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端午節(jié)的早晨,我們一家三口正圍坐在一起品香粽,話節(jié)俗,憶過往。我們一層一層地剝開粽子綠色的外衣,露出晶瑩透亮、雪白中隱約可見包裹著大紅棗的香米粽,看上去的確十分誘人。孩子忍不住叫出聲來:“哇!真真不錯哎,我奶奶最愛吃這個了!”也許是過節(jié)的緣故,也許是心里一直有之,孩子不經(jīng)意間的一聲念叨,一下子觸碰到了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情感,勾起了我對母親深深的懷念。
母親是1938年生人,去世時67歲。一生很不幸,在她很小的時候,外公外婆就去世了。沒有了父母,尤其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陜北農(nóng)村,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里,環(huán)境之惡劣、生存之艱難可想而知。母親就是在那種境地里勉強撐了下來。嫁給父親后,一共生育了五個孩子,兩個夭折了。她撫養(yǎng)我們姐弟三人長大成人,照看孫輩從咿呀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到走向?qū)W堂、告別懵懂,幾乎把心兒操碎。
那年月首先需要面對的是填飽肚子。一大家人吃飯,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簡單,只加工成品就行,或者連成品加工都懶得做,坐在家里動動手指頭手機微信美團外賣就能送到家。那時飯要吃到口,要脫粒,磨面,發(fā)面,蒸煮,全是人力勞作,純手工流程,少一道工序都無法吃到嘴里,每一步都不是輕省活,非耗費半晌功夫不可。遇到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接待親友,更要精心準(zhǔn)備,得忙乎好一陣子,其中的辛勞遠非現(xiàn)今青年人所能體會。況且,那年月,缺糧食,缺蔬菜,缺油鹽,缺柴水,幾乎什么都缺,要把一年四季的口食調(diào)劑下來,把各種門戶禮節(jié)支應(yīng)下來,不至于斷頓,不至于傷體面,不僅需要起早貪黑,還需要智慧和創(chuàng)造,這滋味怎一個“難”字、一個“苦”字了得!
解決了吃飯問題,一家人的穿衣也是件大事情。要應(yīng)時令節(jié)氣候變化,穿得暖,穿得新,穿得得體,不知得耗費母親多少心血!那時的天空很藍,我們這般孩子們總是很野,不是爬坡,就是溜洼;一會操槍弄棒,一會摸爬滾打;時而上樹掏鳥窩,時而下河摸魚鱉;臃,頑劣的出奇。因而常常扯爛褲襠,腳趾頭也總是不安分地將鞋子頂出窟窿,新奇地瞅著外面的世界。縫縫補補、拆拆洗洗就全靠母親一雙手。每當(dāng)夜深人靜,月亮爬上樹梢,寂靜的鄉(xiāng)村傳來的狗吠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總能見母親在昏暗的油燈下飛針走線,縫補著我們哥倆的破衣爛衫,或者給姐姐趕制進城讀書穿的花衣裳,還不時回轉(zhuǎn)過身來給我拽拽被角,滿是愛意地撫摸一下我的小模樣兒。那樣的夜晚總是最暖的,勝過一切有暖氣的花園洋房。遇上新年添新衣,母親更要仔細“算計”,扯多少布料,是給老大做褲子,還是給老小縫褂子,都得權(quán)衡半天,有時要做到不偏不倚真是很難,因為錢實在少得可憐!母親得想辦法哄我高興,要不然少不更事的我會哭鼻子,小臉兒拉得老長老長,真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貴!母親的難場我直到現(xiàn)今才懂。
母親以自己的方式深深地愛著我。我從小就是個饞貓,成天尋摸一切可吃的東西,什么燒土豆、野杜梨、紅桑葚、青木瓜,都覺得稀罕,母親總能給我驚喜。常常欣喜而愛憐甚至帶著幾分神秘色彩地對我說:“給你找下個好吃的!”這時便像變戲法兒似地,突然間從碗架的空格背后,摸出一個青蘋果,或者半塊梨、幾片餅干什么的。而她自己總舍不得吃,只是象征性地留一小口,大塊的全部給了我。那是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香甜的蘋果、梨子和餅干。如今小康生活,想吃什么不再作難,可我卻再也吃不到過那樣香甜可口的東西,因為那是飽含著濃濃母愛的零嘴兒!還有那永遠也忘不了的一碗咸菜湯面,那是我的最愛。無論我這個遠行的游子何時歸來,母親總會生火做飯、和面切菜,叮叮鐺鐺一陣忙活后,熱氣騰騰、筋道爽口的面條就出鍋了,盛一碗澆上炒咸菜做的臊子湯,再拌點蔥花韭菜,那味道真叫一個美呀,給個魷魚海參都不換!我常常一頓能吃三四碗。
