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母親又進入到我的夢中,還是老家的院子,還是母親那瘦弱高大的身影,她一個人正在廚房門前擇著韭菜,還是那樣的認(rèn)真、仔細(xì)，一如生前，我叫了她幾聲，她沒吭聲，冥冥中似乎已意識到母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了，小時侯，就聽大人說死去的人是不能對我們這些“活人”打招呼的，否則，將會招惹疾病，母親是個明白人，縱使她去了那邊，也會為自己的兒女著想的。我想，她心中一定也很想我，一如我是那樣強烈的在想念著她。
母親生來就是一棵苦命的根，生于多災(zāi)多難的1945年，外婆一共生養(yǎng)了7個兒女，母親排行老二(上有一個哥哥)，雖說從小天資聰穎，但在7歲那年，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她還是被迫回家照顧小她幾歲的弟妹了，母親的整個童年幾乎全被農(nóng)家煩瑣的家務(wù)纏繞著，她除了經(jīng)常跟在外婆的后面替弟妹洗洗刷刷外，而且從小便學(xué)會了織布紡線，補衣做鞋，甚至像許多男孩子一樣為掙幾分糊口的工分而擔(dān)負(fù)起替生產(chǎn)隊趕驢拉糞的重活……十六歲那年，我的母親——那個在外婆及村里人眼中的乖乖女，在大人的說合下便穿起了新嫁娘的婚裝，做了我們這個山旮旯了的新娘。
十六歲，那還是一個孩子在母親懷里撒嬌的年齡，十六歲，那是一個少女多夢的季節(jié)， 然而，母親十六歲的青春卻面對的是我們這樣的一個家，生活真正殘酷的一頁，開始在她的面前展開。
這哪是一個家呀?家中當(dāng)時只有爺爺和父親兩人(奶奶在父親兩周歲那年就已離世了)，沒有女人的家不像一個家，滿屋子的壇子、罐子擺的到處都是，遇到雨天僅有的兩間破土房四處漏水，雨水滴在壇里、罐里，一滴滴，冰涼著母親的心，冰涼著一個女子十六歲的人生……
傳統(tǒng)的中國女性，大概是溫柔、善良、淑慧、賢達(dá)，在人間盛享美譽，贊歌唱的很美，但我總以為這一切都是對別人而言的，對她們自身而言則是以巨大的犧牲為代價的，這恰如刻在石碑上的銘文，銘文雖然美麗，但碑石卻披露著風(fēng)雨。我的母親真正的苦難，真正付出的巨大的犧牲是從我們這個家開始的。
父親常年在外工作，爺爺年紀(jì)已大幾乎已不能下地干活了，接下來的日子，照顧老人、撫養(yǎng)我們、料理家務(wù)、耕耘田地(其實當(dāng)時是趕掙農(nóng)業(yè)社的工分)這一切都已落在了母親一個人的身上，殘酷的生活容不得母親有半點思索，她必須用自己尚顯瘦弱的柔肩擔(dān)負(fù)起這個家中的一切。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農(nóng)家生活是忙碌而又艱難的，這其間，玉米要剝成顆粒、谷子要碾成小米，小麥要磨成面粉，期間每一道工序都需要付出艱辛的勞動，在這樣的家庭中母親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甚至干著比男人更累的活，剛開始時，母親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推磨，在我們家當(dāng)院的那個磨盤上，倒一些小麥，全靠人力去推，那些個“飽滿”的顆粒，在母親一圈一圈吃力的旋轉(zhuǎn)中一點點變成細(xì)細(xì)的面粉，等到天亮的時候，母親就可以用這些“可愛的東西”為我們烙饃熬稀粥了。后來有了磨面機，但是在離我們十幾里以外的鄰村，有一次母親天還未亮就背著一袋小麥子去磨面粉，由于去時空著肚子，等幾個小時回家時又累又餓，已開始口吐鮮血了，而家中等待著她的是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
