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四明湖，我僅僅記得《白門柳》的結(jié)尾處，黃宗羲說道：“上四明山去，從頭再來。”對黃宗羲和他身邊志同道合的反清義士來講，即使用盡一生，他們的夢想也是絕無希望實現(xiàn)的。整片湖水籠罩著一群人和一個時代的悲劇，我在想，因為四明湖而死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我也極有可能被納入這個行列中了。所以，在前往四明湖的旅途中，我的心兒越發(fā)沉重，恍惚中覺得我孤獨到僅剩下靈魂陪伴了。
這種惆悵還在繼續(xù)，天空滿是陰沉，最終還是耐不住寂寞，徹徹底底地大哭一場。溫柔的江南水也必須得接受滂沱大雨的沖刷，聽著雨滴慢慢地滑進心尖，深諳這場旅行不會完美。但總有一種感覺，這一次旅行與曾經(jīng)的不一樣，或許擁有我最渴望的孤獨。我沿著一條道走上一座橋，恢弘大氣的雨中世界向我展開雙臂，遠方是一副我夢中向往的山水畫卷。這湖水清澈得超過世界的想象，倒映出青山的秀麗以及籠罩青山的云霧縹緲，細雨絲毫沒有打破這寧靜的世界，反而為其蒼茫增添了嫵媚和柔情。我就這樣輕輕地撐著一把傘，慢慢地合著雨聲風聲，走過漫長的橋，走過之后，我就沿著湖畔將這每一寸的雨中美景盡情地覓入。一路接一路，一水連一水，四面八方的風景大抵相似，可時間就這樣靜止了，遠離塵囂的我只聽得見風聲雨聲，只看得見山水的從容，只守得住我孤獨的靈魂。
雨比光更能讓我分清這個脆弱又真實的世界，春天未必總是絢麗的，也未必總能詮釋生命的美好。繁華轉(zhuǎn)瞬即逝，倒不如讓我算不上偉大的人生盡快地品味一件注定的覆滅。有的人有愛，有的人有恨，有的人既有愛也有恨，可這些關(guān)乎愛恨的人間往事只有在傾訴和分享才會有意義。然而，四明湖是人間的例外，它打破了西湖之美的神話。這世上的美，遠多過我們的想象，但極少數(shù)的美能不被動搖，這大概就是風景擁有的至尊美麗——清高，但這也是其往往會被我們拋棄的痛苦根源。我能擁有這份寧靜的時間少得可憐，我是很難把愛恨說干凈的。
風兒雨兒還是浸濕了我的鏡框，不過這樣也好，誰也無法發(fā)現(xiàn)我在雨中默默哭泣。我為什么會哭，不是這淚水混淆了雨水，也不是這山水之美深入人心，而是我進入了一個蒼茫的世界，這世界越龐大，我的生命就越渺小。很快地，我整個的心與身都變得孤獨起來。我可能是錯把茫然當作孤獨，但孤獨這種東西確實是我在很久以前就想擁有的。當我擁有這久違的孤獨時，我一方面恨著過往的歲月：我竟用盡我最美好的一輩子在紅塵中迷失，另一方面我感動于孤獨的占有，也在默默擔憂著這孤獨是否就此成為我一生戀之不得的事。很顯然我正經(jīng)歷著一件讓人又愛又恨卻不會后悔的事，幾乎我迄今為止的歲月都是與人、與紅塵度過的，我只能靠這淺淺的旅行來慰藉平生的疲勞，但在這孤獨中待得時間太長，我反而會更痛苦。
我突然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要花錢才能購買到孤獨，又要通過孤獨才能收獲到對人生的疑惑。四明湖極有可能是我一輩子僅有一次的風景，我所守的僅僅只是一日一夜的孤獨，或許等到陽光燦爛的明日，我又會回到已經(jīng)成為習慣的春日。很快地，習慣性的忘卻和尋覓的本能又會讓人再展開一場新的獵奇，到頭來，能堅守孤獨一輩子，堅守到老，堅守到死，定不是凡人的事業(yè)。當我和黃宗羲同時擁有一片靈魂之湖時，我的失敗僅僅是自己的，而黃宗羲的失敗既是自己的，也是時代和民族的。我的一切可能被包含在他的四明湖中，但又好像超越了。凡人與偉人的事業(yè)都是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有的偉人就像黃宗羲，一輩子追夢，一輩子失敗，卻堅信著希望， 守盡一輩子的孤獨，有的凡人就像我，一分鐘失敗，下一分鐘就選擇放棄，總想著學會孤獨來逃避苦難。
也許，真正的孤獨并不是“逃”，而是從心開始的人生與整個世界的相對抗與相叛逆，我能從澄澈的四明湖水中看見黃宗羲，還有許多人一生的悲劇，我不敢拿著寶貴的生命去冒險，可我也明白我這種在雨天孤獨賞湖的癖好在長長的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是會被懷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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