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想學學美國的梭羅大師,真實體驗一把大自然。
在春天里出行,不是去奢侈地旅游和野外露營。我需攜帶的東西不多,背包,帳篷,睡袋,防潮墊,小鍋,手電筒,刀具,打火機,一根蘿卜,一把掛面,巧克力,方便面,一個磁化杯。
一大早,我和大偉就開車上路。準備嘗試著遠離城市,過一種單純的,把自己完全交給大自然的生活。雖是這樣說,但車輛總是讓我想到,在當今的環(huán)境下我們總是無法避開一些文明世界的產物,身心和手腳已經習慣了使用和依賴這些物什。就像我不得不依賴一頂帳篷。我恨透了帳篷一角上赫赫標明的制造商名稱以及產地的文字,相反,我更喜歡它關于組織結構的描述,至少這些絲綿尼倫要比廠商更忠實自己的本性。
今天早晨,我所帶的每一件東西都發(fā)出了自由的呼喊,就連打火機都躍躍欲試地想點燃遠方的柴薪。我的汽車終于在它報廢之前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載著我呼呼沖向沖向自由的方向。在加油站,我洋洋得意,為我加油的美女肯定以為我要去另一個城市,談筆報酬豐厚的買賣,或者去與老情人約會,可是我的動機一定會讓她大跌眼鏡的,但我似乎不必向她用最激情的言辭說明我的去意。就讓這箱汽油驕傲地燃燒,和我一起驕傲地離開城市。
和風習習,我們走在離開城市的道路上。只要離開城市,似乎目的地就到了。只要離開城市,樹就是樹,風就是風,山就是山。
可是我們想走得再遠些,即使在除了城市的任何一個地方我都可以把自己欣然地安頓下來,縱然遠方的事物和此處或許一樣,但我就是想走得更遠一些。我把視線拉得越長,我就越清醒自己是多么渺小,就明白我和一滴水、一棵小草一樣,都是大自然的一個孩子。想到這里,我突然覺得好像收獲了什么,或許什么都沒有收獲,只是在心底獲悉了一個真相而已。
好吧,索性就讓我這只被囚禁多時的鳥兒大膽抖擻酸痛的羽翅,重新認識一下曾經棲息的樹枝、鳴唱的天空以及嬉戲的河流。
我們在一個詩意的山腳駐扎下來——孔雀山。傳說很久以前,一只孔雀在這里生活,后來,孔雀東南飛了,人們?yōu)榱思o念所以修了這座廟宇。這是個很傳統(tǒng)的一個傳說,傳統(tǒng)得好像沒有加入任何的想象和思考,傳統(tǒng)得讓你會輕易聯(lián)想到鳳凰山,杜鵑山,獅子山,麒麟山,青龍山以及一切有關飛禽走獸的山名。古人對除己之外事物的崇拜讓人欽敬,它們絕對不會自私地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山水,他們或許覺得自己微不足道,還是以他們尊崇的事物來命名吧!而他們自己呢,寧愿耗時耗力,甚至耗盡生命來為這樣一座山開鑿,修建,祭祀,也不愿意褻瀆心中的那一份美好和尊崇。
最先修建這座山廟的人無疑是可敬的,我在想象那些笨重的石頭和木櫞是怎樣從山底被扛到山上——當年烈日炎炎或者寒風凜冽,一大幫淳樸的農民和工匠,懷著敬畏和火熱之心在這座山爬上爬下。每一塊磚都精心打磨,每一根木頭都細心挑選,每一筆彩繪都匯聚了他們畢生的情懷和詩意,每一尊塑像都澆鑄了他們所有的感念和渴望。而山廟落成,他們便一個個帶著工具和愉悅回歸田野,融進博大的泥土和自然。
