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哪里來?我姓王,父親、祖父的名字我知道,可曾祖父、曾祖父的父親,他們的名字,我知道嗎?!我身體里流淌的血脈的根源在哪里?祖先們現(xiàn)在哪里啊……很久的時間里,這些問題追問、困惑著我,一張模糊蒼老的面孔,在夢里時常注視著我,沒有話語,眼神慈愛,分明使我感受到先人的氣息。
父親告訴我,祖籍在“河南省孟津縣送莊鎮(zhèn)裴坡村”。六十多年了,對于裴坡,父親只在兩三歲的時候跟隨奶奶回過一次,沒有留下任何的記憶。上世紀四十年代,爺爺和奶奶挑著擔子,從裴坡出發(fā),一路向西進入陜西,輾轉(zhuǎn)來到渭南蒲城縣東陳焦莊村,安家落戶,生育了姑姑、父親和叔叔。歲月久遠,裴坡村連父親都不“認識”,還會“認識”我嗎?
2014年初冬的一天,我找到了裴坡村。這是黃河南岸一個普普通通的豫西農(nóng)村。從送莊鎮(zhèn)工業(yè)區(qū)拐向裴坡的通村道路筆直、平坦。道路兩邊是一大片麥田,路西有一座鋼鐵廠,高高的煙囪不緊不慢的吐著白煙。村口幾棵高挺的白楊樹,在風里微微搖動著枝葉。水泥硬化過的村道干干凈凈,兩側(cè)的房屋一戶挨著一戶,每家的門口都栽著疏散的花樹。正好,村路上有三位老者在聊天,我上前打招呼。我介紹自己是陜西人,姓王,爺爺奶奶在四十年代從裴坡遷居陜西蒲城,這次回來想看看老屋。老人們說,呀,那你是回來續(xù)家譜了, 你去找找王老師,他對王氏老一輩的事比較清楚。前面巷子走進去,一問就找見了。我謝過這三位老人,開始去找“王老師”。路過一個小賣部,進去買了一包煙,出門時順口又問店老板認識王老師不,老板說認識,問找王老師干啥。我把來意給這個叫“小孬”的小賣部老板說了一遍。“小孬”一聽,主動要帶我去王老師家。跟隨著“小孬”,我們來到王老師家。王老師家“鐵將軍把門”,家里沒人。見我有些失落,“小孬”安慰我說王老師不在沒關系,我把你領到管著王氏家譜的王庭瑞家。
正說著,王庭瑞的女婿從身邊經(jīng)過。聽說我是回來找“家譜”的,這位壯實的中年男子熱心地說,“小孬”不用跑了,我領我去。
王庭瑞的家門敞開著,他的女婿進門后直喊爸,丈人爸沒出來,把丈母娘喊出來了。王庭瑞老婆說,他爸在外頭哩。我們又出了門,只見不遠處,單薄瘦小的王庭瑞微微跛著腿,走到我的面前。
在王庭瑞家里,我見到了一本泛著黃有年代的家譜。王庭瑞按照我提供的爺爺“王思俊”姓名,仔仔細細在家譜上查尋。遺憾的是,尋查半天,家譜上并沒有“王思俊”這個名字。難道爺爺沒有被續(xù)到家譜上?我在心里嘀咕起來。
這時王庭瑞沒有放棄查尋。他問我,你爺還有什么小名或乳名沒?我說,我不知道。我問問我爸,F(xiàn)場打電話給父親。父親說,你爺還有一個名字叫“隧火”。“隧火我知道!”聽到這個名字,王庭瑞當即說他知道這個人。
“你爺叫隧火,你二爺叫秋火,你大伯王一平和我是小學同學。”王庭瑞告訴我,王氏在裴坡村共有三個支派。他屬于王氏第五派,我屬于王氏第四派。按輩分王庭瑞應管我叫叔。說罷,王庭瑞起立讓座,說,叔,你快坐。我聽的一頭霧水,剛剛見面,我怎么好意思讓一位六十歲的老人喊我叔呢。
老屋的莊基目前還在。在王庭瑞的指引下,我來到了的爺爺和奶奶當年居住的地方—裴坡四組。1972年的時候,由于已在蒲城落戶,爺爺以1000元將他的房子賣給同村劉姓鄉(xiāng)黨。劉姓鄉(xiāng)黨的兒子劉東在老屋里結(jié)婚過日子,后來老屋被拆,劉東在莊基上新蓋了房子。劉東也是大伯的同學,六十八歲了,人很敦厚,眼睛上架著一幅厚厚的帶著圈的眼鏡。劉東現(xiàn)在的房子磚木結(jié)構,三間平房紅磚白墻,院子里栽著葡萄樹,繞繞曼曼爬上了“福”字照壁。爺爺、奶奶生活曾經(jīng)生活的遺跡顯然已經(jīng)是尋覓不到了,但老屋底下的土地還是當時的土地,老屋上方的天空還是那片天。離開老屋時,我讓人給我在門樓前照了一張相,雖然照的是劉東家的門樓,我卻認為這依然還是我的老屋。
劉東說現(xiàn)在整個裴坡村王姓與我們家最近的就是王利仁了,和爺爺同為一個曾祖父。他建議我去拜訪下王利仁,按輩份我應該叫爺。劉東、王庭瑞領著我又來到王利仁家。聽到有人在院里喊人,從廚房走出來一位婦女,兩手濕濕的支棱著……“天爺呀,恁是咋找到的?!”當知道我的來意后,這個女人驚訝的叫出來。她是王利仁的老婆李惠賢,熱情又精明的一個人。一個遷居異鄉(xiāng)六十多年的家庭,幾乎和家鄉(xiāng)中斷了所有的聯(lián)系,它的后人突然找上門,這確實在情感上有些突兀,畢竟歲月太久遠,爺爺、奶奶這兩位裴坡人在他們的記憶里模糊、飄渺。很快,在王姓同宗的感召下,惠賢奶把我讓進客廳?匆娢覀儊砹,正在吃面的利仁爺放下碗招呼我們坐下?蛷d仄小昏暗,茶幾上擺滿了各種西藥瓶子。利仁爺聽完劉東對我的敘述,冷靜地問,這次回來主要的目的是啥。