艱難困苦的生活也許算不了什么，農(nóng)家人的日子還不都這么的過?然而讓母親更受不了的是來自于堂叔伯們的欺侮，剛開始時，伯父是我們這個小生產(chǎn)隊的隊長，母親常常因上工去晚了而挨罵、挨訓(xùn)那是常有的事，然而更讓母親受不了的是他們的“無事生非”，本來就即將傾倒的土屋被他們無緣無故的在墻根“潑上水”，家中僅有的一點兒財產(chǎn)——門前的幾棵樹，常常被伯父的兒子肆無忌憚大張旗鼓地砍伐……父親乃一介文弱書生膽小怕事，爺爺也關(guān)鍵時刻說不上一句話，只是氣得渾身發(fā)抖，這個時刻出面的只有母親，母親從來不和他們爭吵什么，她的嘴里從不會有半點的農(nóng)家婦女的污言穢語，而是不卑不亢，據(jù)理力爭，說得一向囂張成性的伯父無理可還，最后只是一句“你回去吃藥去吧”(母親那時已開始身體患疾)便算收場。
1972年5月，我那久病在床的爺爺終于撒手人寰，他“走”時拉著父親和母親的手說“咱家窮，一直在村里被人瞧不起，我走后，你們就擺幾桌‘宴席’吧!……”我的父親和母親謹(jǐn)記爺爺?shù)倪z囑，在我們家院子里擺了二十桌“宴席”(這在當(dāng)時是很難得的，雖然只是蘿卜、粉條之類的)，了卻了爺爺?shù)囊粯缎脑�，含淚懷著巨大的悲痛為爺爺買了棺材老衣讓他安然入土。
廿年前那個酷熱的農(nóng)歷七月,我?guī)е醯饺耸赖倪蛇商淇蘼晩檴櫠鴣?我的出生讓上面已有三個哥哥的父母高興不已,然而我的到來也給母親原本虛弱的身體帶來了一身的疾病。在我出生不久,她在父親的安排下便不得不住院了,母親住院剛一周時間身體稍有好轉(zhuǎn)便不顧醫(yī)生的勸阻由于心系著“寄養(yǎng)”在別處的兒女們便又匆匆回家了，她住院走時，留給大哥的是一碗剩包谷粥，她回來時還是一碗，原來這一周時間，大哥每天“熱”剩飯時都添一碗水，所以每頓飯都會剩一碗，看著自己瘦弱懂事的兒子，母親一把把他擁入懷中，泣不成聲……回家后，哪有她休息養(yǎng)病的機會，母親后來的重疾也與她那時沒有好好的調(diào)養(yǎng)有關(guān)。
母親把她的一生交給了我們這個家，在村里人的眼中，她是一個好兒媳、好妻子、好母親，每餐的第一碗飯她總會送到爺爺?shù)拇睬?幾十年來，父親應(yīng)該分擔(dān)的家務(wù)全被母親干了，這其間讓父親最感動的是1977年父親拖人買回了全村唯一的一臺縫紉機(那時我們家的破土房已翻修了)母親硬是憑著自己的聰明能干自學(xué)裁縫，每天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或雨天就坐在縫紉機前為全村幾十戶人家趕做衣褲，那時每件衣服的工錢是0.5元，父親說，那時他的工資也只是從拿了幾十年的26元漲到29元，根本不足接濟家用，是母親做縫紉的錢“供養(yǎng)”了他的煙癮;幾十年來，在我們身邊母親既是慈母又是嚴(yán)父，她教給我們勤勞的習(xí)慣、與人為善的生活態(tài)度和從小自力更生的堅強性格，在她的教導(dǎo)下，我們兄妹幾人從來沒有在外和別的大人或孩子發(fā)生過“口角”更不用說打架、斗歐了，我的幾個哥哥在十五六歲的時候便足可以對農(nóng)家的諸如耕地、割麥、揚場等活計樣樣精通，而且，每到開學(xué)初我們總能想辦法通過挖藥材等方式湊足學(xué)費(三哥假期還賣冰棒、米花糖等)，在她的影響下，我們從來沒有感覺過到苦難生活所帶來的勞累……我們就像一群就地啄食的小雞，在母親溫暖的“翅膀”下艱難但卻幸福地成長著，走完了童年、少年……
我們這個家不能沒有母親，我們的生活中又怎能失去母親?母親是我們在漫漫人生大海中停靠的港灣，沒有了港灣，心該何處停放?