古人是極具詩意的群體,他們才是不朽的詩人。天地為紙,農具為筆,在波瀾壯闊的自然里,順著自然的綱領,書寫無盡的才華。春耕秋收之余,呼風喚月,在一棵樹下,在枝葉隨意扭動的瞬間便激情涌動,隨便撿拾一塊石頭,便要賦予它驚人的想象,即使一根枯掉的荒草,也能在它那鬼斧神工般的雙手里飛舞成急欲翱翔的鳳凰,抑或機靈脫逃的小獸。
所有的歷史都不停地丟給我們毫無用處的斷壁殘垣,讓我們從中得到啟示,但我們卻毫無警覺之心,繼續(xù)著歷史的悲哀?傄詾檠矍暗哪μ齑髽菚朗啦坏梗f古流芳,可永恒而被稱之為美的東西,不是建筑,律法,名利,凡是此種都將被迅速埋葬或坍塌。歷史已經證明得再清楚不過,對布滿在這片土地上模糊的遺址,我們的人類學家、考古家在這上面還沒有學會真正的思考,他們只是用自己簡單的頭腦推測,用笨拙的鐵鏟挖掘,把古人用來剔牙的玉器舉過頭頂,大呼價值連城。他們認為,時間只是賦予了挖掘出的物件的價值,年代愈久,價值愈大,但這些物件只是在它的時代完成了它的使命,而作永久的沉眠,它并不想從地下跑出來和我們的樓房,珠寶一比高下。所謂價值,都是野心家和征服者無恥的伎倆?纯茨切┯痴赵谶z留物上人與自然無限接近的統(tǒng)一吧,看看他們對自然的虔誠。那驚心動魄的創(chuàng)造無不啟示著我們,停下來吧,去面對自然,去認識自己。
在這個過程中,對自己的認識越渺小,生命就越偉大。
沒有在山腰上過夜,那里太平整,花草被水泥覆蓋,一塊約兩千平米的地方,沒有一點生機,一色的慘白,在這上面跌一跤肯定會皮開肉綻。低處的小樹林是我們的最愛,我們一開始便看中了它,濃綠的樹冠,遠遠望去相互依偎,互不阻擋,在樹底下肯定有我要的蔭涼。我們選擇了兩棵樹之間的空間,大自然永遠為我們的棲息留足位置,她堅信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她的懷抱中去,不論多長時間,她都愿意等待。而我們的城市卻容不得一棵樹。
樹底下厚厚的落葉層夾雜著新頂出的草芽,踩上去軟軟的,今夜我就將睡在這上面,留下愜意的呼吸。這片小樹林讓我們居住的同時也慷慨地準備了大量的樹枝來供我們燒火造飯,搭好帳篷后,一小會兒時間我就撿了一大堆燃料。我搬了兩塊石頭順著風的方向擺好,這就是灶臺了,將小鍋一支,平平穩(wěn)穩(wěn)。只要將柴禾點燃,吃飯就沒問題了。
我還再需要什么呢?除了把心敞開,讓那一直向南吹的風也吹吹我的頭發(fā)和胸膛,再還需要做什么呢?做什么都是徒勞,沒有必要掃清落枝和樹葉,也沒必要鋸下樹桿圍起柵欄,甚至沒必要捻死爬在臂膀上的螞蟻,那是在歡迎我呢,如果我結果了一個歡迎我的使者,毫無疑問我一定會遭到報應,即使無關于身體,那一定就是心靈會受傷。
安頓下來,流了一身汗。我把原來使在勾心斗角上的勁,用在了拾柴火和搭建灶臺之上,用在了新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現(xiàn)上。平生第一次覺得我的力氣無窮無盡,甚至想要奔跑,想爬樹,想翻過眼前的這座土丘,我的視線會隨著我的奔跑,不斷刷新出新的壯美。
我的汗水不斷地往外淌,汗水也想證明自己只想在我完全自主的時候奔涌而出,以前的流淌是無奈的,哭泣的。
樹林里的靜,是一種充滿神秘的靜,這神秘像一只撐開的翅膀,不斷地昭示著那來自遠方的力量。葉子的婆娑聲,風過草地的沙沙聲,甚至可以聽到螞蟻搬運食物時回家的步履聲,這所有的聲音聚集在同一時刻,如來自上帝的密語。這密語的傳達,只有用心才能聆聽。