利仁爺這么一說,我真的還有點慌亂,甚至不自信了。我回裴坡目的到底是什么?這個樸素而簡單的問題在我的心里早已經(jīng)是千錘百煉的不知多少遍了,但面對一位陌生人要鄭重完整的表達出來,在那一刻又顯得是那么的單薄和矯情。我頓了頓,笑著回答,回來是想續(xù)家譜。對于這個說法,利仁爺很快打消了他的疑慮。這位爺輩同宗夫婦主動引路帶我去看曾祖父、曾祖母住過的房子。
曾祖父王成道、曾祖母高清善和中國億萬普通的農(nóng)民一樣,一輩子耕耘在土地上,勤勞、內(nèi)斂、保守,家風嚴峻。曾祖父的院落在裴坡三組。三組的村道兩邊是村民們高大嶄新的房屋,唯獨曾祖父的這片庭院荒蕪著,被人們遺忘了,就那樣寂靜的藏在時光的深處。雨后的黃土踩上去松軟柔和,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碧綠的爬山虎滿滿地覆蓋著空空落落的院子。后院遺存著半間低矮的房屋,一人多高的雜草已經(jīng)和屋頂一樣齊了。在這里先祖?zhèn)冃^、喊過、哭過、罵過,演繹了多少人生的劇目,多少人曾見證、參與過的呀,而今,幕謝了,人離去,一切都進入深深的歲月里。那人、那情,誰知曉,你血脈的后人也不知啊。
我終于見到了屬于自己這一支派的家譜。家譜已經(jīng)有270多年了,泛黃的紙上記載著裴坡村第四派王氏的后人名字,墨色清晰,工工整整。這本古老的籍冊,清晰地記載著清代乾隆、嘉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三次修記的過程。老祖宗是在明代洪武時期從山西洪洞遷徒到河南洛陽的,所生三子,分為三個支派,后世遭遇李自成農(nóng)民起義,族人流離失所,散處四方,家譜遺失,到了清代乾隆時期族人王四知重新整理補修。在家譜里我找到了爺爺?shù)拿洠核伎,長。又名隧火,生三子。遷陜西蒲城。同時,我也知道了曾祖父王成道的父親,我的高祖父叫王世慶;高祖父的父親,我的天祖父叫王克明。守仁、從榮、天保、德頁、心清、玉璞……這些祖先的名字赫然在錄。就是這寥寥幾劃的筆墨,忠實地證明著我和他們的血緣聯(lián)系。雖然無從知曉祖先們其他的人生信息,但根脈相連,無論貧賤富貴還是平庸出色,誰也無法改變他們的生命本元。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不帶半點塵埃,他們在人世所有的經(jīng)過全部進入歷史的蒼穹,成為時光的秘藏。生命本來就是這樣的。
細細翻閱厚厚的家譜,仿佛就是在撫摸祖先們滄桑的面頰。在掌管著家譜的王運海家的院子里,我默念下這一個個陌生的先祖的名字,一只喜鵲突然在梧桐樹上面喳喳地叫起來。
和劉東、利仁爺、惠賢奶一起又找到了曾祖父、曾祖母的墳冢。經(jīng)過村西的一片麥地,從一條羊道下到西溝的溝畔上。西溝四面環(huán)抱,就像一只銅鼎,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裴坡村的后方。可能是剛下過雨的緣故,溝底蕩漾起乳白的霧氣,飄悠悠地升起向“鼎”的外沿張溢去。溝里一片一片的樹木,枝條都向上生長著,絲毫也不傭散,形狀俊秀,靈氣十足。曾祖父被安葬在西溝第二道塄畔上,幾十年來沒有人祭掃過,遍地的荒草、荊條已經(jīng)將墳墓圍合的嚴嚴實實,我跪下來對著矮小不起眼的一個土包磕頭。曾祖父的長眠之地太寒酸了,我想為他們立快碑,把墳修葺一下。這個設想給劉東、利仁爺、惠賢奶說了,他們都說是好事,應當?shù)摹N耶斚卤阏垊|幫我咨詢下石碑的價錢等事項。
離開裴坡村已經(jīng)是傍晚了。劉東、王庭瑞他們一直把我送出村口,我告訴他們我以后會經(jīng);嘏崞碌摹W叩倪h遠的回過頭,再望望這個村莊,依然是那么的沉靜,一座座房屋像樹的根須一樣扎在大地的上面,靜默沒有聲音。對于裴坡來說,外面的人來便來,走便走,不會影響村莊的秩序運行。
在電話里,我把這次回“家”的過程,一個細節(jié)都不遺漏的敘述給父親。父親聽后很高興,說爸要感謝你,原本該是我去做的事情,兒子你卻幫我做了。我又很興奮地把想為曾祖父立碑的事情給父親說了。父親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說這事還是等你回來見面再說吧;貋碚f?!這么小的一件事還要見面說,“這有什么難的,我來張羅,您不用操心。”父親堅持他的意見,有些事你不懂,還是回來說吧。我不好和父親“別勁”,那就見面再說吧。
父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在心里問著自己,給不了確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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