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稱我的居處為城郭，真乃巧到好處。
院前繞過一條環(huán)城路，左邊幾百米遠(yuǎn)便是農(nóng)舍村莊：大片濃綠的樹蓬曠野，將村子團(tuán)團(tuán)抱住，綠蔭蘙遮，似蘑菇云朵，朵朵銜接成林;藍(lán)瓦低矮，盡乎庵齋，一戶一溜，戶戶碼得有條不紊，幾十座房子簇成一堆;從天俯瞰村落，房成片排，巷成條穿;日光彌散，沙漏下來，似星兒點綴。村子似一幅畫，繪得有姿有色;街巷如網(wǎng)，縱橫交織成格，房舍圈于其間;布局明朗清逸，敦厚安詳：看著親切，住著踏實。
院子右邊幾百米處便是城市邊緣。樓猶樹樁，群峰獨立，高高低低，參差不齊。遠(yuǎn)望去：一條大街從城里綿伸出來，比長廊寬，比溝渠平;似蛇身匍匐，由遠(yuǎn)致近，中間道闊，兩側(cè)樓高;車流宛如小溪悠長，緩緩地從山澗潺過。樓猶千韌石壁屏障，將天空劈成一條長帶，浮云天上飄，人影貼地流。街上最忙碌，最嘈雜的，要數(shù)過往行人：人群如蟻，密密麻麻，二三個一塊，四五個一隊，人分男女，衣裳卻五顏六色，花花綠綠，無比斑斕。
城是小城，并不規(guī)則，城郭更是如此。城心靠南，我家靠北，租賃的院子幾盡靠邊，出了家門，往北越走越拙陋，往南越走越繁華。可以說：左一腳是村莊;右一腳是城市。城郭有幾處好風(fēng)景，唯獨我家附近最寒磣，離公園遠(yuǎn)，靠鄉(xiāng)村近，孤零零似的撇在了郊外。但城郭終久是城郭，沿著城郭的堡壘邊上，還真有處遺址——“護(hù)城河”，且是城里最古老的河流。城墻早已夷為平地，城池還依然溝壑貫通。行走其間，倒覺得河愈古樸，城愈悠久，好像城的歷史全都滲洇于河里，從古到今一幕幕地演繹著;水波映襯著城的臉，似乎城的面貌古香古色的氣息越濃，文化底蘊的味道越厚。
既據(jù)河畔，又臨學(xué)校，城里僅此一隅，可謂獨一無二。院子不大，攏共兩棟樓。我家住東三樓，日出升東窗，日落墜西門;墻南朝陽，墻北仄陰;早晚日光穿屋過，人更是早出晚歸，虹光披個頭，染個尾。夏季三伏燥，冬季三九寒，春秋卻備加涼爽。冬春之時，每晨拂曉，路燈未熄，便能聽見街上行人的腳步聲，先是人稀“蹭蹭”，接著“唰唰”起來，聳耳一聞，就知道人稠了，學(xué)生上學(xué)了。早操一聒，我就醒了，一拉窗簾，教室的燈光，便遠(yuǎn)遠(yuǎn)地斜投過來，照得人不敢偷懶。學(xué)生讀起書來瑯瑯上口，我算背水一戰(zhàn)，孤軍奮斗吧!捧著書本，在房間徘來徊去，頗有語境。每次，樓上亮燈的就我們一家，其實，也就我一人呆在燈下。
似乎，城里的樓拔得越高，城里人越孤獨。兩戶一對門，十層還湊不成一條街，人又上往下來，懸空層疊，互不相識，能點頭示意就算是熟人了，雖不能呼名道姓，也便多個照應(yīng)。城里的空間擠擠占占，幾乎寸土寸金，哪里會有多余奢侈的地方?因此，街道越稠人越擁，樓房越密空隙越小。怨不得城里人，大都羨慕鄉(xiāng)下的莊園，見了感覺猛地新鮮，一新鮮就上癮，一上癮便不想回�？溧l(xiāng)下的風(fēng)光宜人，空氣爽朗;夸鄉(xiāng)下的瓜果又大又甜，還土生土長，原汁原味;人更是熱心好客，純樸風(fēng)情。