最讓人驚奇的是鳥叫,一只煽情的鳥,我叫不上它的名字,它對我充滿警惕,它肯定有眾多慘死的同伴,以至于不再信任我這個人模人樣的家伙。我無法告訴它我愿意和它共同分享我暖和的帳篷和噴香的面條,我確信它寧愿相信踩在腳下的石頭,也不會相信我。我應該在此刻代表人類面對一只鳥兒死千萬次,以恢復人的善良和愛;蛟S它早就拋卻了仇恨,只是遠遠地離開我,一聲一聲地歌唱著自然,那是怎樣的喉嚨,婉轉的啼鳴一聲接著一聲,起先略顯干燥,之后一下子找到了靈感,歡快的旋律四散開來,它永遠不覺得這叫聲多余,累了,就下河飲幾口,得意地四下張望一會兒,輕輕一彈,即刻,便無影無蹤。
遠處的布谷鳥,一刻也不停歇地呼喚著,它如何能準確無誤地每年在春耕季節(jié)到來?一大早就提醒人們開始布谷吧,布谷吧!可如今,人們哪有谷子可布,卡車開過去了,“布谷,布谷”;拉沙的四輪車開過去了,“布谷,布谷”;遠處開鑿山巒的爆破聲響了,“布谷,布谷”;河道里淘沙的柴油機發(fā)動了,“布谷,布谷”。悠長悠長的叫聲,向東,向西,向北,向南,沒有一聲是雷同的,也沒一聲是低沉的,從不疲倦,仿佛是上帝的使者,它堅信人們終有一天會回歸這片它呼喚的田野。我就是它喚來的第一個耕者,我沒有谷子,但我會把自己當成谷子毫不遲疑地撒到土地之中。
離帳篷約五十米遠的地方就是小木河,河對岸是另外一個城市,河流不知從何時起成了地域的界線。一直以來,小木河是兩座城的母親河,她孜孜不倦用她的乳汁養(yǎng)育著兩岸兒女,等兒女長大了,要分家了,說那就以母親為界吧。至此,母親成了孤家寡人,無依無靠。兒女們不僅沒有呵護好自己的母親,而且還在不斷地索取,挖沙,於壩,排污。我在河岸邊的一處淺水灘,靜靜地接受著風的撫摸,這窩水澄澈剔透,水底的沙褶清晰可見。停下來的水流才會這樣清澈,只有不斷奔涌的水流才渾濁不堪。小木河母親早已用她的身體告誡我們,不要再做盲目的前行。水流稍稍一拐便向我們書寫了人生的意義。
此刻我應該接受一次神圣的洗禮,不是贖罪,這比印度恒河的洗禮更有價值,如果可能的話,我愿融化在這灘水里。我感覺到清涼的水已經完全肢解了我所有的負累。躺在沙灘上,滾燙的沙粒獻出了它所有的熱量,它微小的身軀以集群的方式向我提供熱量,不論是脊背,屁股還是腿彎它都顯得全心全意。此刻,在一個微不足道的沙灘上,我躺了下來,再也不用幻想去夏威夷曬日光浴,這比巴厘島的陽光更貼近靈魂。我確信,就在我們身邊,有遠方的一切奇異和美麗。至少我的靈魂和我的肉體在沙子上面依偎在一起。
在我爬完山,洗過澡,曬過太陽之后,我困了。這一天,大自然輕輕松松向我展示她的無私和愛就讓我難以消受。那來自內在的幸福感驅使我想好好睡一覺,就在樹蔭下,上衣也沒穿,我堅信,我已經成了這里的一員,風不會吹痛我裸露的肌膚。一切都平靜下來,我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光線掠過搖擺的樹葉抵達我的臉頰。這真是太神奇了,自然從來就沒有隱藏自己的秘密,只要我們虔誠地把頭顱低下來,徹底審視自己,依著自然的身軀,她就會無微不至地向你奉獻她的果實和美,并樂此不疲。但她也決不輕饒任何一個破壞傷害自己的人,只要這個念頭自萌生開始,她便遠遠地將你拋出懷抱,直到你重新回頭。當然,她也不會拒絕任何一個回頭的人,就像不會拒絕我一樣。
