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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個叫“磨房”的景點，我獨自下車。坐在水上人家陰涼的門廊上小憩，又在河邊小路上，遇見一對不知疲倦步行著的情侶，年輕的容顏和聲音將獨行的我打動，所有年輕的愛情，大概都一樣的純凈癡迷。

如果不是這次獨自下車，也就沒有這次漫長的等待。九寨是所有游人的天堂，目之所及，到處絕美。然而每顆人心能夠進入的天堂，終究又只能是其中的某一個場景、某一個時刻。那個夏日的午后，我面對一條知道來龍去脈卻沒有抵達方式的公路，心中寂靜而歡愉。

天堂里沒有車來車往，也沒有人聚人散。

無所用心，不做等待。午后的空寂水一樣淹沒我。我在一個人的天堂。

 

 

酒吧盛開（之二）

 

身邊第一個開酒吧的朋友在告訴我他即將成為酒吧老板時，用了這樣的開場白：我決定先行一步，把你的想法拿來兌現(xiàn)一下。

那還是上個世紀90年代，城市街頭的酒吧還不多。他所動用的那個想法是這樣：剛工作一年的我說，等我在自己的行業(yè)混得了無新意油鹽不進了，并且又掙了比較上規(guī)模的錢，我要開一間酒吧，不要大，也不靠它來糊口。關鍵是要做有文化有品位的老板娘，每晚坐在角落，看同樣有文化有品位的客人對酒當歌，沉醉逍遙。

但朋友開的是間以“電話情緣”為主題的酒吧。特別歡迎清一色的男士或女士光臨，因為這樣的客人就像小說下筆之前在腦海中翻騰的一大堆生動的角色，刺激著人的現(xiàn)象，讓故事情節(jié)產生無數(shù)種可能，并且哪一種似乎都能殊途回歸的到達高潮。

更不要說還酒吧每張桌上都有電話，也就是說，當你覺得某張桌邊的女人挺順眼時，你不必直接遭遇當面搭訕可能遭遇的尷尬，也不必拐彎抹角打聽聯(lián)系方式，你只消拿起自己桌上的電話，撥她所在的桌號——那邊的電話就響了，你可以僅僅為了表達“我看了你一夜，你很漂亮”，也可以得寸進尺：“我可以過來跟你喝杯酒嗎？”

朋友的電話酒吧很是火了一陣，場面和名氣都大了，還遠遠超出糊口標準的掙了錢，但他轉給了別人，因為開這酒吧讓他體會到了創(chuàng)造財富的新鮮和門道，他覺得嘗試別的機會和創(chuàng)造更多財富，比固守一家酒吧更有意思。

在他之后，身邊還有其他的朋友，也都不客氣的撇下我，實踐我的開酒吧夢里去了。有一個在多家酒吧呆過，因為資金不夠，都是跟人合伙，每次還都是具體執(zhí)行的那個，說好聽點仿佛有點CEO的調調，說直白點就是個事事親歷親為的苦力。我?guī)状我娝�都碰巧在不同酒吧的裝修現(xiàn)場，他一身舊巴巴的西裝上泥灰斑斑，有一次站在一堆民工中間，安靜著沒有發(fā)號施令，結果讓我站在門口等了半天，以為他不在。還有一次碰見他跟管理部門的人吵架，這樣一個堅持創(chuàng)作夢想出書的文學青年，居然用破釜沉舟的氣勢和不堪入耳的臟話在強弱懸殊的對決中勝出，讓我驚嘆生命的潛能，同時開始聽見心中的酒吧夢走近死亡的潮狀呼吸。

這個朋友自始至終沒能在酒吧掙到錢，也沒能實現(xiàn)盤旋心中的神圣理想與價值。或許是收集到一些創(chuàng)作素材的，但沒來得及讓它們成為自己小說的一部分，因為他當了爸爸，必須找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我介紹他去了一家時尚雜志社，他做得很好，成了分管廣告運營的副總�，F(xiàn)在這樣的角色，讓從來不修邊幅的他開始注重自身形象的時尚品味，我去找他，他都是潔凈光鮮的樣子，有時候我偏跟他提過去他那些又短又皺的西裝，提他當年對講究服飾者的“精神藐視”，他就認真的告訴我：“現(xiàn)在我真是發(fā)現(xiàn)，穿象樣了，自己都會很舒服。”

