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春姐,就讓我想起民國的才女,留齊耳短發(fā),穿寬松的棉麻衣服,在畫布上,涂抹五彩斑斕的顏料。陽光下,她的眼神干凈、空靈、執(zhí)著,是表里如一的澄澈,是風煙俱凈的安然,連那一絲絲倔強,都帶著遺世獨立的驕傲和清高。
知天命的春姐,從一個下崗的紡織女工,華麗轉身為一個印象派畫師。只要心中有夢,逐夢的路上從來不問年齡。
認識春姐,緣于我在老家云夢微信平臺做編輯,老同學向我推介她,我隨即向她約稿。收到她發(fā)來的幾幅畫作,造型簡潔拙樸,構圖單純,色彩明麗,不禁讓我我眼前一亮,想到了梵高的一句話:“顏色之間的變幻具有難于言傳的美。”
照片上的春姐,猶如在茫茫沙漠中,看見一株與眾不同的綠植,她不像這個時代的人,清新脫俗得如塵埃里開出的花,帶著不愿向生活妥協的倔強。
第一次見到春姐,是去年夏天。我登門拜訪,剛進她家小區(qū)的院門,遠遠地,一眼便看到人群中前來接我的春姐,陽光般的笑臉,一種親切油然而生。55歲的春姐,優(yōu)雅、溫潤、清瘦,穿一身素雅的棉麻衣,雖然風霜暈染了她的眼角,但眼神,恬淡、從容。
踏進春姐的家,我以為走進了一間丙烯畫展廳,柜子、防盜門、冰箱、空調柜機,每一個能落筆處,涂抹的色塊,墻壁掛著一幅幅作品,大大小小,琳瑯滿目,俏皮、夸張、稚趣,活靈活現,鮮艷的色調與白色的墻壁形成強烈的反差,極其惹眼,細節(jié)處透露出一絲張揚和不羈。我喝著她自制的花茶,看著她手工扎染的藍花桌布和門簾,仿佛帶到那個久遠的年代。
春姐38歲那年,從棉紡廠下崗了,開始重新找工作,干過銷售、做過服務工作,但不管白天工作有多累,每天晚上都會看書,唯有書本的滋養(yǎng),才能撫慰她悸動的靈魂。閱讀了大量古今中外的書籍,她開始提筆寫作,寫自己的生活,寫美食、游記,寫兒女情長,寫細枝末節(jié),以網名碧蘿春在論壇上穿梭,發(fā)貼分享。
她喜愛花草,種了一陽臺的青枝綠葉,呈現不同季節(jié)的生機盎然。她親近普洱,喝一口,溫潤中夾雜著歡喜和卑微。她說:“茶,就應該是這樣,能沁人心脾,又有人間煙火的味道!都t樓夢》中妙玉的茶太過孤傲,太過清冽,少了煙火的溫度,高處不勝寒。”
那些年,她打工的同時,情趣盎然地打理生活、經營愛好,硬是把一碗白米粥煮成了八寶粥。
后來有一天,無意在微博偶遇趙麗華的幾幅畫作,簡直是驚鴻一瞥,色彩歡快明朗,構圖本真質樸,一種原生態(tài)的美震憾了她,潛藏在生命中不自知的火苗瞬間被點燃。
年過半百的春姐,似乎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召喚著,不顧一切地闖進去,她瘋狂地愛上繪畫。網購回丙稀顏料、調色板、畫筆等工具,不知道在哪里下筆,又去微博上看別人怎么在畫,當看到趙麗華在柜門上作畫的介紹時,春姐想到廚房吊柜上的幾扇柜門,心里一陣竊喜,這不是現成的畫板,她爬上架梯,拿起畫筆,顫微微地構圖描線,手笨拙生硬,一幅輪廓畫下來,耗時不少,然后調色、上色,汗水濕了衣衫,卻不覺得累。慢慢地,一幅幅卡通畫初具雛形:一只青蛙坐在蓮葉上咧嘴笑,兩只魚兒在水草邊游動,福娃亮著小眼睛……這些誕生在廚柜門上的處女畫,雖然很笨拙,線條不流暢,涂色不均勻,讓春姐看到了自己對色彩和造型的無知,意外收獲卻是,春姐體會到繪畫時有種歡愉,無與倫比,是從來沒有過的。自此,她一頭扎進畫里。
她老公和兒子壓根就不相信她能畫畫,也只當她好玩、打發(fā)時間。2015羊年春節(jié)前夕,寒冬臘月的夜晚,她獨自坐在燈下,她想畫幅獻給羊年。畫畫改改、涂涂抹抹,當畫布上出現一只白色卷毛的逍遙羊,半蹲在綠色的草地上扭頭回望時,天邊露出了魚肚白。老公和兒子起床后,看到這只憨態(tài)可掬的羊,不禁莞爾,無法想像這是她畫的。從那以后,家里每周就要舉辦她的個人畫展,她沉浸其中,不亦樂乎!