我洗過了涼水澡,光著肚皮在樹蔭下幸福地酣睡了將近兩個小時,風一直吹,看來我真的被自然所接受了。我被幾個談話的人驚醒了,他們驚詫地望著我,指著我說,醒了,他醒了。我慵懶地坐起身,同樣投給他們驚詫的目光。
要是以前的話,這時我或許躺在診室里了,手上扎著針頭,無助地看著氨基酸,氯化鈉滴進我的身體,腋下插著體溫計,醫(yī)生正開著一大串寫滿藥劑的處方并告誡我必須在家休養(yǎng),注意保溫。大自然是一位偉大的醫(yī)生,她提前就將病痛拒之門外,只要順著她,她總會千方百計地讓你保持健康。就像我眼前這棵從沒有被修剪過的樹,依然高大,粗壯,茂盛。我們總以為,應該把那些多余的樹枝砍掉,讓其他枝干成才,這種對樹的誤解和蠻干,不但沒讓樹向更高處生長,反而那些被借口砍掉的枝干成了人們的家具和車轅?纯催@棵樹吧,旁枝斜葉并沒有干擾到它的成長,反而讓它更顯雄壯,從低端開始一直向上,濃密的枝葉像一件華貴的禮服,該收則收,該放則放,一副不可侵犯的姿態(tài)。而且只要樹覺得自己哪塊長得不合時宜,它便讓它自行枯干,跌落,根本用不著我們的斧子和鋸條。就像我們根本沒必要發(fā)明雨傘,天空下雨,就是讓我們停下來,聽聽雨,看看風。沒必要頂著雨傘出行。下雨前,烏云密布就是告訴我們,自然要展示她的另一面了,我們應該回到屋里,欣賞她充滿智慧的表演。
到了晚上,我發(fā)現(xiàn)我?guī)У氖蛛娡彩嵌嘤嗟,潔白的月亮足以讓我分清周遭的一切。月光漫過樹梢,照亮柴薪,遠處的山和小河,以及旁邊的樹頓時靜了下來,沒有什么可打破這宏大的安靜,偶爾一聲鳥鳴都顯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首畏尾。鄰近的蛙聲起先還孤零零的,隨后便不約而同地連成一片,夜間有夜間的聲音,大自然會一刻也不停歇地展現(xiàn)著她的美,鳥兒在夜間緊閉上嘴巴,而青蛙卻在此刻張開了喉嚨。太陽落下,月亮和星星升起,每一個成員都各司其職,恰到好處,不偏不倚。等燃起了煙火,微小的蚊蟲都借著火光飛來,我這簇不合時宜的小火,足以擾亂它們的世界。等飯造好以后已經有好幾只飛蛾慘死在了我的鍋中,它們肯定不是去搶我的飯食,只是我不該在此時燃起的火苗,沖斷了他一貫飛行的航線。我下定決心,以后絕不會在夜幕降臨之后才開始生火造飯,不能因為我的一頓吃食,而讓別的生靈因此喪命。
前半夜稍有點悶熱,白天的光熱在后半夜徹底退去,夜也完全靜下來,耐心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此時我早已沉沉睡去。在這樣的夜里睡眠,可以完全放下心來,大地就是我的床。第一次這么相信一個夜,相信她總是散發(fā)著無窮的想象,在我們睡著的時候,以夢的形式呈現(xiàn)。
安安心心地睡吧,只要閉上眼,所有的美便緩緩潛入心底。
果然,我的清晨第一次不是因為手機鬧鈴或電話鈴聲驚醒而開始。早起的麻雀早就迫不及待地清理嗓子,大把大把的鳥鳴肆無忌憚地拋灑下來提醒我,新一輪朝陽開始自己的工作。
有時我想,投進大自然當一回它的孩子,還能有什么奢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