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暉中，帶女兒走在高淳老街。
穿行于粉墻青瓦，挑檐斗拱之中，800多米的一字街，不一會已到盡頭。
夕陽西墜，陰冷的冬日黃昏里，此時靜謐的老街，給人一種淡泊寧靜的空靈之感。與喧囂的城市對比，這里是難得的一隅清靜。
記憶中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父子（女）漫步老街，這是第二回了。這種熟悉怕是久違了罷。
十六歲那年，我從鄉(xiāng)下考到縣城讀高中。冬日的一個周末，父親來了�？吹轿覇伪〉囊律溃赣H把我?guī)У酵ㄙt街上最有名氣的人民商場（如今的五星電器）。“孩子，買件暖和點的衣服吧。”或許是虛榮心作祟，我看中了一件中山裝式樣的呢制服。盡管瘦削的我試穿起來有點長袍馬褂的樣子，見我喜歡，父親還是平和地付了錢——95元。清楚地記得，開學費用35元，而我的一個月伙食費剛好10元。
那是父親第一次帶我逛大商場并給我買衣服。因為，母親會踏縫紉機，從小到大，我們兄弟倆的衣服一直是母親親手縫制。然而，事后母親有點責怪父親，說他不會買東西，呢制服哪里有滑雪衫暖和。
從商場出來就是中山大街。跟在父親身后，夕陽下，我們父子倆漫步在具有900多年歷史的老街。踏行在粉紅色的胭脂石上，我好奇地問父親，邊上的方塊青石為什么打眼；“博藝軒”匾真的是道光年間題寫的么；陳毅的新四軍司令部在“吳氏宗祠”設(shè)了多久……
因第二天要出差，當晚父親便留宿在通賢街盡頭的車站旅社。忽想起什么，我問父親，爹，你為什么不去大舅舅家住啊（大舅舅家在車站附近的張家巷）？
“孩子，投親不如歇店啊。”父親意味深長地說。
是的，身為農(nóng)具廠銷售的父親常年在外奔波，閱人良多，洞悉世態(tài)人情，何嘗不知“久住令人嫌，頻來親也疏”的道理。
然而，平素怕去麻煩別人，面對他人的求助，父親卻從不吝嗇。記得90年代初期，青山茶場一位高個子老人經(jīng)常步行數(shù)里路來我家串門，有時還留下來吃晚飯。來得久了，我便有些不耐煩。等他走了，父親告訴我，老人年輕時是國民黨的士兵，解放戰(zhàn)爭部隊投誠成了解放軍，參加抗美援朝立過功，可是后來輾轉(zhuǎn)到了這里，什么待遇也沒有了。膝下四個兒子，日子不好過，想讓父親幫他寫材料向民政部門反映。
“不是以前寫過了嗎？”我問。
“老人家不滿意啊。”
“那為什么總讓你寫呢？”
“你爹我識得幾個字唄。”
在我有記憶的意識里，父親又何止是識得幾個字。
曾聽祖母說起，兄妹五人中，老三（父親）的書讀得最好，尤國文最優(yōu)。由于高中畢業(yè)逢文革開始，青年時的父親也就沒能繼續(xù)讀書，后來當上了村里的代課老師。然而代課的那點工分遠不能緩解一大家子的窘境，只得托人去了木業(yè)社（后來的農(nóng)具廠）。
村里的人依舊稱呼父親為先生。有個什么家信、文書類的，總拿來讓父親寫。印象最深的是婚喪嫁娶的對子（對聯(lián)），尤其是春聯(lián)。有一年除夕，鄰居又來求春聯(lián)，問父親：“我說王先生，你年年寫對子，能把那本書借給我看看么？”
父親指指腦殼：書在這里，怎么借�。�！
1983年春節(jié)，家里搬進了新搭建的三間瓦房過年，適逢38歲的父親凝視一對新大門，稍加思索，欣然提筆：“遷新居幸逢三十八；歌盛世喜迎八十三”。
不一會，我看到里屋貼上的是把一家四人名字都嵌進去的一幅楹聯(lián)：“傳佳音嘯玉引鳳；譜新篇軍梁繼業(yè)”。
如今想來，事隔三十多年，是什么讓我記憶猶新？
“腹有詩書氣自華”，怕是沉醉于父親濃濃的書生氣質(zhì)罷。
