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鋤,一鋤,山地雜草叢生,田土堅硬。
是啊,沒揮幾下鋤頭,手臂就感到酸痛。他歇了一口氣,又揮起鋤來。
“也許真是老了!”年近7旬的何金水心里嘆了一口氣。過去,他一天挖下來,也沒有這樣。
然而,他還是不停地揮鋤。他要開出來,不能讓這些耕地在他手上荒蕪下去。
這是閩北一個叫大坑自然村的地方。大坑,是個長5里的山垅,四面是高山,平地很少,一條小溪從山底流出,伸向山外,滋潤著這片土地。
這是村中人家房子山背后的一片山梯田,大大小小一共72塊,才四畝多2分多一點。上世紀八十年代分田到戶時,他拉著皮尺量出來的。最小一塊長2米,寬1米的“臥牛之地”。田地不好,都是山垅田,但卻是自己一家人當年含辛茹苦一鋤一鋤開出來的,幾十年來有如他的“命根子”一般重要。
那年,因為在不遠的半山老家沒有地種,養(yǎng)不活一家人。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他父親挑著擔子,帶著一家人逃難來到這里。當?shù)厝诵暮,讓他們在山腳下安家。沒有地種,山背的地讓他家隨便開荒。于是他父親哥哥一起用鋤頭開起田來,年不到10歲的他也跟在后面用小鏟一鏟一鏟地掘土。整整三個月,硬是在山邊上開出了一塊塊層層梯田。他清楚地記得,父親的手掌皮破了,裹著破布掄鋤挖地。還未成年的哥哥累得躺在地上起不來,最后父親背他回來。田地當年就種上莊稼,收上了一家人的口糧,從此也讓一家人在這里落下腳來。
因為有了這片梯田,一家人再沒有了溫飽之憂。因為有了這片梯田,父母長年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臉上時時漾起滿足的笑容。
后來土地收歸集體,他也成為一個全勞力的農(nóng)民。每次生產(chǎn)隊派工時,他總要求派到曾是自己的田里做事。隊長和社員都知道他的心事,最難做的田他愿去也沒人跟他去爭。耕地、插秧、耘禾、鋤草、追肥、割谷,他做得很認真,把田依然當作自己的一樣。一年,他牽牛犁田在梯田最上端,因為沒注意犁鏵從腳面而過,鏟去了他一大塊腳皮,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他采了一把止血的草藥在石頭上搗爛敷在傷口,照樣把地犁好下來。還有一年夏大旱,他無數(shù)個夜晚在山上守水到半夜,細細的山泉積成一潭他放下一丘,讓莊稼度過了那段旱期。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為了這片田地,他再苦再累也樂在其中。
到了八十年代,土地分到戶,他要了這塊田地。雖然這地對比下面平地的田更差,更難種,現(xiàn)代的農(nóng)機不好上,犁田還要用牛,山上林地破壞水源受到影響,灌溉還成問題,但他依然沒有舍棄這里。那時他正壯年,沒有多想,只是心里尋思:地不好,無非是多使些力氣而已。4畝多地,現(xiàn)在每畝打谷在1300斤左右,一家六口人口糧沒有問題。那些年來,種地不要交公糧,免掉了所有稅費,種田還有補貼。“黨和政府對農(nóng)民是太好了!”他常常在心里感嘆。
2010年,他年過六旬,已經(jīng)老了。那年在城里工作的兒子生孫子,要他和老伴去幫帶。無奈之下,只有這個兒子,傳宗接代作為農(nóng)民一向看得很重,他也是如此。這一去就是三年多,孫子讀幼兒園了,他提出要回去,他忘不了山背那塊田地,兒子不肯說:“現(xiàn)在什么年代,不要守著那幾塊破地,出來過過城市人的生活不好嗎?”
可是他不管,還是回來。生來就是土命,不愿去享富貴生活。他是農(nóng)民,土地是他的命根子。這里有他的父輩和他的血汗,有他一家歲月的滄桑,有他一個農(nóng)民的希望和夢想,這些,讓他離不開這片土地。
時代變了,他回來時,大坑這里原來四五十戶人家160多人,常在家的人已不到30人。村里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走了,剩下的是老人婦女和孩子。田地也賤了,田地沒人種,村里300多畝田地80%都荒了沒人種。特別是不好去的山垅田,成片成片雜草叢生,長有一人都高,包括分給他家的山背那片也是如此。他看了可惜,心里難受,不愿再拋荒下去。一些田被村里作為公用地,有的還被外來的工地占用,他難過,那段時間,他每天晚飯后走到山背,看看那些田地心里都舒服。他蹲在地頭想:“田地不種糧了,以后吃什么?”
那天,他作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宣布他要開出屬于自己的那4畝2分山垅地。有人勸他,你這么大年紀,有飯吃還開什么荒?也有人說:現(xiàn)在沒有牛了,機械上山垅田展不開,你怎么種?兒子在外聽說,也打電話回來勸止。
可是這些話他都沒聽進去,也沒有在意還有什么后果。他試試自己還有力氣,掄得動鋤頭。他想我要一塊一塊開出來,還要開出上梯田的機耕道。一月不行,兩月,兩月不行,三月,總之不讓這田地荒蕪下去。接下去等他有點積蓄,或者買上一頭牛耕種,最好是雇農(nóng)機來操作,來感受一下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幸福。再等他做不動了,就租給人家種?傊荒茏屵@片田地在他手上荒掉。
“農(nóng)民,不種田做什么?”這天,他邊鋤邊思索,一鋤鋤堅定地挖下去。“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這是分給他的地,這塊土地是他家用血汗開出來的,與他一生的命運連在一起。他不開出來,對不起父輩。這也是他的鄉(xiāng)愁,縈回在他的夢里,在他的生命里。
遠處傳來了大型宣傳車,正播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耕地保護法》,他抬起頭來,臉上泛起了欣慰的笑容,心里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和夢想……他突然感到自己并不衰老,全身格外地精神,格外地有力。他奮力掄起了鋤頭,一下,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