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二十多年以前,我們扶貧這個地方與靈昆鎮(zhèn)本是無法陸上直達(dá)的,交通只能靠水路,于是,人們更多地選擇了船渡。那時候,一條小木船便可以捎走滿滿的幾籮筐海鮮,或是捎來沉甸甸的幾大盒鈔票,還有幾個方圓幾里之外的客人。雖然此間的交流與貿(mào)易只能靠著水上運輸?shù)姆绞竭M(jìn)行,但大家伙兒對這樣的生活不急不躁,在大海邊上建立起了滿足各自人生的生活,于是對造物主充滿著深深的敬意。
隨著水產(chǎn)貿(mào)易逐漸地興盛起來,碼頭的貨運量也累日變得可觀,于是幫運工、三輪車載客等行業(yè)也頗占據(jù)了一席之地。也有大公司來開采石油的,或者運大把大把沙石的。從前丟了工作的,或是白天上班傍晚另謀工作的一大幫小娘們也來這片靠近灘涂的地方捉大魚、捕小蟹、撿貝殼,然后在接近暮落的時候拿到村里的集市上去賣。因為野生海鮮的美味是我們村中的每一個人共識的,所以它們總是能夠得到客人們的垂愛。
兩三年之后,小木船已不被相繼而至的這么一大波人滿足,區(qū)里的領(lǐng)導(dǎo)就決定修建一條躺在海中央的石鋪大道,以起到連通兩鎮(zhèn)的作用。畢竟那時的技術(shù)和資金還不足以建造一座千米之長的石筑大橋,當(dāng)我們村里的人那時聽說要修這么一條宏偉壯觀的大道,都十分關(guān)注這件事,因此相關(guān)的領(lǐng)導(dǎo)也受到了一些壓力,半年之后終于把圖紙中的、夢中的這條道兒真的拉扯到茫茫如塵的大海上去了。
大道一旦落成,就好像一種新鮮的事物總勾起俗人的意趣,貪圖好奇的人紛紛地往這個地方擠塞,這使得我們的村有了十分強大的第一生產(chǎn)力量,這大概就是我們這片地方在稍后來的時候能夠成為開發(fā)區(qū)的一部分原因吧。
聽我大姑子說,她小時候和我父親、小姑子一家子人都是濡染著海風(fēng)清明的仙氣而長大的,對那片渺渺無垠的大海有著不可替代、磨滅的記憶。我父親每當(dāng)在沙坑里、石縫間抓小蟹和跳跳魚的時候,他伸出的一只手便可以有一種終結(jié)者的架勢,把這些小東西擁有的自由都無情地收入了自己的囊中,還樂呵樂呵著自夸這一天的豐碩成果。大姑子說,日子久了,大家伙兒就開始不滿足于起先的那塊地方了,于是每當(dāng)落潮之后會走上那條石鋪大道,去對岸的海邊操起人工捕撈的事情來。而在漲潮之前,他們又要匆匆地趕回來,否則滾滾的浪濤會吞沒他們的一切,或者,必須得等到次日退潮之后才得以回到這岸,除非他們原先是坐著小木船渡海去的。有幾次,村上幾個半百來歲的中年人就遭了這等荒孽的事兒,結(jié)果連尸體也隨著海浪的波蕩而無處找尋去了。我不知從前是如何去推算漲潮和落潮的時間的,如今對于活在新時代的我們來說,翻一翻幾塊錢的一本日歷,就能夠看到每天的各類天文卦象,也包括當(dāng)天潮水漲落的時間,這都是我們嘗到的時代進(jìn)步的果實呀!
