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祖父的口中知道先祖?zhèn)冊?jīng)的輝煌與榮耀的，也是從他的口中知道了他年輕時的俠義與荒唐，在現(xiàn)在的人眼中，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敗家子。但也因為他的敗家，才讓家族在49年以后的成份劃定中免除了地富這兩頂帽子，能夠讓家人在那個革命的年代少受沖擊，真應(yīng)了那句話“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
至于我家以前是什么樣子我是無法得見的，我所能見到的，是老屋，我出生在老屋的西廂房里，老屋是一幢四進兩天井的大宅子，比之于今天有些地方尚存的宗祠還略大一些。
老屋從被視為宗族龍脈的來龍山腳下一直向著田野，坐東北向西南，四進前后的進深約六十多米，正門面對一方水塘，徽派建筑的民居前，大多有這樣的一方水塘，既有消防取水的作用，也在風水學中取財源不斷之意。
我喜歡的是兩個大大的天井，從長方形的天井中能看見一方潔凈的天空，陽光從天井里照射進來， 落在天井中間那一方敦重厚實平整光潔的青石上，青石方正如一張大大的長桌，即便在日懸中天的夏日正午，它也依然散發(fā)著冰涼的寒意。而天井的四周，當然是已經(jīng)被磨礪得十分光滑的石板，夏天的時候，是我們最愛的地方，我坐上石板上，享受那種冰涼刺骨的寒意，當然，奶奶會呼喊著拿來一把小竹椅，她說那石頭上不可久坐，太涼了，傷人!
天井里似乎有著不竭的水源，從那些磚縫里汩汩的向外滲著，最干涸的天氣里，可以看見磚縫里滲出的水珠，一顆顆的，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的光。晶亮地刺疼著我的眼。三兩只老龜在天井里徜徉，它們已經(jīng)習慣了被打擾，習慣了被頑童調(diào)皮的手捉起來又放下，或者，促狹地讓它肚皮朝上四腳朝天的翻過來，曬著它白花花的底板。
天井的邊上，有兩口水缸，缸底是已然發(fā)黑的沙子，平著缸沿的水，干干瘦瘦地長著一株荷，與木枋上盛開的荷與蓮呼應(yīng)著，木枋上的雕花，重疊而繁復，曾經(jīng)堅持著用力想看清雕的是什么，卻一直沒有看清楚，祖父說有好多典故呢，像戲文里的故事，但他也說不清楚吧，我纏得煩時，也會說上一句，隨即被他酒壺里的酒勾走了興致，所以，到現(xiàn)在我依然沒弄清那些美侖美奐的雕像究竟雕塑的是些什么。
老屋現(xiàn)在住著六戶人家，都是我本家的堂伯堂叔們，祖父說這是土改時給分的，我家留了四間房子和一進客廳，帶著一天井，其它的，都是伯的叔叔們的了，所以，房門總是鎖著的，倒是一群堂兄弟們在幾進寬大的天井與廳堂里嬉戲著奔跑著呼喊著，偶爾夾雜著大人們惱怒的責罵與喝止。
我最喜歡的依然是正門前的門洞，兩只大大的石鼓，讓我可以愜意地坐在石鼓上，看著我窗戶前的墻根下，小姑種下的牽�；ㄩ_出的喇叭狀的粉紅色的花朵， 看著小腳的奶奶在門前的荷塘邊洗菜，看對面山腳下，牛兒甩著尾巴，低著頭兒吃草，也看見燕子從柳叢里飛出來，鉆進我家門洞的屋檐下的燕窩里，呢呢喃喃的啾啾著。傍晚的時候，夕陽長長的光芒會照進深深的門洞，讓幽深的光洞涂上一層金黃與紅艷來，西天逶迤的晚霞如一抹拖泥帶水連綿不斷的思戀，讓我和老屋沉醉在夢一般剪不斷的縷縷炊煙里。
祖父并不喜歡這老宅子，不僅不喜歡，而是有些憎惡的，我想他年輕時應(yīng)該有著“暴走”的沖動吧!事實上，他幾乎已經(jīng)暴走了，在日本鬼子過江的前夜，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在江邊潛伏了幾天，等待過江的時機，也就在這時，他的媽媽去世了，作為長子的他不得不回來奔喪，此時，他的弟弟，在南京城讀書的弟弟，正隨著南京城里逃難的洪流不知在哪兒亡命呢，他回家了，也就再也沒有走出過那一方小小的山村了!這或許是他的命吧!