誠然，盡管四處漂泊創(chuàng)業(yè)，父親還是未能走出農(nóng)村。然而喜愛讀書的父親總讓我感覺到他與周圍的農(nóng)村人不一樣。父親常教年少時的我讀《增廣賢文》、《紅樓夢》，讓我感受到父親有著讀書人的情懷氣質(zhì)，常常民胞物與，感懷萬端；有著讀書人的思維方式，時時禮義廉恥，仁義道德；還有著讀書人的行事準則，總是忠臣孝子，修身齊家。
依然記得父親引自《增廣賢文》里讓我牢記的那句話。
上為父母，中為己身，下為兒女，做得清方了卻平生事；
立上等品，為中等事，享下等福，守得定才是個安樂窩。
依然記得父親讓我摘錄的《紅樓夢》中，跛足道人的“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感謝父親的言傳身教，讓現(xiàn)在的我依然眷戀揮毫潑墨；感謝父親的潛移默化，讓如今的我仍舊癡迷讀書練筆。因為我知道，父親的內(nèi)心是多么希望我能“一代勝一代”。
可是并不能事事稱心。90年代初期，父親離廠，回家務(wù)農(nóng)；復(fù)讀的我再度高考失利。那年夏季，炎炎烈日，父親拖著沉重的鐵皮板車去糧站售油菜籽，一路多坡，我只得跟著幫一把。不到十里的路在我看是那么漫長。糧站黑黝黝的青年嫌水分多，父親托了托眼鏡，和我默默把五袋菜籽慢慢從車上卸下，又仔細鋪到站內(nèi)的水泥地上重新晾曬……
落日余暉中，我們父子終于能拖著空板車回家，盡管菜籽只售得二等。
看著我，父親輕聲念了一幅對聯(lián)。
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
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難，知難不難。
想來不覺潸然。
流年似水，父親竟一直沒有忘記對我的教誨——即便是在彌留之日。
2011年12月15日，受肺癌折磨，臥床最后19天的父親深知去時無多，把我喊到床前。“孩子，記住，出殯時，捧著靈牌，沉著頭，千萬千萬不要回頭看。否則對你們以后不好啊……”
我哽咽著點頭。頓了頓，父親努了努嘴，看著桌上的筆。
我趕忙拿起筆和紙，附耳過去，記錄下父親的遺言。
昂首惜別故鄉(xiāng)道，
山高路遠無頭回。
閉目思舊千萬事，
荒冢一堆數(shù)十年。
銘記著父親的囑咐，我不曾回頭。
落日余暉中，今天的我睹物思人，又怎能不回首流年往事？
三年來，父親的音容笑貌不時地從我心底映現(xiàn)出來。我在遠方想起他的時候，這種映現(xiàn)一如他生前的樣子，可是墻上掛著的遺照分明告訴我，他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了，我失去了最敬愛的父親。我知道，我憶念的父親容顏雖然相同，其實憶念的本身已經(jīng)不同了。就如同這落日，今天下去，明天還能升起來，而實際一天已經(jīng)過去了。
不，二十七年已經(jīng)過去了。
想起著名散文家林清玄聆聽父親告誡的一句話。
“做農(nóng)夫，要做第一流的農(nóng)夫；想寫文章，要寫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
蓋天下父母，心愿大抵相同。
孟子說，人生三幸福的第一條是，“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如今，幸福雖已殘缺，人生還須繼續(xù)。
盡管，父親曾經(jīng)對我有很多的期望；盡管，我知道我不能讓父親對我完全滿意。但是，我知道，我會一直秉持良心工作、生活下去。
因為，落日猶可來，流年不可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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