這個碼頭、這片大海也占據(jù)了我小時候的一大部分記憶。在鄰家伙伴、自家表兄妹和我一同玩耍的時候,那片地方幾乎是我們每一次必定商討著要去的地方。但我母親總是借由我年紀(jì)輕、個子小,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而總是撇開我的請求,不去答應(yīng),無論我如何爭鬧于她。大概是我四歲時那次驚險的墜河經(jīng)歷讓母親久久不能忘記吧。于是,我們這些小淘氣們只能偷偷地背著她而執(zhí)意走向碼頭,擁抱大海。緊接著的受母親挨批的這個結(jié)果大概就可想而知了,便自不必再提。但挨批的滋味就像是有保限期的藥丸,等這藥效一過去,我們這些淘氣搗蛋的小娃子就又露了天性,全然忘了或是不去顧及從前挨批的經(jīng)歷。
有一年,那時我八歲左右的樣子,我執(zhí)意要跟隨著大姑子小姑子們往碼頭去撈蛤蜊,母親不應(yīng)允,我卻偷偷地跟了出來。后來走到碼頭的時候,我就開始怯怕這滾滾的浪濤,而姑姑們則幾乎沒有駐足,而走上了石鋪大道,向我道別,撇下一聲“趕快回去”,便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海里了。我看著周遭形形色色的工人、漁客,再換個視角看了看茫茫無垠的大海,我竟然感覺自身是那么地?zé)o助!雖然我以往來過這片地方很多很多次,但從前都有熟人托著我心底的安全感,可當(dāng)時除了我自己,我沒有別的依托,我便立刻變得茫然起來。我想在我一個人的世界里,我是怕大海的,我也怕碼頭,雖然在大多時候覺得“面朝大海”能夠“春暖花開”,但在一個人的黑夜里,我便會覺得大海是一條撲向死亡的將死之尸,也是一道倒映死亡的鏡面,而海邊的碼頭則可能是永生隔離、只能遙望、只能送別的臨界點。這些微妙的記憶,就好像默默地存在著,卻又不能隨時間的流淌而一點一點被消磨殆盡。它們讓我著迷,卻從來又不那么癡狂,似乎只是一種眷想。這種對記憶所表現(xiàn)的情感,大概混雜著我慢慢長成的思想,而這種思想在維系著深愛的限度與寬度,關(guān)于大海的,也關(guān)于碼頭的。
這幾年,我常常會跟隨父親去靈昆鎮(zhèn)的海鮮集市買蝦蟹,回來的途中父親專注于開車,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就把視野投向了窗外無際的大海,偶爾順勢也會問問父親有關(guān)那片大海、那條石鋪大道的往事,父親則會大略地回答我的問話。
今年八月底,我則再一次踏上了從靈昆歸返的路途。心中坦坦然,因此看到的景域便也更加遼遠(yuǎn)無邊了?词伌蟮溃谑侨滩蛔“聪铝耸謾C照相的快門鍵。這條深吻我記憶的大道依舊猶如英武的大龍斜躺在海中央,筆直而不失生氣,好像穿越了幾十年的風(fēng)雨王朝來到這里,要向我們闡述這段時間制造的所有故事,描繪它在空明的海域里所看到的冷暖春秋。
看著這條石鋪大道,在幾秒鐘的時間里,我便仿佛被它棱角分明的形,和英武灑脫的氣所吸引,我的記憶瞬間被凝固在昨年昨夜,于是記起了昨年昨夜的事。記得從前,我總在較遠(yuǎn)處看著沙灘上的一群人脫掉雙腳上的鞋子而走進(jìn)大海,看他們漸漸地被大海吞沒,然后視野中就只剩下一團團白茫茫的海霧。但沒想到幾個小時過后,他們竟然又從大海中浮了上來,走向沙灘,走向海岸,走向我。我后來才知道,他們腳下踩著的是這條臥伏在海上的石鋪大道,并且因我身高的矮小而導(dǎo)致視角的不清、視線的不遠(yuǎn),我便制造出了這樣的笑話,竟認(rèn)為他們是一群能夠在海里呼吸的水妖精!
在快要到達(dá)靈霓線的盡頭的時候,我透過車窗玻璃看見了久違的碼頭。午后三四點的陽光從天空斜直地傾瀉下來。我雙眼看去,仿佛它們都是往著碼頭的方向聚集而去。米黃色的微光把整個碼頭、整片大海,還有我攝下來的整張畫面點綴得陳舊而溫暖,真的好像把我從時光的罅隙里送回到了記憶中澄明的過去、無憂的過去。
而海天相交接的地方被一道紅云剪開,紅云剎那間籠蓋了半邊天際。在美妙的紅云景色下仔細(xì)地向碼頭看去,碼頭其實已經(jīng)塌敗破廢,幾架不顯精氣的吊作車顯然已經(jīng)不再運作。這整個碼頭就好像一個貼在自然奇境邊上的大型舊工廠,一派廢墟中有著令人唏噓的機械朋克的感覺。