他的父親，我的太公，是個什么樣子的人，我沒有看到相關(guān)的影像，聽祖父說長得很高大而且儒雅，讀過幾年的私塾，家族的傳承在他的手上沒有敗落，卻是殷實了很多，沒有女兒，兩個兒子， 長子他送去習武，練成了一身的好功夫，次子他送去讀書，先是私塾，后來去南京讀大學，可見老人是個很開明的人，他至少沒有拒絕對大學這個新生事物的接受與認同，這在偏居池州一隅的小鄉(xiāng)村里是難能可貴的，我現(xiàn)在還想幻想著祖父兄弟倆在老屋里一個聞雞起舞練功，一個懸梁刺股讀書的場景，想象著他們的父親捻著長長的胡須微笑而滿足地看著兄弟倆健康成長的那份欣慰與知足。畢竟，天下男兒事，不外文治武功，一文一武，足以支撐起家族未來的命運了。
可后來的事實證明，人算不如天算，在那一場整個民族的災(zāi)難前，所有的理想注定只能成為一個美麗的肥皂泡。祖父的功夫是練得長進了，但練了一副俠義肝腸，叔祖的書也讀得不差，卻是鉆進了書袋里，多了些瞻前顧后的思慮，少了一往無前的慷慨，這都與太公倡導且遵循的《朱子家訓》不合，也注定與家族利益的需要不相符了。 當祖父冒著禍及滿門的危險參加抗日游擊隊并成為副隊長的時候，當淑祖從血流成河的南京城中死人堆里爬出來已然成一驚魂失魄之人的時候，太公心里的那份煎熬是可以想見的了!他整 日在老屋里轉(zhuǎn)圈，讓家里人挖地洞并最終挖出了一條長長的地道，地道的入口正是在祖父的東廂房里，他也最終在一起躲避鬼子的掃蕩里憂心勞神地死在那地道里。從這一點上看，我的祖父和他的弟弟，都算不上孝順的兒子!
抗戰(zhàn)勝利后，他因為參加了新四軍的游擊隊被“黨國”逮捕，坐了三年國民黨的大牢，奶奶散盡家財方救了他一命，而他的弟弟
則在解放后因為當了一年的“保長”被當成反革命逮捕入獄，一年后驚嚇過度死在大牢里。這怕是當年的太公萬萬沒有想到的了。
隔壁村那位白眉白須的老瞎子給祖父算過命， 說他應(yīng)該是頭暴走在山川里的虎，流浪與奔忙是他的宿命，他若倦縮在一隅，便是一生生的困頓與潦倒，我的太公，他的父親暴怒與這一句“妄言”，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這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里，只有一個指望，讓他的這個雖然頑劣但一身豪氣的長子能夠當起這個家來，能夠護佑家族的平安，那個從南京城的死人堆里爬出來又輾轉(zhuǎn)上萬里逃命回來的小兒子雖然乖順，但顯然已經(jīng)嚇破了膽子，是斷斷不能支撐起一個家的。祖父如是宿命地被困在老宅里了，同樣，被困住的還有他的妻子，我的奶奶。
老宅的確是他的囚籠，也是他困頓的魔咒，祖父與祖母一生共生育了十二個孩子，只成活了四個女兒，八個兒子都夭亡了，活得最長的一個 在28歲那年死于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而最大的遺憾是雖然結(jié)婚了幾年，卻沒留下一子半女，奶奶說，那一天，祖父老了三十歲，死了半條命。
