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依然還在，在我的小城的中央，只是這么多年了，并沒有如我想象中般的華麗轉(zhuǎn)身，倒是比以往多了份蕭條，沿著它的一些門店遠(yuǎn)沒有了往年的繁華，人也少了許多，它的熱鬧其實在歲月的河流中一次次地被分解了，零散在小城的每一個角落，隨之而起的那么多的規(guī)模巨大的商場和超市，足可以獨(dú)霸城市的熱鬧。但老街依然淡定而溫暖地存在著，每一次雙腳踏上屬于它的地面，總有暖暖地感覺涌上心頭。
老街是我觸摸到的這座城市的第一絲脈動，從我記事起，老街一直是我心中駐扎在城市里的最美麗的伊甸園，它的繁盛足可以與老家的“廟會”相媲美，記憶中的老街是一條長長的小巷，究竟有多長？它足可以讓一個小孩在不斷往返中拉長一天的幸福及往后許多個日子里對幸福日子的飽滿回憶。記憶中老街的入口處擺滿了琳瑯滿目的衣服，花花綠綠，一點也不貴，可以承載一個農(nóng)村孩子的消費(fèi)水平。再往里面走便是“一條街”美食的天堂，那里有我喜歡的涼粉、面皮、油條、豆花、扯面、小炒等，還有我愛的瓜子、花生、大豆……這一切，在我的家鄉(xiāng)只有在過廟會的時候才可以見到的，而且遠(yuǎn)沒有如此的豐盛。
小時候，老家人把逛城市叫“上街”，現(xiàn)在想來，那樣的叫法大概是因為和“老街”有關(guān)吧！家鄉(xiāng)人上一次街誰不是奔著老街去的？當(dāng)然老街是有名字的，但老家人不叫，而且很享受“老街”這種特異的稱號，好像這條街道與自己很熟，早已相識多年，以至于每想起它就可以聞到街道那種香噴噴的油條麻花的味道，那種花花綠綠的衣服所發(fā)散出的讓人心花怒放的味道，這“味道”是和老家織布機(jī)上織出的布匹的味道所不同的，帶著時尚的氣息，足可以牽引每一個鄉(xiāng)下人探尋城市時那雙好奇的目光。上街的心情和“過廟會”“過年”一樣的熱鬧，但這樣的機(jī)會又是少之又少，如果沒有特別要緊的事，大人們絕不會同意我們僅僅因為吃喝而來老街的，實在是因為手頭的緊缺，從我們家到城市要走近一個小時的路程，需要拐山路好幾道彎才可來到搭車的路邊，坐車的時間也不算太遠(yuǎn)，大概40多分鐘的時間，但因為要幾毛錢的車費(fèi)，卻要讓大人發(fā)愁好長時間。于是，能不去上街就不去，這是村里人普遍認(rèn)同的。
然老街又怎能少了我們鄉(xiāng)下人的身影？母親幾乎每過大約兩、三個月時間要去一趟老街的，她要去賣掉這段時間來家里攢下的雞蛋，或者已經(jīng)開始長大的某只公雞，家里除了留一個打鳴的，多了沒用，還要吃“口糧”，實在養(yǎng)活不起。每到這一天時間，母親總像趕集似的起的老早，早早的為我們做好早飯，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因為可以不買車費(fèi)的原因吧，母親倒是愿意帶我去上街，然后哄大我?guī)讱q的哥哥們別黏她，說她賣了公雞和雞蛋回來一定會為他們買老街角落里那家最好的酥糖吃，然后她就呼喊著村里早已約好的七姑八嬸一起出發(fā)了�！ �
“路上不許哭，街上去不準(zhǔn)亂要東西吃,要不下次上街媽帶你哥......”
