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我應該知道或者說記得在自己的經歷中曾有過這么一次照相。但世事紛紜,人生倉黃,不該忘記的事竟然忘得一干二凈。所以,幾年前這張暌隔半個世紀的黑白合照傳到手上時我的驚喜是少有的。多熟悉的鄉(xiāng)親啊:最右邊是潤興他奶(媽),戴頭帕的是過兒他奶、貓兒他奶(她們都已去世),向左是弟娃、桃兒、珍娃(也都幾十年不見了)……滿目熟悉的身影里還有我的母親、二哥、三哥和三嫂,我也抱著只有幾個月大的侄兒側身其中。看,背景里那白色的低矮建筑,分明是紀昌家崖背上的“攔馬墻”,附近有鄰家屋邊的樹木,稍遠處是茂盛的秋禾,更遠處靜默著的則是從小看慣一望可知的北仲山……
照片上方有標題:“北仲二社第五隊全體社員撮影在豐產田1958、8、5.”——啊,這赫然入目的“58年”、“豐產田”,這深深烙印在所有過來人大腦里永難抹去的特殊時空!就在我和村人一起合影的二十多天后,僅僅二十多天后,一股強猛的使人迷幻發(fā)狂的熱風從天而降,全民大躍進開始。從此神州板蕩,災禍連連:公社化、食堂化、三年大饑荒,直至四清運動、十年浩劫。9月,我返回學校煉鋼鐵,鄉(xiāng)親們則投身到開山放炮挖土決渠的水利工地。女子突擊隊長劉秀蘭風里雨里泥里水里沖鋒陷陣忘我大干,誘使?jié)摲w內的肺結核遺傳基因提早發(fā)作,而后她便在貧病交加中苦苦掙扎,終于35歲時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饑荒如魔鬼,唆使人們普遍接受了“不偷不逮,餓死活該”的信條。1961年夏,有人夜里偷割大田尚未完全成熟的麥子充饑,結果,一家?guī)ь^,十家跟進,幾乎是公開“放搶”了。最后,拉來一個“戴帽子的”墊背,大家解脫。潤才名義上死于喉痹,實際上大家都明白是餓死的。其時,餓鬼威脅著許多人的生命,我有次回家,看到的是大哥浮腫著躺在崖背上,母親碗里盛著麩皮。潤才家之艱難與我家相差無幾,偏這時候病魔來襲,豈不是命該斷絕。四清運動將始,被先期試點地區(qū)的人整人嚇破了膽的本分人馮潤德?lián)漠斶^婦女隊長的女人挨斗受辱,用腰帶把自己掛在久不住人的老屋窯洞壁上悄然告別人世,同村六隊的文盲老好人馮承德則因不堪貧協(xié)組長的重任而用殺豬刀抹了自己的脖子。運動一來,必有人發(fā)瘋,不瘋的也得或真或假地跟著發(fā)熱發(fā)昏,人與人的關系難免扭曲變形。解放以來一直領著村民苦干實干,誰都心里清楚他生性耿直,到死清貧如洗的梁生寶式干部馮有乾竟被打成“四不清”,慘遭折磨大半年。待到文革,大家已被多年的運動折騰得筋疲力盡,任城里鬧得炮火連天,我的鄉(xiāng)親們卻只在意地里的莊稼。只有幾個忘乎所以的小子自封“先鋒”,在沒有“四舊”可破的情況下,推倒我的母親(他們平時都叫“婆”的),掠走了我放在家里的《魯迅論文學》《青年英雄的故事》,還有在他們是“狗看星星滿天明”的半部《紅樓夢》和一摞線裝的《李太白全集》……
穿越大躍進后二十年的歷史傷痛,再看狂飆未起時的老照片,心如一夕數驚的鳥兒,繞樹三匝后終于回歸曾經久住的暖巢。熟悉的村莊,熟悉的人群,熟悉的夏日野風帶著綠意掠過棉田,也掠過田中人的臉頰和衣襟……