繪畫,是春姐做夢也沒有想過的事,卻真實地成為日常生活,一點一點琢磨,一點一點模仿,一筆一畫勾勒,時間伴著畫筆一天一天的流逝。她不再是以前的她,紅,黃,藍亦不是從前的紅黃藍。她說:“一個悲觀的人找到了信仰,找到了活著的理由,那就是美,我的生命應該在那里。”
那天,廊坊的陽光很好,車窗上映照著斑駁的樹影,春姐心中有音樂緩緩升起。那天,自學繪畫一年的春姐,跨過江漢平原,越過江河山川,千里迢迢奔赴她心中向往之處——梨花公社。趙麗華在四合院厚重的木門前,展現著蜜糖般的笑容迎接前來做義工的她。
義工的日常勞作量很大,每天早早地起床,洗衣做飯、種菜澆水、養(yǎng)雞養(yǎng)狗、喂鵝撿蛋、采花插瓶,她還自己壘灶臺、碼雞窩。從早忙到晚,一件接一件的事,按部就班地進行。按規(guī)定義工第一個月是不能摸畫筆的,但每次趙麗華在院子里作畫時,她都借故到院里干活,醉翁之意不在酒。
忙了一天下來,春姐喜歡坐在丁香樹下,與學員共進晚餐,聽趙麗華講梵高、畢加索、莫迪利阿尼、馬蒂斯、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米羅、蒙克、常玉等中外名家,聊旅游、文化、美食……然后坐在搖椅上看星星……但更多的時間是看書,梨花公社的書多得數不勝數,春姐擠壓時間,踮起腳尖閱讀。
一個月后,春姐在趙麗華的輔導下,臨摹梵高的《收獲景色》,純凈的碧藍天空,遠處青色的群山,幾簇綠色矮樹叢和一片金黃色的田野,遠處露出山藍天。黃色田野中,藍色的手推車和紅色的鏵犁,秋天,絢爛、澎湃的主題,是生命與力量,無拘束、無遮掩,不媚俗、遵循大自然的軌跡,傾聽自己內心的呼喚,春姐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和熱情,一筆一畫用飛舞的線條和強烈的色彩,來抒發(fā)這種蘊藏的未知激情,好像要把身體里的美好都激活,接受一場心靈的洗滌,也改變著她的思維方式。
在早晨的清新里,在午后的陽光下,在傍晚的微茫里,在任何一個可以安靜的時光里畫畫,她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即使是喧囂嘈雜包容了四周,她也會讓時光安靜下來。
王小波說:井底之蛙也擁有一片天空。那么,無論多么平凡,也要努力讓自己的天空多姿多彩。畫畫,是春姐為自己打開的一扇明媚之窗,讓一個下崗女工,從一個純粹的家庭煮婦,邂逅畫畫這盞航標燈,開啟了她在畫布上描繪春天的模式。
如果不是畫畫,她可能會是居家過太平日子的精致女人,享受人生靜好也是許多女性求之不得的。但,這世上總有一些人遺世而獨立,是向晚而開的花,帶著陽光的溫度和青草的氣息;是九月菊,獨傲于世間之外;是清茶,守候紅塵之外的安寧、明亮。這世上,有的人,自帶光芒,生命狀態(tài)無比鮮活生動。讓人的目光,無論離得多遠,會不由得被她所吸引。我想,春姐就是這樣的女人。
我依舊關注她新出的畫作,依舊喜歡看她種滿陽臺的郁郁蔥蔥,依舊喜歡和她在一起。我們約著去郊外,采野花;約著黃昏去散步,她依舊一身寬松素雅的棉麻衣。兩個人在晚風中并行,因為懂得,一句話不說,已經很美。
我們發(fā)間都有了白發(fā),它們增添了生命無限寬闊的可能。我們渴盼老去,因為除了年齡,過去也會更加飽滿厚實。我們慢慢聊著,她語速慢,卻能穿透光陰。是的,她活在時光深處,開出了一朵向晚的花,搖曳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