“把你媽衣襟抓好，要是丟了，會被叫花子帶去換麻花吃.....”四嬸說。
于是那天我表現(xiàn)的異常的懂事，一路上緊緊拽著母親的后襟。左手一只雞，右手一籃子蛋，后面還拽著我這個小娃娃，就是當(dāng)年母親上街的情形。一路小心翼翼，輾轉(zhuǎn)坐車自不必說。等下車趕到老街時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老街依然是那樣的熱鬧，隨母親在背街的一個角落里蹲下，放下了行李，一邊擔(dān)心著城管是否會來，一邊忙著與過路的行人討價還價，等到一籃子雞蛋賣完時，晌午早過了。那天中午，母親為我買了一碗熱乎乎的醪糟，泡上了香甜的酥麻花，至今想來那已是最好的美味了。而她自己呢？只是向燒醪糟的大爺要了碗白開水泡干糧吃，然后又急急用她賣了一天公雞和雞蛋換來的那些皺巴巴的零錢為哥哥買了酥糖，用手帕包著，帶著我趕著回家了。
這是我對老街最初的印象，我?guī)缀跬浟四赣H的辛勞，卻是那樣的留戀老街的熱鬧，吃了“醪糟泡麻花”，我還想吃老街的許多好吃的東西，想穿老街上那些花襖襖，想象著它們把我打扮成一個小公主的模樣。至今清楚地記得，上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的暑假，我每天起早貪黑上山挖柴胡，最后和同伴在老街附近的那家藥材收購店里換回了5元錢，然后在老街入口那家店鋪前，買回了我心愛的一件粉色襯衣。穿上新襯衣，想起在老街吃過的母親買的“醪糟泡麻花”，還有街道邊開水泡干糧的母親，竟有傷感漫上心頭，那時候，我發(fā)誓要自己賺錢，在老街上為母親買“醪糟泡麻花”和花襖襖穿。
我最初人生向上的目標(biāo)，竟然來自于老街，我生命最初的憧憬在老街蕩漾。
在老街上，我還見到了穿著時興（新潮）的“城里人”，那些只有我在村里唯一的娟娟家飄著雪花點的電視上看到的城里人的模樣——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男人，著旗袍蹬高跟鞋的女人，他們那么美，卻飄搖在我的世界之外，而只有來到老街，才可以看到一兩個這樣的身影，每每看到他（她）們挽手沿老街的巷口穿過，真美！我想，也許傳說中的王子和公主就該如此吧！我老家的人從來沒有穿過這么時興的衣服，更沒有男女公然在人多處手牽手走過，而老街展示給我的總是我生命中不曾出現(xiàn)過的新奇，而這一切，對我充滿著誘惑。
老家的男女永遠(yuǎn)沒有老街走過的王子公主般的時尚與妖嬈，村里姑娘的美是與他們完全不同的符號，綠圍巾、紅襖襖，像村里的莊稼和山花。但村里男女結(jié)婚前卻都愿意來老街買新衣打扮自己，在我們老家，男女結(jié)婚前，男方要向“新娘子”買“春夏秋冬”至少四身衣服，這對一個農(nóng)村姑娘來說是十分重要的，那時候家家都窮，買一身衣服要穿很久的，用母親的話說新媳婦的衣服就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bǔ)補(bǔ)又三年”，新媳婦的衣服至少也得穿9年，預(yù)示著結(jié)婚后得過苦日子，得多為丈夫和孩子著想，幾年內(nèi)是不能添置新衣的。只是“懷春少女”誰還想那么多呢？她們跟著即將要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來老街買新衣的心情是格外歡喜的，一大早起來就早早的來到老街，雖然沒有如王子公主般的牽手，但心里卻是暖暖的，俊臉上掛滿了紅暈，眸子里閃現(xiàn)著對新生活的期盼，那份嬌羞，多么美麗！然老街做生意的人又是十分精明的，以往可以打折的衣服，如果看到是準(zhǔn)備結(jié)婚的年輕男女過來便故意抬高了價錢，說她的衣服多么多么美，新娘子穿在身上會多么漂亮，說的女方心花怒放，說得囊中羞澀的男方臉陣陣發(fā)紅，勸“準(zhǔn)媳婦”到別處看看，這時候總會被女方認(rèn)為對方不喜歡自己，三兩句話不投機(jī)，女方拿著衣服轉(zhuǎn)身跑了，讓店家把男方堵在那里“掏腰包”，這樣的尷尬事在老街是常有的。老街是美麗的，誘惑的，卻也是殘酷的，家鄉(xiāng)多少后生囊中羞澀的尷尬在這里一次次上演。
