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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不懂的,紫鵑懂;晴雯沒有的,紫鵑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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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筱寒(江沁園) |
每每讀到《紅樓夢》第三十二回,襲人無意間聽到寶玉“睡里夢里也忘不了你”的肺腑之言,自忖“一定是因黛玉而起”,臆測寶黛之間可能會發(fā)生“不才之事”時,我便覺可笑。 襲人不懂,愛情的最高境界是純粹的精神戀愛,是思想碰撞的火花與靈魂深處的契合。她以為,一旦戀愛,就會直奔主題,因她自己便是這樣的人,否則何以會在第六回就與寶玉“初試云雨情”,還美其名曰“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殊不知,賈母挑中的是晴雯:“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 有些人一提及男女之情,就總把動物性和人性混為一談,分明樂此不疲地談論動物性,卻非要標榜自己人性挖掘得深刻,渾然不知人與動物的區(qū)別是在“食色性也”之上還有一個純粹的精神世界。襲人大抵是如此。但襲人不懂的,紫鵑懂。紫鵑懂黛玉大家閨秀的操守與對純粹精神戀愛的堅守。 紫鵑素來自律。當寶玉伸手摸她身上的衣服說她穿得太單薄時,她正色提醒:“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毋庸置疑,以紫鵑為首的瀟湘館眾丫鬟,都懂分寸,知自保,沒有一個有是非,所謂“無與禍臨,禍乃不存”是也。而紫鵑的自律與黛玉大家閨秀的自尊自重不無關系。紫鵑對寶玉說:“打緊的那起混帳行子們背地里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 是的,黛玉纖細縝密,處處自我約束。她愛惜羽毛,不希望旁人覺得她輕浮。在小說戲曲里,多的是女子被愛情沖昏頭腦后一時失足、錯付終身的故事。但黛玉不然。黛玉從不曾拒絕寶玉的愛情,這是她對封建禮教的大膽突破;但黛玉也絕不容許寶玉膚淺的表白。寶玉對她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又對紫鵑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西廂記》在那時畢竟還是淫詞艷曲,如此表白著實輕佻,無怪乎黛玉懊惱。 紫鵑深悉黛玉這份“發(fā)乎情,止乎禮”的自尊自重,自己也身體力行。更難能可貴的是,紫鵑還能明了黛玉純粹的愛情觀。因之,她會對黛玉說:“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紫鵑深悉:人之相處,最難得的,是知心,知心而后親近,親近而后長情,一往而深。 是的,黛玉對寶玉的愛情,既是一種禮法馴化下的自尊自重的愛情,也是一種蛻去了情欲因子的純粹的愛情。這種愛情把靈魂的交互作為唯一的形式,故黛玉無法接受寶玉帶著性色彩的愛情表達。慕色在其他愛情故事的主人公那里是被合理化的,但在黛玉這里卻不然,黛玉將精神的戀愛與身體的欲望劃清了界限,讓自己的愛情更加純粹。將愛情理想化后,黛玉也就不強求婚姻了。“雖為知己,難以久持”,她深悉自己體弱多病,預感自己將會早逝。“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是愛她的,這就足矣。