于是這個一生闖蕩江湖，殺過鬼子也救過好多人的老人，從來不曾信鬼信神的硬漢，從那以后一直認為老宅被人施了咒，風水先生們卻說，老宅的風水沒問題，這一直讓祖父困惑，直到那年給老屋整修時，這個秘密才得以發(fā)現(xiàn)，老屋的正梁下，與柱子的交縫里，兩頭各插著一根筷子，風水先生說那是箭，而箭，是可以送命的，主兇。
這兩支箭沒要了他弟兄倆的命，卻要了他八個兒子的命，讓這一房沒了一個男丁支撐起門庭，祖父咋也想不透是什么人下了這樣歹毒的禍心，他覺得他從鬼子的刀下救過不少人命，也從共產(chǎn)黨游擊隊的刀下救過不少受了冤枉的老實而膽小的鄉(xiāng)鄰，這些夠得上造幾座七級的浮屠了，但佛祖卻并沒有庇佑到他，這是讓他寒 心的結(jié)局。而此時的他，卻再也沒有一點回天之力了，這是1976年，能夠維持一家人的生計已是艱難，而且，老屋此時是幾戶人家共有的，不是一句話就可以說拆就拆了的，其實，都已成了現(xiàn)實了，拆了老宅，兒子們已斷然不能起死回生了。
祖父在老宅前搭了兩間小屋，搬了進去，從此不在老屋里住，直到那年老屋被拆。
我從出生起就在奶奶的臂彎里長大，奶奶總是比劃著說：諾，這么長就跟著我……。其實童年的我，對于父母并沒有多少印象，他倆之于我，甚至沒有兩個姑姑來得親熱，我喜歡奶奶的正房里那張?zhí)卮蟮牡窕ǖ拇蟠玻蚕矚g那兩張?zhí)乇恐氐哪疽�，喜歡祖父那根最大的锃亮的黃銅的煙袋鍋，甚至于喜歡他抽煙時那辛辣而嗆人的煙味。我也喜歡小姑的小廂房，喜歡那張精致的書桌，喜歡那幾方石硯，其是有一方是雕了十幾打龍紋的，我細數(shù)了一下，正反兩面各九條，共十八條龍，這幾方硯臺小姑一直放在書柜里，素來不用的。在那樣饑荒的年代，祖父一直讓小姑讀到了高中，不能不說是農(nóng)村里的一個奇跡。只可惜，小姑沒趕上高考就畢業(yè)了..那一年，我正好出生。于是，兩個姑姑帶著我玩兒，她倆的肩膀馱著我的行走的路程，奔跑在窄窄的田埂上，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場院，看了一場又一場的電影。
祖父膝下無子，就把幾個女兒當兒子養(yǎng)，所以我的姑姑及我母親都是女漢子，尤其是我母親，有著他的俠義豪爽風范，也學了一點他的功夫，推拿正骨的事情能捋起袖子就來，小200斤的擔子挑在肩上能跑出一溜煙來，這些在那艱難的時日里的確有一種支撐的作用，讓一家人相互攙扶著走過，相親相愛。
老屋是在86年折的，那年，祖父已經(jīng)老了，須發(fā)盡白，折這老宅是他在家里做的最后一個決定，那一年我剛上小學，聽奶奶說，他所以想折了老屋是怕這老屋的“兇”會傷了我，老屋里的東西，他一樣也沒要，包括那張偌大的雕花的大床，和小姑房里的那張精致的書柜書桌，小姑只帶過來那幾方石硯，放在新修的房子里，藏在箱子底。那條地道，他讓我父親和母親擔土填了起來，在他的心里，這條地道是毀了家族來龍山的龍脈的，
但他從老屋里帶過來兩口棺材，他的和奶奶的，棺材里有著厚厚的幾摞書--家譜，這些家譜在他去世后成了桂姓編修族譜的唯一依據(jù)和總譜。這也許算是他對家族的唯一的傳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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