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輕風(fēng)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槿籬竹屋江村路，時見宜城賣酒家。”故鄉(xiāng)的苦楝樹，一年四季都像老牛一樣靜默著，渾身長滿思想的片羽。它時時敞開宏闊的胸襟，挽留到處流浪的風(fēng)，挽留一顆顆守望鄉(xiāng)村或遠離鄉(xiāng)村的孤獨而憂傷的心靈。
苦楝樹如同鄰家的阿英、月秀、桂花、素珍一樣，清清秀秀，挨近時，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和酸澀，如嫩嫩的音樂，溫軟地拂在人心上。
鐵質(zhì)的枝干，寫滿滄桑的樹皮，如亭似蓋的樹冠，苦澀纖弱的樹果，恬淡平和，簡潔樸素，一如平原上我胼手胝足、躬耕隴畝的父老鄉(xiāng)親。
暮春時節(jié)，鄉(xiāng)村處處流紅瀉碧，處處風(fēng)情搖曳。苦楝樹初吐嫩綠，如舊式女子對襖上盤著的紐扣，羞羞怯怯的，鎖著春夢。幾場綿綿春雨，楝花開了。一簇簇碎花一層層染在枝頭，細小，但挨得緊、擠得密，開得熱烈、繁茂�；ㄉ�，中間綴著纖細的黃蕊兒，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遠看淡紫如煙，像籠著一層霞光。
“楝花飄砌，蔌蔌清香細。”苦楝花，靜美，內(nèi)斂，小家碧玉的樣子。輕風(fēng)拂過，楝花輕輕搖曳，從唐詩宋詞中款款走來。楝花靜泊于古詩詞的平仄里，傳遞著溫馨質(zhì)樸的田園情結(jié)，濡染著清蒼疏曠的田園生活。古籍《花鏡》中說：“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梅花為首，楝花為終。”楝花盛開之時，春天也悄然離去。
詩意的黃昏里，我們踏著放晚學(xué)的裊裊鐘聲，蹦跳著，歡呼著，像一群麻雀飛進楝樹林。我們爬上樹，仰躺在粗壯的枝杈間，眨巴著清亮的眸子，望浩渺的天空，沐涼爽的清風(fēng)，辨奇幻的云霞，聽群鳥的啁啾。
天氣燠熱，苦楝樹濃蔭如幄如幃，樹上的知了演奏著高八度的曲調(diào)，引得行人駐足仰望。樹蔭下，常常聚著一群女人，她們有的裱袼褙，有的織漁網(wǎng)，有的做棉活，有的紡石棉，陣陣脆笑聲時時驚飛葉叢中躥跳的花喜鵲和灰麻雀。女人們羞澀的心事藏匿在濃濃的葉片間，輕風(fēng)吹過，傳得很遠很遠。
孩子們在樹蔭下甩泥巴、拿母兒、隔房子、鑿錢礅，把童年生活打扮得絢麗多姿。這時節(jié)的苦楝上結(jié)滿了青色的小果子，疊疊累累，招來鳥鵲們爭相啄食。我們喜歡用竹竿子打下楝樹果射皮弓。有時躲在樹后一放，正中行人腦勺，便招來一陣責(zé)罵，惶惶然溜之大吉，待站定時，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心跳如鼓。
凄清的夜晚，一輪圓月懸掛在枝椏間，苦楝樹如一幅清峻淡雅的水墨畫。祖父駝著背，倚著樹干，邊講古邊編竹筐、搓草繩或壓草簾。月兒如盤如碾如匾，瑩瑩汪汪，從樹枝的隙罅間滴下玉液來�？嚅缫晃淮认榈睦险�，伸著長長的臂膀，默默地呵護著我們。月光下，爺爺和苦楝樹構(gòu)成了一幅清雋的剪影，映照在我們寧靜的心湖上，搖曳生姿，
秋風(fēng)打著呼哨，不緊不慢地吹著，苦楝樹褐色的樹葉如疲倦的蝴蝶悠悠落下�？嚅瑯渌乒糯迨莸暮�，風(fēng)神俊朗。楝樹果青碧、圓溜、光滑，使那干練的苦楝樹立刻有了立體感。殘陽如血，炊煙裊裊，成群的鳥雀在樹上爭食楝果，嘰嘰喳喳，咬咬嘎嘎，呼朋引伴，一片歡騰。暮靄沉沉，媽媽的呼喚長長的，浸著女人的甘香和抑怨，伴著老牛的哞哞低吟，我們的足跡長長的，我們的向往長長的。
寒冷的夜晚，苦楝樹挺著一根根肋骨，沐浴著月輝，凝睇著地上的剪影。枝頭上懸掛著零星的干癟的楝果，蕭疏慘淡，鏤刻時間的痕跡�？嚅缫晃粎⒍U悟道的高僧，又如一位落泊行吟的詩人，讓人憐惜，讓人凝噎無語。
落雪的日子，楝樹林里一派肅穆、沉寂。太陽露出了白光光的笑臉，我們在樹下歡呼著，高唱著，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我們彎彎的、長長的足印。
后來，我們紛紛走出村莊。為了生活，為了生計，我們走向喧囂的城市，遠離了純樸的故園，遠離了鮮嫩的童年，遠離了會流淚的苦楝樹。
在平實而溫情的日子里，我總是懷想苦楝、蘆葦、苦艾這些鄉(xiāng)村植物，吮吸其精髓，人生變得厚實而沉重。苦楝樹們以沉默的稟性和虬結(jié)的身姿慰藉著我們饑饉多舛的生活。凝望苦楝，凝望逝去的貧窮而恬淡的生活，凝望這片土地上卑微而善良的鄉(xiāng)親，我總是思緒翻滾、熱淚潸潸。
苦楝樹是有靈性的樹，緘默如村后歪脖柳樹上拴著的那頭水牛，反芻著過往的歲月，守望在村莊的邊緣，靜靜地等待遠去的游子淚雨滂沱地歸來。它們嶙峋的樹皮、崢嶸的軀干，讓人的目光一點點地濕潤起來。
苦楝，苦戀，“青青羽葉，半樹星星柔紫綴。花信蹉跎，終此孤身到汨羅�？嘀兄啵酥^可憐誰予汝？”那次回老家，看見家中還有幾張瘸腿小凳，那是多年前父親用屋前的一棵苦楝樹釘做的。狹小的凳面上有橢圓的疤結(jié)，那是苦楝樹會流淚的的眸子。那里面有我純凈的童年歲月，有我童稚的歌聲飄蕩。這幾張木凳，無論如何，我都珍藏著，如同珍藏著一段刻骨銘心的思念。
一有閑暇，我就徜徉在故鄉(xiāng)的田野阡陌間，時時瞥見苦楝樹們，在荒坡上，在曠野里，溫婉地、古典地站著，如衣香鬢影的女子，默默地與我對望著，河流一樣，穿越我年輕而璀璨的生命。
（附通聯(lián)地址：江蘇省泰州市海陵區(qū)朱莊中心小學(xué) 宮鳳華 郵編：225313 教師，作品散見于全國各大報刊。五次在紫香槐杯全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賽中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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