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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終于死了。我蹦啊跳啊的跟著一大群人來到北山上，看著幾個(gè)壯漢把她放進(jìn)一個(gè)大坑，他們揚(yáng)著黃土把奶奶埋成一個(gè)土堆。
這下，再不怕給她端屎尿盆子，再不用聽她哼呀哈呀的呻吟，爺爺也再不用聽奶奶沒完沒了的咒罵了。
我蹦啊跳啊來到客房，看見爺爺靠著墻坐在炕上，懷里抱著奶奶睡床時(shí)蓋得又騷又臭的被子，兩行老淚流下來，沿著溝溝壑壑漫了一臉，順著白胡子往下滴。
“爺爺，外面陽光好得很，桃花也開了，你不去看看嗎？”
爺爺癡癡地盯著后檐墻，呆楞楞不說話。
“爺爺，我要看桃花，你陪我去吧。”
爺爺木木地轉(zhuǎn)了一下腦袋：“嗯，嗯，你說啥？”
“桃花開了……”
爺爺噢了一聲，回過頭去，盯著后檐墻更緊地抱住又臟又臭的被子，又不動了。

一連三天，爺爺都抱著臭被子呆呆地坐著。和誰都不說話。飯端過去，他只喝幾口湯；肉端過去，他放在桌子上奶奶的相框前面，捂著臉，縮著身子，嗚嗚地哭。
桃花開敗了，杏子長大了，梨花也生出了小小孩子，爺爺除了喂那頭快要生孩子的母牛，給母牛添草倒料，就是抱著臭被子，靠著墻發(fā)呆。要么，吧嗒吧嗒吸著一鍋旱煙，罩在煙霧中，那無神的目光還是沒離開后墻。
順著爺爺?shù)哪抗饪催^去看過去，他的目光正好落在桌子上相框里奶奶的臉上。
有啥看頭�。磕棠痰难燮に膳钆畲瓜聛�，把一對本來就很小的眼睛都蓋沒了，嘴巴窩進(jìn)去，周圍是小河一樣，麻繩一樣的皺紋。兩面的臉蛋縮進(jìn)去，松松垮垮，一筷子能搗破的樣子。
而且，她睡床的時(shí)候，咒罵起爺爺來，那真是兇得很。
老不死的，你瞎了嗎？我的痰盂兒在炕柜下面呢。天殺的，你別碰我的胳膊呀，你要疼死我嗎？你出去碰死去吧，你死了，我一口氣咽了，也放心了。你怎么還不死啊？
那么老那么丑了，還那么兇罵人。誰愿意伺候啊？爺爺真是好脾氣，任奶奶怎么罵，他都不啃不喘。豌豆角兒長甜了，爺爺佝僂著背摘回來，剝了豆莢，把青綠鮮嫩的小顆粒喂給奶奶；杏子熟透了，他又坐在樹下，眼巴巴等風(fēng)吹過來。風(fēng)來了，樹枝搖了搖，一顆熟透的杏子啪掉在土中，爺爺像個(gè)小孩子一樣跑過去撿了，吹吹土，用袖子擦一擦，生怕我搶了似的，小跑著回去巴結(jié)奶奶。奶奶高興時(shí)抿著干癟的嘴巴，回幾回，吐出杏核來，不高興時(shí)又罵：“死遠(yuǎn)點(diǎn)，當(dāng)我是小孩子么？還拿杏子哄人？”
真不明白，爺爺靠著墻盯著那張老臉，在懷念什么？

轉(zhuǎn)眼冬天來了，爺爺才開始慢慢走動，他的胳膊就像河岸上的干柳梢，風(fēng)一吹，喀嚓一聲，能從身體上斷掉似的。他像一顆枯瘦的柳樹，扶著院墻往牛圈走，我輕手輕腳跟在后面，萬一跌倒了，好扶他一把。
來到牛圈，爺爺左手扶住老母牛的脊背，張開右手，在老母牛的肚子上慢慢梳起來。老母�；仡^看看爺爺，繼續(xù)吃草。
四股細(xì)塵土沿著爺爺?shù)闹缚p騰起來，五股白印子在母牛的肚子上，劃下去，消失，又劃下去。塵土飛起來，落在爺爺?shù)陌缀�子上，白頭發(fā)上。有一種難聞的怪味道，特別像奶奶那破被子的味道。

“爺爺，用這個(gè)。”我從墻縫里取出鐵釘做成的耙耙往爺爺手中塞。
“不要，不要，牛肚子里有牛娃呢。會弄疼的。”爺爺繼續(xù)用指頭梳著母牛的肚子，手背上落了厚厚一層細(xì)塵土，“你奶奶懷孩子時(shí)，我沒在她身邊。你奶奶生孩子時(shí)，我也沒在她身邊。她一個(gè)人拉扯大了八個(gè)孩子。落了一身月子病……”兩串淚珠啪啪啪掉下來，砸在牛毛上，騰起一陣細(xì)塵土。劃下去的白印子，變成幾股河灣，沿著牛肚子濕下去……

太陽躲在云層背后，一陣?yán)滹L(fēng)從柴門中沖進(jìn)來，細(xì)牛毛顫顫地?cái)[動著。爺爺回屋取來奶奶蓋的臭被子，輕輕地披在母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