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與祭、悲與痛,敬祖穆宗、慎終追遠,見證著社會的日新月異、百姓思想觀念的文明進步。愿逝者安息、生者堅強,祝祖國繁榮昌盛!
————作者題記
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周末,瞅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我原本孤寂的心益發(fā)蒼涼。好久沒跟老家聯(lián)系了,突然接到母親遠方打來的電話。母親說,最近老家祖屋頂上瓦片破了不少,隔壁祠堂也是,連神龕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都被斑斑點點的陽光曬著,早該翻修了,不知我們兄妹能否抽空回去看看。
放下話筒,母親沙啞而焦急的聲音在我耳畔久久回蕩。突然,停電了,小鎮(zhèn)頓時陷入一片黑暗。摸索著燃起溫暖的紅燭,瞅著躍動的燭光,我特別想家,想鄉(xiāng)下的老屋,想蹣跚的母親,我的心早飛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屋……
我的老家,贛南一個極偏僻的小山村,祖屋緊挨著村里的古祠。古祠寬敞明亮,大凡村里的紅白喜喪,村民們都愛搬到里面做。在我記憶深處,每逢村里人離世,古祠正中總擺著一副黑漆漆的大棺材,陰森而恐怖。
“要是不用棺材裝死人,不用給死人做墓穴,將死人燒成灰,將骨灰直接撒在山上,就如周總理的骨灰撒向江河大地那樣,該多好啊。”面對一墻之隔的喧天哭聲,年幼的我總會這樣癡癡地想。
2002年8月,我的伯父病故。伯父患的是肺炎,一種極平常的病。憑當時的醫(yī)療條件,已是兇多吉少,無奈咱家當年窮得叮當響,無錢及時醫(yī)治,捱到嚴重時才匆匆送醫(yī)院。病情稍有好轉(zhuǎn)后,伯父只能臥在家里服些便宜的藥丸,聽天由命罷了,卻全然沒料到死神會來得如此兇猛。
依當年流行的說法,過日子可以省,但葬禮不能省,裝殮死人的棺材更不能省。按父親的話說,再苦再窮也不能省死人的錢,一輩子受苦受累,走的時候總得睡舒適些,風(fēng)風(fēng)光光上路吧。父親四處奔波,終于為伯父討得了一口尚未油漆的杉板棺材,通體用巨杉硬木打制而成。裝殮伯父的棺材縱放在古祠中央,通體锃亮,黑得可怕。高高翹起的棺頭,血紅而碩大的“奠”字,全透出陰森和恐怖。八仙桌上擺滿供品,還有伯父的遺像和靈位。一大群身著麻衣麻褲的男女老少全跪拜在棺材兩側(cè)嚎啕大哭。因為風(fēng)水先生擇定的良辰吉日較遠,棺材硬是在古祠里擺了近一個月,偌大的古祠因此彌漫出陣陣惡臭。風(fēng)水先生卻自豪地對父親說,伯父長眠之地占盡虎踞龍盤之勢,定當萬古流芳、澤被后世,將來我們家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要出大人物的。只可惜,我們家至今平凡得很,實在有負先祖厚望。
伯父出殯擇定在午時,一向晴朗的天空竟突然大雨傾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夾雜著陣陣凄厲的嗩吶聲,只見八位壯漢抬起黑漆漆的棺材搖晃著上山,幾次險些滑倒。送葬隊伍近百人,皆一路飛撒著紙錢,跪拜著,嚎哭著,全濕透了,為此我也曾大病一場。
伯父的葬禮辦得極隆重,墓地也氣派,我們家為此債臺高筑,生活益發(fā)雪上加霜。為著所謂風(fēng)水之爭,堂伯百般阻撓父親在此建墳,父親差點與堂伯火拼起來。事后父親卻很自豪地說,我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老人家上山,也算盡孝了。依當時的條件,伯父能活過知命之年已屬不易,也算是壽終正寢了。按當時的風(fēng)俗,50歲以下的歿者屬短命,人人忌諱,因此“短命鬼”和客死他鄉(xiāng)的人一樣,靈柩都不能進屋,親屬們只能在野外另搭靈棚祭奠,以免給后人帶來晦氣和厄運。
“要是能將辦喪事的錢用的治病上,我想伯父也不至于走得恁快。”在心存諸多怨言的同時,我暗下決心要努力培養(yǎng)女兒當一名醫(yī)生,救死扶傷。
2007年5月,伯父走后的第5個年頭,信佛好善的伯母在古廟里溘然長逝。自從頭年8月確診為肝硬化后,伯母拒絕上醫(yī)院治療,毅然皈依佛門。伯母說,家中經(jīng)濟尚不寬余,染上這等惡疾,怕是兇多吉少,但求神靈庇護。半年之后,伯母在病榻上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在僧尼們急促的誦經(jīng)聲中,伴著炮竹的陣陣轟鳴,殮在一頂梯形“天轎”(簡易大木柜,佛教徒專用靈柩)里的伯母被人緩緩地抬向?qū)γ嫔礁G焚燒;饕淮榛彝恋牟副粴毴胍恢痪赖拇晒,長期存放在泉水叮咚的石巖深處,沒有墓穴墓碑,永伴著青山綠水,聆聽著對面寺內(nèi)的暮鼓晨鐘。
