,是我下一屆的。她是家里七仙女中的老四。她爸爸是剛調到我們連隊的指導員。 我家的小鏡框里盛開的干枝梅,是我用纖弱的小手,貪了很多夜晚做成的工藝品,當然還有妹妹給我打下手。 那個30多平米的小屋,是我在人世間擁有的最溫馨、最華貴的居所,我無憂無慮地在那里長高長大。 多少年后的清晨或黃昏 ,我為它的重現而激動,也為思念它深深地悵惘。 父親、母親,還有我童年的小屋。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就不會有思念的淚水。 那條連接著家和遠方的沙石路,在歲月深處,你依然溫暖著我漂泊的靈魂。 體方法師說,世間萬物都是無有無無有。 我與父母、小屋在人世間的緣分一閃即逝了,你們遠走到一個全新的世界。余生只有對你們深切的思念。 那條再也走不回去的沙石路,你的盡頭已經沒有了家和親人。 眼看白發(fā)與雪花飄飛,一代一代地走過去,一條路茫遠而真切,在歲月的深處不斷地延伸,延伸。
作者簡介:王芝蘭,祖籍山東青島,1963年出生于北大荒北興農場,綏化市教育學院教授。曾在《海燕》《北方文學》《光明日報》《歲月》《北極光》《寫作》等報刊發(fā)表散文、評論,出版專著《文學散文的寫作》。 聯系地址:152000黑龍江省綏化市北林區(qū)福乾二期10號樓5單元201室 電話:13846709068(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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