一院的孩子討人疼愛，整天從樓上竄下來，又竄上去，熙熙攘攘，其樂無窮。河水一漫“護(hù)城河”，河畔的柳是泛油地綠，葉肥枝絳，千絲萬縷地彎垂下來，比籬笆稠，沒簾子密。車輛穿過，一兜風(fēng)兒，“嗖”地將柳枝掀起，一晃一蕩，摩摩擦擦，顫顫地抖上幾下，宛如少女揮擺纖細(xì)的手，飄飄渺渺，倒影水中。一條街上不見栽花，卻出奇地鳥多。柳煙濃厚，猶如掛了幔，遮了河，映了路，綠了樓閣。但聞鳥鳴，不見鳥影。偶有小孩，隔著大街，從陽臺伸手，偷偷扯一下柳稍，便有鳥兒“嘩”地驚鴻，撲楞楞地直穿云霄，路人禁不住扭過頭瞥上一眼，但回頭時，卻聽樓上“嘰嘰喳喳”地笑。
城里人愛干凈，又講究：菜要淘上三四遍才放心，著裝更是有板有眼;女人出門必化妝，眉是描得黛，唇是涂得紅，臉白如玉;姑娘更是妙齡貌媚，酷似鏡中花兒般鮮嫩嬌俏。妻不甚打扮，樸素大方，家里卻料理得有致;我天生是個書呆子，常常蓬頭垢面，粗俗套裝;唯獨女兒嘴巴甜，既挑食又愛美，辮子梳得一綹綹，裙子更是花紅柳綠。樓上有七八個姑娘，一個俊秀，個個水靈耀眼;穿衣拼一致，款式趕潮流;常常聚在一堆，玩是比著玩，學(xué)是比著學(xué)，勞逸結(jié)合，誰都不甘落后。
“護(hù)城河”似一條活生生的公園：水深柳暗河明凈，街也顯得亮，樓也照得清;大人閑了，撐上一桿垂釣，孩子樂時，撒腿兒溜上一圈喧鬧。一街上千人圍著河水轉(zhuǎn)：清晨對著窗臺瞭幾眼，頓覺眉目潤澤，神采煥然;一臉的水靈氣，綠油色，不覺地襲了滿身。一陣風(fēng)吹來，水粼一褶，柳條一抖，小女眼珠泛泛地眨，頭發(fā)絲絲地飄，倏忽間，扭了身子，徑直河邊跑。可是，就這么一渠水，每年總會干涸上兩次：河水一下線，暗礁即枯竭，柳樹隨萎弱，人也垂憐;光見孩子窗頭探，卻見不得笑臉。
一聲水來了，一街的孩子瘋癲著去瞭，從南往北一字線兒排開，恍惚間來了群“獅子軍”;一個笑臉，個個面色桃花。一來水，常會伴上降雨，一降雨，往往接連幾天地糾結(jié)。逢雨人少車亦少，水里的蛙卻猛地倍增;猶其，遇見風(fēng)光霽月的夜晚，路燈昏黃，街上凄冷蕭瑟，幾刻還過不了一輛車;樹上滲水滴下，“啪啪”作響;河里冒露出蛙頭，鼓著下顎，“呱呱”地叫;蛙聲沿河遠(yuǎn)，水長入田園，頓時，城鄉(xiāng)混成一片。“忽”一車輛，疾馳而過，哇聲剎那間戛然而止;稍停一會，最先“吱吱”叫的是蛐蛐，聲音清脆，空寂遼遠(yuǎn);接著，蛐蛐聲便被蛙聲淹沒了。
一棟樓幾十戶人家，戶戶租房棲身。一間房隔兩間用，一個錢頂兩個花，人人體現(xiàn)著節(jié)約風(fēng)尚;大人管束嚴(yán)，小孩皆聽話，一聲喚叫，有應(yīng)必答，家家彰顯出家規(guī)的禮儀;樓上樓下睦鄰友好，生活都拮據(jù)，日子卻快樂。哪家兒子考了大學(xué)，哪家姑娘擇期出嫁，樓上樓下皆沸騰;一場歡天喜地后，大家又趨于平靜，大人勤勉工作，小孩用功學(xué)習(xí)。每逢放假，樓房落個空城，孩子回鄉(xiāng)下，大人起早貪黑，院子里整天整天地靜悄悄。