至今想來,那時流行土葬,用木柴焚燒圓寂的僧尼的火葬,簡單而文明,也算是走在了社會的前列。伯母的葬禮,迷信而簡樸,并沒給父親帶來過大的經(jīng)濟負擔(dān)。
“要是真有佛祖,想必善良的伯母也會讓他感動的。”面對伯母的凄然離世,我做夢都想成為普渡眾生的救世主,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2008年11月,我的堂叔病故,享年六十有一。堂叔的尸體當天就被縣火葬場專車運走,殮著骨灰的小木匣在家祭奠數(shù)日后,又被送往縣城東郊公墓安葬。記得堂叔生前曾多次感慨道,自己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沒見過啥世面,死后倒希望能進城落地生根。都說葉落歸根,我真沒想到堂叔竟有如此情懷。城郊墓園,恬靜而美麗,倘若地下有知,我想堂叔也該含笑九泉了吧。
2012年2月,我的父親離世,享年六十有九。自從六十壽誕之后,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曾屢次身患惡疾,因為有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撐著,我也曾屢次帶著父親輾轉(zhuǎn)閩贛粵各大醫(yī)院治療,多次逢兇化吉。自從確診為食道癌晚期后,我再次帶著父親慕名前往廣州珠江醫(yī)院接受化療,卻最終未能戰(zhàn)勝病魔。父親的尸體當天就被縣火葬場專車運走,上午他還安詳?shù)靥稍诰碌募埞撞睦,由兩位壯漢抬著出門,下午我便捧著他的骨灰盒哭進門了。古祠八仙桌上,安放著父親的骨灰盒,還有他慈眉善目的遺像,周圍擺滿了供品與鮮花。祭奠數(shù)日后,我們便捧著父親的骨灰盒上山土葬,也算是入土為安了。謹遵父親遺愿,墓建得小巧而簡樸,四周插滿了杉樹和馬尾松,還有綠籬,父親從此便能長伴青山綠水了。
“要是能攻克癌癥,給像父親一樣的癌癥患者帶來福音,哪該多好啊!”我無緣走上從醫(yī)路,卻越來越希望女兒實現(xiàn)我的從醫(yī)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在短暫的人生道路上,十年間我就親歷過四位親人的離去,見證過家鄉(xiāng)殯葬業(yè)和家鄉(xiāng)人思想觀念的巨大變化。多年來,父親總要在清明節(jié)前后率領(lǐng)我們兄弟三人外出掃墓。父親的思想極傳統(tǒng),從不讓女人跟去掃墓,即便小女孩也不例外。父親說,祭祖和修族譜是男人的專利容不得女人褻瀆。
“我一定要讓女子也能參加祭祖,上族譜,充分男女平等。”我不敢冒犯父親,對他重男輕女的做法一直心存不滿。
2009年清明節(jié),一個細雨紛飛的日子,我和父親硬是從雜草叢生的山上劈出一條路來。當我們艱難地攀爬到半山腰時,想不到叢生的荊棘竟遮沒了伯父高大的墓地。我們輪番上陣,又劈又鋤,墓地終于重見天日。因為怕引發(fā)山火,父親竟破天荒的將香燭撒向墳頭,一味地擺上供品跪拜罷了。下山后,我們才發(fā)覺雨水早已穿透雨衣漫濕了衣褲。
那天午飯過后,我們接著去祭奠孤寂的伯母。除了拂去瓷罐和靈牌上的塵土,周邊并無雜草可除。進城祭祀堂叔也簡單,墓地不大,雜草也少,我們只是簡單地平了平土,痛表哀思罷了。公墓里人頭攢動,多是一家男女老少齊上陣,熱鬧而肅穆。除了偶爾響起陣陣炮竹聲,墓地四周更多的是除草整地的“噗噗”聲。
“農(nóng)村要是也能建公墓,文明祭祀,大家也用不著疲于奔波了。”作為游子,我很想找機會和村長商談一下村里建公墓的事,屆時也捐些錢盡份力。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如今父親走了,每年清明我都會帶上妻子和女兒,一起上祖墳祭拜,也試著上網(wǎng)為先祖設(shè)靈堂獻花圈。作為子女,我想更應(yīng)該;丶铱纯,盡早讓母親住上舒適的磚瓦房,抑或接到身邊悉心照料,讓她安度晚年、長命百歲。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再次把我從深思中驚醒,電話還是母親打來的。母親說,你們兄妹離家太遠,沒時間回來就算了,她會想辦法修補老屋,順便也請人將古祠瓦屋頂一道翻修好。母親還說,村里正在對面山頭上建一座專門安放骨灰的“祖先堂”,到時也該將父親的骨灰移進去吧。
窗外,燈火點點,恬靜而美麗。我趕緊拉亮燈,滅了燭火,突然間有了回家建房的強烈愿望。定眼看時,恁長的紅燭竟燃成拇指般的小段,燭淚橫流中,正裊裊地升騰起一股黑臭的輕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