依稀記得是在早飯前后,人們互相招呼著:“走,叫到梁家地里照相哩!薄罢丈断啵俊薄安磺宄,說是鄉(xiāng)上叫照的,好像是那塊地里的棉花長得好吧,管他呢,走吧!”沒有排隊,更沒有打旗子,三三兩兩,抱兒攜女,迤邐而行。算上那幾個被懷抱的幼兒在內,照片上總共四十人,距標題所說的“全體社員”還差多一半?磥,當時村干部對在豐產田里照相的意義也認識不足,重視不夠,來多少是多少,沒來的也不去認真催促,一點緊張氣氛也沒有。名為“豐產田”(高產試驗田)者,地頭連個標牌也沒插(我記得,隊上壓根沒有正式的“豐產田”,上邊問時,就以這塊長勢良好的棉田應對)。照相了,有站著的,也有像裴小翠和三嫂劉秀蘭那樣隨意貓著腰的;花花、粉娃和梅娃幾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特意蹲下來,讓繁密溫柔的枝葉擋住自己的身子,只把青春的肩部和臉龐展示給鏡頭,而人到中年的史玉琴或許是嫌熱吧,蹲得更低,半張臉掩映在棉葉里,像跟攝影師捉迷藏似的,不仔細搜索幾乎找不著。我曾把照片翻拍放大細觀每個人的表情,既不是歡天喜地,也不是愁眉苦臉,既無豪情壯志外露,亦無拘謹羞怯表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平靜一如湖水。這很自然。此前,村院中沒有發(fā)生什么足以牽動人們表情的大事,此刻,大家的共同任務不過是注目擺弄相機的攝影師,至于明天的中國大地將會迎來洪福還是大難,蕓蕓眾生無力預見,自然也不會為之心生波瀾。
可是,這是我印象中狂躁急遽的58年嗎?1958年的中國農村會這樣從容寧靜嗎?但仔細想想其實不錯。當時大躍進業(yè)已開始,只是風頭尚未刮到關中,我和鄉(xiāng)親們在棉田里照相恰在本地大躍進將始而未始的臨界點上。若要證明大躍進、公社化的基礎是幾億農民空前高漲的政治熱情,這次未經導演的“撮影”當然是徹底的失敗之作,但如果想一窺大躍進之前農民群眾的真實精神面貌,這張老照片卻無疑是可靠的歷史記錄。說起來,還真得感謝當時的鄉(xiāng)領導,沒有他,便沒有這張照片。我猜,他肯定已從“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的總路線公布后的種種跡象預感到上意已決山雨欲來的政治氣候,但卻無意于憑借風力順勢而上;讓在豐產田里攝影不過為了留下資料,必要時用來證明自己也在響應號召不甘落后,所以不曾親臨現(xiàn)場。設想,假如那天領導來了,嚴肅或和藹地站在人群中與大家合影,還會有人蹲下或是屈身嗎?就連那幾個擁成一堆的童稚大概村干部也會叫他們站成一排的吧。恰好,那位不知名的攝影師又是一位“寫實主義”者,他沒指揮人們集中靠攏,抖擻精神,擺出再奪高產的昂揚姿態(tài),而是強調要自然,隨意,放松點。正是在這種寬松的氛圍里,我的淳樸老實的鄉(xiāng)親才于不經意間以無言的行動寫下了自己真實的心聲:我來是為著照相(許多人是平生第一次),不是為表態(tài)迎接大躍進的。從互助組到初級社,從初級社到高級社,一路連顛帶跑,我們都勉力而行,現(xiàn)在真該緩口氣穩(wěn)步前行了,千萬別再冒進……
看看照片里地毯一般鋪展開來的棉田綠浪以及稍遠處蓬勃如青紗帳似的玉米林,誰會想到僅僅一年后就折騰得人們喝稀湯,餓肚子呢。
豐產田里,風清人靜;歲月留痕,歷史一瞬,此中多少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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