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陪母親去給去世已經整整二十年的姥姥送紙錢,禁不住想起她老人家去世前那年在我們家住過的日子。那年春天,姥姥雙目幾近失明,媽媽把姥姥接到我們家。
姥爺被日本鬼子殺害時,姥姥才二十幾歲。她帶著大姨、舅舅和我媽媽逃到鄉(xiāng)下,用柔弱的肩膀撐起了一個家。姥姥年邁時,舅舅已是那一方的首富了。按理說,八十幾歲的姥姥操勞了一輩子,也該享點清福了。可姥姥卻不愿意閑著,總是忙顛顛地干這干那,由于眼睛幾近失明,常常幫倒忙。兒孫們都很孝順,不愿讓她做什么。她就和兒孫們吵鬧,經常鬧出一些矛盾來。
姥姥到我們家那天,媽媽背著姥姥給我們立了兩個規(guī)矩:每頓飯必須燒一盤豆腐或雞蛋之類容易咀嚼的菜,因為姥姥的牙口不好;姥姥愿意干什么,就讓她 干什么,干出了差錯,也不許我們亂說。
記得那天我不當班,晚飯歸我做。淘好米倒進電飯煲,我燒了一盤豆腐,炒了幾個雞蛋,正準備炸一盤花生米時,一位鄰居來找書看。我放下手中的活,把鄰居帶進我的臥室。待我翻箱倒柜找出那本書,把鄰居送出門,姥姥已摸摸索索把花生米炸好了。那盤花生米炸得過火了,有點發(fā)黑。想起媽媽給我們立下的規(guī)矩,我沒敢說什么。
晚飯桌上,弟弟指著那盤發(fā)黑的花生米問我,這是你炸的?我說,是姥姥炸的。媽媽看了看那盤花生米,又瞥了瞥姥姥,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毫不猶豫地夾起一;ㄉ讈G進嘴里,邊嚼邊贊嘆,這花生米炸得真香啊。你姥姥無論做什么菜都好吃,我和你大姨怎么學都趕不上你姥姥。在媽媽的暗示下,全家人的筷子都伸向了那盤花生米。
姥姥的眼睛不好使了,殘存的幾顆牙齒也不允許她吃花生米了,但她聽到大家吃得挺香時,禁不住喃喃自語,我還不是廢物,我還能做點事。我偷偷地看了媽媽一眼,發(fā)現媽媽眼中噙著兩滴大大的淚水。
母親的蘿卜干
每到秋冬之交,東家西院就會飄出一股咸咸的氣息。噢,又到了腌咸菜的時候了。說起腌咸菜,母親是把好手,從我們家墻角那一溜咸菜壇子就可以看出。那一溜咸菜壇子中,分別是蘿卜干、雪里蕻、韭菜花、醬豆子、小辣椒。這些咸菜中,最能顯示母親手藝的當屬蘿卜干了。
腌蘿卜干是件很費功夫的活。先把大小不等的蘿卜洗凈,切成均勻的蘿卜瓣,再放進壇子中,放上一層,灑些鹽,再放一層,再灑些鹽。十幾天后,蘿卜瓣中的水分被腌了出來,變成了鹵水汁,就可以把蘿卜瓣撈出來,攤在太陽下曬。曬干之后的蘿卜瓣還要放進鹵水汁中浸泡,泡軟后再撈出在太陽下曬。如此反復多次把那些鹵水汁全部耗完,蘿卜干的半成品就出來了,這時候,母親就會買來一些桂皮、八角、花椒之類的香料,用文火將這些香料炒得焦黃,再放進石臼中搗成細末后拌進蘿卜瓣中。香噴噴的蘿卜干就是這樣腌制成的。
蘿卜干最宜喝稀飯時食用。若把蘿卜干切成細絲,滴上幾滴麻油,噴上一點兒醋,那就更美不可言。飯量再小的人,就著這香噴噴的蘿卜干,也能多喝兩碗稀飯。宿遷民謠云:曹操倒霉遇蔣干,蘿卜干倒霉遇稀飯。
我和妻子都愛吃蘿卜干。妻子做姑娘時就不愛做飯燒菜,腌咸菜對于她來說更是難于上青天。我們想吃蘿卜干時,她總是支我到母親那拿。每一次去拿蘿卜干,母親都不會給得太多。每當我用塑料袋拎著幾根蘿卜干回家時,妻子就會報怨地說:你就不能多拿一些啊?這幾根還不夠塞牙縫子。我不許她說父母半個不字,以守為攻地咆哮:有本事你自己腌。你還嫌少?這幾根都多了。父母離我們不遠,不過幾分鐘的路程,但我不好意思常去。有時妻子嘴饞,我就會到菜市上買點蘿卜干。說實話,菜市上的蘿卜干,比起母親腌的蘿卜干差得太遠。那天買蘿卜干時,正巧碰上母親到菜市買菜。母親不滿地說:怪不得這些時不去老家,錢多沒地方花了。下回要吃蘿卜干就去拿,那一壇子蘿卜干就是為你們腌的。我于是就隔三差五地讓孩子往老家跑。孩子每去一次,回來總會帶來意外的收獲,不是幾個蘋果,就是一把香蕉,或者是幾袋方便面,只是提回來的蘿卜干依舊只有幾根。我對孩子說:下次去拿蘿卜干多拿點,省得三天兩頭往奶奶家跑。孩子對我說:奶奶不讓多拿。奶奶說,給多了,就不來了。一次只給一點,我就能經常去。我一去,她就能看到大孫子了。
我明白了,母親不是摳門,她只是想借兒孫們去拿咸菜的機會多親近一下兒孫罷了。如果沒有那誘人的蘿卜干吊著我們的胃口,我們能想到;丶铱纯磫?一種羞愧涌上我的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