想起某個去郵政寄信的日子,我看見一架久命卻如新的藍(lán)色包車停在上塘路的路口。包車的主人坐在后邊的客座上,兩腿微分開,兩手拄在大腿上,左顧右盼,似乎在等待著誰,或是在懷想著什么場景。我好像驀名地熟悉這個人,但又似乎非親非故未曾有過任何的交集,于是我攥著信件繼續(xù)筆直地朝郵政走去。忽然,我在半路記起了他。他也是村上的一戶人家,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在我們這條連通機場大道和碼頭的致富路上做載客生意,而且他肯冒險,甚至認(rèn)為在臺風(fēng)刮來的時候,他的生意會更好。十多年前去永中做英語培訓(xùn)的那些日子里,我總能在汽車站頭遇見他,在我等車的那段時間里,他就會主動和我搭話。他人很老實,甚至有點呆,為此村上人給他取過外號叫“阿呆”,似乎就帶了那么點譏嘲的意思。如今三輪車載客的生意日漸式微,想不來他這幾年是如何生活下來,是如何維系他工作的信念的。又想起多年前停在阿公家后門外的那輛海藍(lán)色三輪包車,此時不知已經(jīng)如何。阿公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中風(fēng)離開了人世,只剩下那架早已經(jīng)被棄縱的包車,在后門外的那片風(fēng)雨地里踽踽飄搖。于是,又怎能忘記馬路另一端那戶人家的主人。他從前也是做包車載客生意的,但后來他去干了什么,怎么樣了,我就不得而知了。
這幾架藍(lán)色的包車曾經(jīng)都是活在碼頭邊上的幾只猛虎。在多少年之前,這幾架包車能夠兇猛地咆哮在歲月里,也能和大作的風(fēng)雨劍拔弩張而相衡對斥。如今看來忘了,已經(jīng)忘了,全然忘了。雨紛紛,霧蒙蒙,雨紛紛,霧蒙蒙,都看不穿,也終究回不到過去了。有的當(dāng)?shù)厝顺弥l(fā)財?shù)臅r機搬離了這片土地,有的外鄉(xiāng)人也因為種種原因而漸漸地離去,于是這片土地變得安靜無常了。安靜帶來了無爭,卻也同樣給這個沒有太多積淀的地方帶來了荒落。我們究竟在這個波折起伏的大生活、大天地里尋找些什么?沒有誰能夠真正地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于是便有了“隨遇而安”這種回答。多么舒心的“隨遇而安”!但最終也許就變成了“隨波逐流”。
掀開往事的面紗,我能夠推斷,父親如今駛過的這條靈昆大橋大概建成于二零零五年左右,那時我還坐著父親的摩托車來這里兜風(fēng)呢!在靈昆大橋建成之后,人們便更加鮮少通過碼頭邊的那條石鋪大道來往了,漸漸地,便似乎忘記了還有這么一條走海的道兒,便也遺忘了石鋪大道從前的樣子,和這片碼頭從前的樣子。
多年前,往洞頭方向走的海上也興建了大橋。從那時起,便可看來我們大家從此只能在夜深閑談的時候提起那些往事了,還意猶未盡地說:“這里曾經(jīng)是這片地方最繁榮的一塊地兒呢!”就在半個月之前,我也坐著隔壁幾個鄰居的車,和他們一起往洞頭去游玩,沿途看著浩渺無垠的大海和海面豐沃的灘涂,想起了那時從這個碼頭出港、進(jìn)港的輪船,它們載著滿滿的貨物繞海而過,仿佛炫耀了大海豐實的寶藏一番。可如今鮮少有駛動的輪船在這個碼頭經(jīng)過,更不論從碼頭出發(fā)與落腳了。難道是這片大海只剩下空洞的軀殼,而它的資源已經(jīng)殆盡?
在我們時常聊起的與這片大海、這個碼頭有關(guān)的往事里,有過許多驚險而不堪回首的故事。聽說那時在碼頭做搬運工的爺爺曾經(jīng)被瞬間漲上的潮給吞沒了,幸虧爺爺有泅水這個好技能,才使得驚險化解成了僥幸。如果人們就那樣兩腿一松即斷了性命的話,這吞人的潮水就等同于吞沒了人們生途的一切希望與激情,那么性命還有什么討要能耐與尊嚴(yán)的余地!可現(xiàn)實便是這樣,人生蹉跎百年,而大自然的一聲號令、一陣擁抱便可以使洪水決堤,來了結(jié)你的終生,人的性命終是浮云爾爾!碼頭是我們這片土地上的人用一聲號令而建成的,最終也是被我們這片土地上的人一時忽視而棄縱的,其中大概也沒有什么搬得上臺面的理由,生活便是這么任性,時代也就是這么任性。
此時,在把我翩翩起舞的文字賦予記憶中的碼頭的時候,我想起在那片坍?dāng)〉拇a頭上,人跡罕至,頂多有幾個外鄉(xiāng)的男女在談情說愛,演繹著海邊斷斷續(xù)續(xù)的情感糾葛。七八年前,碼頭曾出現(xiàn)了一則拋尸案,便是三男兩女之間因繁雜的情感糾葛而留下的孽賬。事外,我無力去想象,這個碼頭竟然已經(jīng)變成了死魂靈與死亡咒語憩息的地方,遍布的盡是和那段美好時光背對的弦外之音。這沒了秩序的碼頭,竟荒落至此。
那段時光已經(jīng)與我無緣,碼頭的魂兒如今去了哪,我終究不得而知。
碼頭也終有沒落的日子。生命也終有枯萎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