那時的冬天干冷干冷的,澇池厚厚的冰上可以撐得起一群孩子肆意打鬧溜滑滑。黃土地凍得板結(jié)成了硬塊塊,一镢頭挖下去震得兩手發(fā)痛,地上只能留個白印印。這樣的早上我常蜷縮在被窩里不敢出來,母親總是第一個起炕,從外面抱回柴草再把炕燒熱,把我的小棉襖棉褲暖得熱烘烘才穿到我身上。
歲月一年一年無情地流逝,生活的辛勞一點一點地耗費著母親的心血。眼看母親的身體漸不如前,遠在大西北戈壁灘軍營服役的我,一年只能回一次家,每回來一次都能明顯地感覺到母親的變化:白頭發(fā)越來越多,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密、越來越深,背也有點微駝了。即便這樣,她仍然用全部的身心愛著我,為我做她所能做的一切。一次,母親在面板前揉面,我看到她非常吃力,揉幾下就要歇一歇,還時不時低下頭張嘴打著嗝,顯然身體不舒服,但她盡量不讓我看出來,硬是撐著把飯做停當(dāng)。每想到這一幕,我就怪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沒有搭把手,至今心里愧疚的要命!
可最可怕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來了。2005年母親患上了腸癌,其痛苦之狀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頭。先后兩次帶她到市里醫(yī)院檢查,均確診無疑,最終無力回天。母親病重時,在電話里顫顫地問我:“孩子,我死后,你能回來嗎?”天哪!這是多么沉重的問話!我深知,母親是對哥哥獨自料理她的身后之事不太放心,有我在她才會走得踏實從容些。面對母親飽含期盼的問話,在電話的這頭,我早已淚水盈眶。我多么想堅定而有力地回答她老人家:“媽,您放心,我一定回去送您!”可也許是關(guān)于母親行將去世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讓我實在不愿面對,或許是我一時根本無法接受母親將離我而去的無情事實,我一時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能在心里傳遞出我的聲音:“媽媽,我會回去的!無論發(fā)生什么,這都是必須的、一定的、沒有任何理由的、容不得半點商量的!”我相信母親一定能感知到我內(nèi)心的獨白,知子莫若娘!
那個冬日,也就是母親臨終前的一個陰沉的黃昏,我的心情如同天氣一樣沉重壓抑,我家門前的老槐樹上,不時傳來鳥兒的哀鳴,聲聲喚,悲切切!仿佛想留住不幸的人兒,留住世間的美好。我這個遠行的游子、為國戍邊的軍人,心急如焚地趕回家,想見母親最后一面。當(dāng)我急切地撲倒在母親懷里時,只見母親面色蒼白,暗淡的眼神立即透出欣喜的光亮,此時她已不能言語。好在當(dāng)我問她是否認得出我時,母親雖吃力但毫不猶豫地點點頭。“總算感到一絲慰藉”,我心里這樣想著。隨即給她喂水,但她已經(jīng)什么也咽不下了。便只有緊緊拉住母親干枯的雙手,不停地撫摸著,親吻著母親的面頰,真恨不得時光能夠停下來,讓我再為母親做些什么。……當(dāng)天夜里,我和哥哥,還有一個堂哥陪伴在母親身邊,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氣。
作為兒女的我,從母親那里得到的實在太多,而給予母親的實在太少。唯一能讓我略感安慰的,就是母親與我和妻兒共同生活的最后這六年,生活相對寬裕,賢惠的妻子與母親相處融洽,一些常見病痛我們都能及時想辦法為母親化解,加之平日里有我的搗蛋兒子承歡膝下,日子雖平凡,但恬淡而幸福、寧靜而祥和,充滿著樂趣。
當(dāng)我還在許久愣神發(fā)呆沉浸于往事的時候,猛地感覺有人輕拽我的衣角,原來是妻子把我從回憶拽回到現(xiàn)實中。愛妻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特意到廚房挑了兩個又大又好的紅棗香米粽,示意我親手拿到母親的像框前。此時,溫情與感動早已濕潤了雙眼,我顧不得擦拭,立即起身雙手端著粽子,畢恭畢敬地向著母親的遺像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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