可嘆在后四十回里高鶚的筆下,黛玉竟被寫成相思成病、含恨而亡的“恨嫁女”,竟被套入傳統(tǒng)癡男怨女的模板里去,黛玉這個人物原有的深度被辜負了。 因為懂得黛玉的自尊自重和至清至純,所以紫鵑從不會像襲人那般臆測所謂的“不才之事”。那種臆測是對黛玉的侮辱。但紫鵑依然會操心和籌算黛玉的婚姻和前途,在“情辭試莽玉”之后,她對黛玉說:“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jié),作定了大事要緊。”還對黛玉說:“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里留神,并沒叫你去為非作歹……”言下之意是:姑娘,我懂你大家閨秀的操守,也懂你對純粹精神戀愛的堅守,我只是讓你留神未來,并不是讓你因此放棄原則。 其實,紫鵑能這樣為黛玉操心和籌算,也是因為黛玉本身也會為未來切實地謀劃著。因為追求純粹的精神戀愛,因為預感自己將會早逝,所以她不強求婚姻,但并非沒有盡人事。若有幸沒有早逝,日子總要過下去,人總要往前看。所以,她在既定的軌道里,力所能及地成全自己:經常幫鳳姐算賬,勸寶玉“你從此可都改了罷”,極力贊成探春發(fā)起的改革,憂慮賈府財政“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 當然,黛玉對未來的這些切實的謀算,并非僅為愛情。黛玉從來不是一個愛情唯一的女子,她對親情、友情同樣視如珍寶,否則她何以擁有賈母的疼愛、賈政的欣賞、賈璉靜水流深的關懷?又何以讓湘云認定的知己是她,讓寶釵、李紈真心關愛她,讓探春、妙玉與她交好,讓鳳姐極其信任她、寶琴最為敬慕她、晴雯頗為尊重她、香菱將她引為知交、紫鵑對她情深意重?有愛才能被愛,用心才能有心回應。 親情、友情等情感始終流淌在生命里,是細水長流的,黛玉亦精心謀劃著細水長流。當年賈敏病時在旁“侍湯奉藥”的她,是孝女,在家人需要她時暫時擱置了酷愛的詩書,只留心家事;幼年喪弟、童年喪母、少年喪父的她,珍視著賈母、賈政等的親情;總在一些聚會場合領著頭鬧從而把眾人逗得捧腹大笑的她,充當著好友們的開心果;“堪憐詠絮才”的她,和寶釵、湘云三足鼎立,被探春、寶琴仰慕,當香菱的老師…… 紫鵑懂黛玉對親情、友情的珍視,因她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在“情辭試莽玉”之后,她對寶玉說:“我如今心里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里,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在紫鵑心里,家人和黛玉同等重要。紫鵑想要兼顧親情和友情,所以她傾心期許寶黛成婚,如此她就既能守護黛玉,又能不離家人。 紫鵑懂黛玉大家閨秀的操守,懂黛玉對純粹精神戀愛的堅守,懂黛玉在當家主事方面的歷練,懂黛玉對親情、友情的珍視,同時相應地有所堅持與行動,與黛玉處處配合默契,步調一致,心有靈犀。她太適合做黛玉的丫鬟了,而她是賈母下派到黛玉屋里的丫鬟,可見賈母有識人之明;也太適合做黛玉的知己好友了,而她是長期伴于黛玉身邊才蛻變?yōu)橛兴枷胗徐`魂的人,可見黛玉的人格深具奇異的暈染性和感染力。 紫鵑在賈母屋里時名喚鸚哥,被賈母指派給了黛玉后才改名為紫鵑。從“玉鉤鸞柱調鸚鵡,宛轉留春語”升華為“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于紫鵑而言是巨變。鸚哥,鸚鵡也,是聲音悅耳、情思不足的學舌者。紫鵑,紫色的杜鵑:紫色,高貴優(yōu)雅;杜鵑,是被望帝嘉言懿行感動、為望帝所托付的守護神。紫鵑在才華、能力、眼界、格局皆出類拔萃的黛玉的熏陶下,從一個按部就班地做好本職工作的普通丫鬟,活成了一個有創(chuàng)見、有底蘊、能獨當一面、能做黛玉閨中密友的靈魂人物。 