在他還吭哧吭哧開酒吧的那段日子，我的另一個朋友也每天在往酒吧吭哧吭哧跑。他說酒吧老板娘的成熟嫵媚有非同尋常的洗眼睛功能，讓他每天在電腦前煎熬八小時的雙眼洗去疲勞灼灼發(fā)光。那些日子，我的朋友每天晚上就跟泡方便面一樣，把自己近40歲的身子骨泡在酒吧沸騰的空氣里。后來他這出充滿都市感覺的文藝片，漸漸在老板娘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里發(fā)展成懸念片，然而后來又有突如其來的人物，讓故事成了跨國合作的愛情大片——老板娘突然要關了酒吧，據說竟然是要跟個老外結婚，到澳洲過幸福生活去了。我那可憐的朋友第一次切實體會在國際競爭中一敗涂地的沮喪。但故事還沒完，情節(jié)又起伏，半年之后，那家酒吧又開業(yè)了，據說開店的還是那個老板娘。酒吧重新開業(yè)后生意就清淡了，哪怕是在一條燈紅酒綠人氣旺盛的路上。朋友開著車上下班，或者滿街找地兒瘋時都時常會路過，但是，再沒進去坐坐——變來變去的故事，最終落腳成一張平面照片，沒有沉迷的過去和驚喜的將來，只有淡漠的、無話可說的一瞬間。

當身邊的朋友紛紛與酒吧扯上這樣那樣的關系時，城市里的酒吧也已經像當年的彈力健美褲、假發(fā)一樣泛濫�，F(xiàn)在，我對手頭的工作已經很有審美疲勞了，我攢下的錢，也總算可以跟幾個哥們姐們合伙開個酒吧，勉強做老板之一了，可是，我的關于開酒吧的“終極理想”干涸了，蒸發(fā)了，消散不見了。就像生命里曾經銘心刻骨的一些人，一些事，它們原本如同河流般連綿不絕不離不棄的跟隨著你，仿佛將一直到永遠，可是突然之間，他們就鉆到地下，甚至沒有打聲招呼，就消失不見。

直到一年以前，這條流到地下的河，才又突然的冒到地面上來，然而與我的生活，已經在毫不關聯(lián)的軌道里。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跟我提起它的，他告訴我，會讓我幸福，他說5年之后，會讓我擁有一家自己的酒吧。我想他可能以為我們是在制作《藝術人生》，搬出陳年舊事里的細枝末節(jié)，就可以催人淚下大功告成。可是眼下的我已經明白我的人生終究是非藝術的，而這個純真又幼稚的男人，和開酒吧一樣，跟我的人生都只能是南轅北轍。

這個初秋，獨自在九寨溝呆的那幾天，我專門安排時間來到了九寨新打造的酒吧街——這邊街。正是黃昏時候，氣溫已經很低，還飄了毛毛雨，一條街工整規(guī)則，卻透出生澀寥落的氣息。街道沿河而建，對面的青山隔著窄窄的河道，隔著嘩嘩的水聲，與酒吧街寂寞相對。

是我的一個朋友跟我提到這邊街的，他說在雜志上看到這條街在出售門面，于是有閑錢又有閑情的他暢想著，在美若天堂的九寨旁邊，擁有一家小小的酒吧，或者出租，或者在一定的時候自己來享受，終日面對高山流水，亦酒亦茶，或詩或歌，如此人生，也總算是活出了一點樣子。

原來我的開酒吧的愿望，是眾人都會做的夢。像長個子的年紀都會做的一腳踩空的夢，像漫長歲月里反復上演的從高空墜落的夢、被人追趕的夢、羞于啟齒又溫柔肆意的夢。

年輕的這邊街在沉郁的暮色里越發(fā)顯得迷茫。還有很多空門面在虛位以待，開著的幾家也門可羅雀。這條希望和麗江四方街、大理洋人街、陽朔西街一樣，成為休閑文化品牌的酒吧街，看起來真是個盼望成熟的青蔥少年，將自己打扮成光鮮潔凈、沉穩(wěn)挺括的樣子，卻偏偏少了真正成熟自信后的隨意散淡。那些漂浮在黃昏街道上的欲言又止、迷離孤單，也許都是必然面對的成長的煩惱。

空蕩蕩的這邊街上，我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折回這頭。流淌的河水就在身邊，我先看著它與我并肩而行，再看著它與我交錯而過。一溜酒吧在我身邊靜靜佇立，但開酒吧的夢想，終究只在別人那里盛開。我給朋友發(fā)了微信，說河對岸的青山下正在修酒店，等聚集了人氣，這邊街也許是會火起來的。但他回復說，開酒吧是突然綻放的奢侈的念頭，哪里經得起等待。

兩天之后，我從九寨黃龍機場飛到西安。不過1個小時，卻已被遠遠拋在天堂的門外，又是人來人往的街道，冷漠迷離的氣息。乘坐的出租車在擁堵的十字路口寸步難行，司機恨恨的說，這城市簡直呆不下去，好在他已經去云南考察過，過幾天他就不開出租了，他要去瀘沽湖邊，開一間自己的酒吧。

世界上的酒吧，真是像花兒一樣處處盛開。世界上到處在醞釀著的開酒吧的愿望，又像花兒的種子，充滿絢爛或消亡的可能。我心里的那顆沒有發(fā)芽開花，但那么多人的，都在不同的土壤里開了，迎風舒展，一層一層花瓣里面，是不同的蕊。

路口一直堵，車動彈不得。但，沒有關系，身邊的這位，就要開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