白天上班，晚了返歸，好像是城里人永恒不變的規(guī)律。人爬的越高，離地越遠(yuǎn)，人離地越遠(yuǎn)，越有返璞歸真的愿望。恕不知：居房眾多形“城”，人多聚集成“市”，“城市”難道不是鄉(xiāng)下人壯大起來的嗎?恍惚間，略感人蝸城里，魂回故鄉(xiāng)。朋友幾十個，掰指一粗算：鄉(xiāng)下人離城里最近的數(shù)我，城里人距鄉(xiāng)下最近的還數(shù)我。城里朋友笑我是鄉(xiāng)下農(nóng)，鄉(xiāng)下朋友夸我是城里客。于是，常有城里朋友來喚我下鄉(xiāng)，車到巷口便鳴笛;從窗口打了招呼，正要下樓，卻有鄉(xiāng)下朋友喚我進(jìn)城;靈犀一動，我便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邀到了家，敘聊一番。
一聊便灌酒，一灌酒，非痛飲一番不可。話多者喋喋不休，言少者緘默不語，不勉有長篇大論者，爭個面紅耳赤，瞠目結(jié)舌。也談時下的經(jīng)濟(jì)政策，也談田間的野菜野味。有時，在村舍朋友家聚會，當(dāng)院一張桌，立于瓜藤下，籬笆墻疏，上蔽了日，旁透了氣，清爽沁涼，談笑風(fēng)生。主人客氣，來者謙恭，飲酒人常常打酒官司，一旦酒至濃處，也便深更半夜。主人待客熱忱有方，遠(yuǎn)者挽留，近者相送，每每催人深得動容。
城里稱東關(guān)西關(guān)，府坻社區(qū);村莊喚南巷北街，莊園堪輿。我常說：這是兩個世界的陰陽交錯，一邊清凈自然，一邊繁華喧囂，似乎挾在中間，反倒覺得陰陽均衡，平靜愜意。女兒還小那會，樓前的街道，傍晚時分，往往車如馬龍，人聲鼎沸的，猶似擂臺上的京劇演員，喊破了嗓門，訇訇震耳。我懷里攜著孩子，拍著手，哼著眠歌，悠過來悠過去，時間一長，心躁全無，還養(yǎng)了個心靜如禪。女兒睡了，夜也深了，我也累了，臨窗遠(yuǎn)眺：月兒懸空，街道曠遠(yuǎn)，柳身披著銀裳，一棵棵地翻撐著圓蓋的頭顱，風(fēng)一刮，斜斜垮垮，如人折了腰，扳倒身子就睡的慵樣;心想：樹都蜷縮著倦了，我能不瞌睡嗎?
女兒三四歲時，從鄉(xiāng)下老家遷到了城里。那會城里三四層的樓，都算得上高空住宅了。如今，女兒早已十來歲了，城里十層以上的樓比比皆是;再瞭下城郭的高樓，已是琳瑯滿目，連豪宅別墅都是一棟棟地矗立�，F(xiàn)在，剛又添了個兒子，心想：待兒子長大了，城里的樓該有多高呢!他還能攀得上嗎?搖著兒子的小手，指著遠(yuǎn)處的樓閣，一層層地哄著跟他數(shù)，兒子“咿咿嚶嚶”，哪里能聽得懂，我也數(shù)著數(shù)著迷茫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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