其實也不全怪“新娘子”虛榮，哪個青春期的女孩子不想擁有一身漂亮的新衣？在她們眼里，只有穿上來自老街的新衣她們的青春之花才會得以最美麗的綻放，她們才會是最令人矚目的“漂亮新娘”。老街哦！你是多少人戀不夠的、夢想盛放的地方！
老街是這樣的讓人留戀，是鄉(xiāng)下人割舍不下的地方，但有時候，它也曾鞭笞過我的自尊，賜我過早地品嘗了世間冷暖人生。
記憶中，母親大概是從42歲那年開始已經(jīng)感覺到身體的極度不適，那年，父親和已經(jīng)上中學(xué)的我?guī)е赣H來城市求醫(yī)，那家診所是經(jīng)人介紹的，說大夫醫(yī)術(shù)不錯，收費(fèi)也不貴，我們?nèi)r，已經(jīng)排了長長的隊，等輪到我們時，大夫說“病人多大了”？母親說42歲，這時我就聽見旁邊有兩個胖女人便開始低頭嘀嘀咕咕：“看，農(nóng)村人就是老的快，像城里的60多歲的人.....” 那時候，我小小的自尊受到了莫大的傷害，我的母親，在我眼里永遠(yuǎn)那么美麗的母親為什么在她們眼里如此衰老不堪？那一刻，我對眼前這對“長嘴婆”充滿了厭惡，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隨之喉嚨里竟一陣哽咽，坐在那里偷偷抹起了眼淚，為母親過早的蒼老，也為城里人的眉高眼低。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們要了兩盤餃子，剛剛坐在那里，鄰桌一對年輕人吃剩了半盤餃子就起身走了，還沒等服務(wù)員收拾，母親就趕緊把那半盤餃子端過來了，拿起筷子邊吃邊說“這城里娃真不知道心疼糧食，這么好的餃子，可惜了……”惹得旁邊人都投來了異樣的目光，父親急忙向人家解釋：“農(nóng)村人，沒見過世面，一輩子細(xì)成（節(jié)約）慣了，別介意……”一邊輕聲提醒母親快放下筷子，別丟人。
母親沒有認(rèn)為吃剩飯是件丟人的事情，可周圍的目光明顯投來了鄙夷，而這目光在我看來，分明是城市對農(nóng)村的蔑視，是老街對鄉(xiāng)下人的鄙薄，這種感覺，以至于許多年后想起，依然沁骨，有一種冷冷的寒，我們一直所崇尚的傳統(tǒng)美德，老家人眼中的勤勞善良艱苦樸素，竟然是被老街所嗤笑的。
雖如此，但我依然對老街心存感激，他給我了我太多的記憶，讓我一次次透過他觸摸了城市華美的肌膚以及他不同于鄉(xiāng)村的呼吸與靈魂，賜予我愛的清泉，也給了我疼痛的印痕，但回憶終究是溫暖的，我人生的第一張畢業(yè)照、身份證照，第一次看電影都是在老街的附近，關(guān)于對城市的零零星星的回憶竟然都與老街有關(guān)，就連那次陪哥嫂來老街為新嫂子買“嫁衣”時一起“追小偷”的經(jīng)歷亦是在老街，回憶中竟然也是滿滿的趣味和幸福�！�
后來，當(dāng)我終于如兒時所盼望的那樣開始居住在離老街不遠(yuǎn)的小城一隅，戶籍上也真正成了現(xiàn)實意義上的“城里人”，再次看老街，目光較以往更多了一份溫柔與寬容，感謝他承載給我的所有的記憶，它們總是星星點點般灑滿我情感的天空，在每一個失眠的夜晚，照亮我的來路，那些放不下、忘不掉的印痕里，有成長的風(fēng)聲呼嘯而過，在一個叫老街的巷子里，溫暖或者凄厲……
而我也終于明白，人們所說的“擇一城而終老”的幸福該是這樣的感覺吧！一定是這座城市有一個地方讓你溫暖到流淚，每一次回憶都可能讓你傷筋動骨的地方，老街于我，該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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