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這一片玉米地,成為母親一生的牢獄。
從家門口到田地只需要二十步,而母親卻在這段距離來回地走了二十年。
孩提時代,當我還坐在教室里翻著安徒生,讀著童話,而母親卻早已經(jīng)閱盡了百味的現(xiàn)實。我的手指觸摸著潔白的書頁,像在輕輕彈奏一架華麗的鋼琴,而此時田間的母親卻要將自己年輕的手指接觸到發(fā)熱的地面,親自用手測試土地的溫度,并為生病的土地解除痛苦----她一把一把地將田里的雜草拔干凈。她的手指磨出了血泡滲入了草汁,她望著遠方的天色流出了一行真正的眼淚。
不善言辭的母親習慣了用汗水和玉米對話。母親把心事完完全全地記錄在地頭的一草一葉中,草也逐漸長高茁壯,母親的心事也越來越密,越來越多。但是每次她回到家卻一句話也不肯提起。
母親在半夜經(jīng)常會醒來,即使動作很輕卻依然會把我驚醒。母親提著燈盞握著鋤頭到田里去巡視,有時一切相安無事,她會笑著離去,安然入眠;有時會發(fā)現(xiàn)山坡上的野兔子把玉米地啃出了一條長長的道路,母親會愁嘆不止,坐臥不安;有時玉米地里的還未成熟的玉米棒子被出去冒險的孩子亂扯一通,果實散落一地。那些沒有了頭顱的玉米梗在母親的眼里流淌出死一般的憂傷,母親碎亮的淚水便簌簌落下,盛滿每一片玉米葉兒的凹陷,隨風左右搖晃入夢,一夜未絕。
在有陽光的時日里,我很多次看到那流動的汗水穿過了母親堅硬的腦顱和發(fā)黑的脊骨,我聽到鋤頭木桿上那開裂的木屑在陽光的炙烤下唰唰脆響。母親揮揮手,支開喚她吃午飯的我,繼續(xù)用沾滿農藥的手摸著玉米,嘴里哈出的熱氣甚至可以將玉米燙熟。
在下雨的時候,我會給母親送雨衣。我看到母親敦實的身體被又冷又直的雨水洗瘦,我聽到大雨砸在母親的額頭上發(fā)出了金屬震蕩的響聲。但是在她的眼睛里卻依然燃燒著一輪太陽,她完全不理會雨的彪悍,這種信念甚至可以使所有的葉片的尖端為之驚顫。
多年以后,母親不再從事耕種生活,但是我知道母親仍然熱愛著那片玉米地,或許在又一個多年以后母親的身軀會還原成一塊皺巴巴的泥土,趴在地底下成為保護地表的一件布衣。
如今看到一把鐵犁安靜地躺在田地里我也會恍惚起來,把它錯看成了一個女人,如我的母親,如千千萬萬將生命奉獻給土地的母親。
我注視著童年那一條糧垛的走向,和母親淚水的流向完全一致;厥走h望,竟也望見了母親曾經(jīng)咬緊牙關經(jīng)歷過的漫長的天色,生命在此刻間忽然有了千種響動:那些和泥土離婚多年的人有誰知道艱辛和苦難是什么含義?有誰知道豐收和蟲災是什么畫面?有誰知道當生活的壓力猶如磨盤一般硌磨著肌骨是何種滋味?喂養(yǎng)他們的糧食是柔軟的,而他們的心腸卻是鐵硬的;溫暖他們的衣服是柔軟的,但他們的拳頭確是鐵硬的。如果可以,我愿意捐獻出身體的每一根血管紡成毛線為母親織一件像樣的毛衣,慰藉她那二十年滿身滿心的鱗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