黛玉有通透明澈的思想深度與善良仁厚的平民精神,能賦予身份卑微之人正能量且與其情同姐妹;紫鵑善于在新崗位上重新打造自己,活出了與曾經不同的路數(shù)。因之,黛玉和紫鵑之間的友情是一場雙向奔赴。從身份上看,她們是主仆;從感情上看,她們親如手足。從黛玉和紫鵑身上,何嘗見過半點主仆關系的痕跡呢? 下雪了紫鵑就讓雪雁給在薛姨媽家做客的黛玉“巴巴的”送去手爐;寶玉來看剛睡醒的黛玉,紫鵑說應先給寶玉這個客人倒茶,再給黛玉舀水;紫鵑素日遵從黛玉囑咐,配合黛玉注重人與自然和諧的思想,“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黛玉同寶玉爭吵,紫鵑直言“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紫鵑還癡心地替黛玉“情辭試莽玉”,把寶玉唬得瘋癲癡狂,事后還迫不及待地催薛姨媽說媒…… 若非黛玉素日待紫鵑親如姐妹,與紫鵑情同知己,紫鵑何以“這原是我心里著急”,又擔憂“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黛玉善良仁厚的平民精神成全了紫鵑“一片真心為姑娘”的無私奉獻。唯有黛玉和紫鵑這對主仆相處到了這種程度:惺惺相惜,心有靈犀,似金蘭姐妹一般隨和自然,其間只有相互的情感交流,絕然沒有半點主仆之分的尊卑貴賤。 見識和深交過有深度的人后,便會對比自己先前的淺薄,這是一個人在友情中的成長。遺憾的是,這世間總有人始終在淺薄的層面上徘徊而不自知,這樣的人,即便是見過交過高質量的朋友,也無法升華人生的高度。而紫鵑非也。黛玉是聰慧的,她亦然。她對黛玉,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景仰、叩問、回應與共鳴。若說寶釵與黛玉才學相近,湘云與黛玉風流相近,探春與黛玉志趣相近,她們從一開始就與黛玉相得益彰、相映成趣,那么紫鵑與黛玉情感相近,能和黛玉托以生死,就是注重微末之處的修行,一點點地修習成的。 基于這些,與其說“晴有林風”,不如說“紫有林風”。紫鵑才是那個真正有黛玉風格的女子。何為其然也? 黛玉知書達禮,善待物,尊重人,慮事周詳,有治事能力;紫鵑亦審慎勤謹,二人一起料理瀟湘館的大事小情,一起對卑微的花鳥存惻隱之心,一起把身邊人培養(yǎng)得不染是非、有情有義;晴雯則疏狂粗俗,撕扇子,雖不媚上但欺下,活得好似千金小姐卻不是真的千金小姐,因為確實缺乏黛玉的大家閨秀風范。黛玉善于表達,語帶機鋒,是眾人的開心果;紫鵑亦會有諸如“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氣不大好”之類幽默巧妙的語言;晴雯則時常詞不達意,出語傷人,如平兒所說的“是塊爆炭”。黛玉會憂心將來,未雨綢繆;紫鵑亦精心謀劃著黛玉的前途、自己親情友情的兼顧;晴雯卻因少年得志而清高倨傲到失去了清醒的頭腦。 晴雯有與黛玉神似的容顏,卻缺乏黛玉腹有詩書、胸有丘壑的氣質和涵養(yǎng);有與黛玉相似的真性情,卻缺乏黛玉大家閨秀的氣度和胸襟。而紫鵑與黛玉情感相近:懂黛玉的愛情觀,和黛玉有一場雙向奔赴的友情,和黛玉一樣珍視親情,并因此而與黛玉一起為長遠的目標和長足的發(fā)展精心謀劃著。晴雯沒有的,紫鵑有。“晴有林風”,有的只是表象;“紫有林風”,有的才是本質。 紀伯倫曾說:“友誼永遠是一個甜蜜的責任,從來不是一種機會。”黛玉的思想深度、平民精神與紫鵑的慧眼、癡心是一場甜蜜的雙向奔赴。恰如蘇青所言的“叨在同性”,女性之間的體恤、共情、義氣和真誠是很多兩性關系不能匹敵的。 懂襲人所不懂,有晴雯所沒有,紫鵑是黛玉的最佳密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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