然而，災(zāi)難終于降臨到了母親的身上，它不是當(dāng)年的“三年大饑荒”，它不是“夜無隔日糧”的困擾，它不是“衣不裹體 ，食不果腹”的寒磣，它是疾病，母親一生用瘦弱的雙肩扛過了太多，然而，在巨大的病魔面前她沒有挺過來。
從1994年開始母親已感到了身體的不適，醫(yī)生說那是常年勞累的結(jié)果，吃些藥在家好好療養(yǎng)就可以了，然而，直到2003年的那個秋季，母親突然感到全身肌肉劇烈的疼痛，呼吸困難、急促，被我們急急的送往醫(yī)院搶救治療，經(jīng)檢查已到了癌癥晚期，最多只能活半年時間了，醫(yī)生讓我們作好思想準(zhǔn)備，這晴天噩耗擊得我們?nèi)一袒滩话�，我們和父親懷著巨大的悲痛在醫(yī)院里日夜陪伴在她的身邊，此刻“幸福”對我們而言是那樣的短暫，誰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只要母親尚還呼吸著，我們愿天天陪伴在她的床前，還有什么比陪著她更幸福的事呢?而惡毒的病魔卻始終不曾因為我們對母親的愛而放棄對她的折磨，那些個日子，母親幾乎日夜都在劇烈的疼痛中呻吟著，她骨瘦如柴，手上扎滿了吊針的針眼，當(dāng)我們看到醫(yī)生已半天都不能從母親血管里抽出要化驗的血時，從廣東匆匆趕回已年過而立的三哥竟一個人躲在衛(wèi)生間大哭了起來，惹的大家都心酸至及。我們的母親就像這個秋天的葉子，在她珍愛一生的生命的樹枝上做著最后的掙扎……
然而，這片葉子在掙扎了多半年后在2004年的那個夏天終于凋零了，母親59歲的生命旅途宣告結(jié)束，平生第一次親眼看著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疼痛的掙扎中就這樣的離去竟是自己的母親，那一刻，我悲痛欲絕，生命的殘酷、殘忍與無奈終于讓我放聲慟哭——為什么命運如此的不公，她要從我們的手中奪去我們最親愛的人呢?為什么?為什么我那苦命一生，對生活虔誠一生的母親在她走的那一刻都不能安然而去……
懷念是心在顫動，總需要一種方式，否則我們難以釋懷。轉(zhuǎn)眼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年了，十年來，她曾經(jīng)多少次步入到我的夢中?早已無法細(xì)數(shù)了。按照她的遺愿我們把她安埋在家門前那個被青山綠水環(huán)繞著的角落，母親來自于塵土也將魂歸塵土。在她三周年那天，我們按照故鄉(xiāng)的習(xí)俗為她請了戲班、立了墓碑、送了紙錢，那天，我一身孝服，在她的墳前大聲慟哭——如果哭聲可以完全寄托我多日來積聚的懷念，我愿一哭方休。我討厭那個硬拉著我，甚至罵我不懂事讓我別哭了的舅父，我沒有了母親，為什么還要奪取我足以釋懷的方式?
十年來，母親的墳頭已長滿了青草，長眠在青山綠水中的母親不知是否安然?是的，靈魂需要肉體，當(dāng)失去肉體后，我們說死亡降臨了，死亡需要墳塋，沒有了墳塋，我們該到何處去寄托自己的哀思?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那天，站在目前的墳前，我一次次地吟誦著蘇軾的這首《江城子》，淚已成行，已成行……
母親，十年了，你在那邊還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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