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對速度是有恐懼感的。當(dāng)然，這里的速度不只是數(shù)學(xué)科目里的一個名詞術(shù)語，在我擅自做主下，它還指向一些跟時間關(guān)系曖昧的事物和事情。像在道路上飛奔的摩托車，像一聲驚雷突然在耳邊炸開，像昨天還對你笑的人今天卻只能躺在鏡框里接受你的瞻仰。有時候它是具象的，比如路程除以時間得出的結(jié)果，而有時候它又是抽象的，令我困惑和不解。
這種恐懼感或許是與生俱來的，因為沒有別的什么原因可以解釋我為什么抗拒速度——或者，用“膽小”或是“害怕失去”這幾個字眼來解釋還過得去，可是作為一個成年的男人來說，我非常不樂意接受這樣兩個會讓我變得不男人的標簽。所以我就搪塞你們說，這種恐懼感是從娘胎里跟著我出來的。
記得小時候——是很小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孩子最叛逆的極限也就是騎著一輛破爛自行車在農(nóng)村的機耕道上橫沖直闖。我永遠是用一種羨慕的眼神看著我的同齡人踩著腳踏車在眼前飛來飛去，享受速度帶來的激情與榮耀。而當(dāng)我跨上車的一剎那，所有的羨慕和想要體驗一下的心情就一掃而空。自行車上的少年，永遠是一付溫吞的表情，雙手小心而謹慎的握住龍頭，兩根小指都緊扣在剎車上，隨時準備在速度可能產(chǎn)生的傷害面前急剎車。
再大一點，是可以駕馭摩托車的年齡。那個時代，農(nóng)村里能開小車的人畢竟少之又少，與昂貴而高傲的小汽車相比，摩托車才是最親切又最實惠的代步工具。村子里稍微好一點的人家，父親們都會買一輛摩托車。大部分原因是為了更快的在朝陽和落日之間奔跑，以換來相對而言比較富足的日子，讓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可以一步一步艱難的逼近小康的幸福國度。也許，也有小部分原因是男人天生的荷爾蒙在作祟，想要炫耀又或者是為了證明什么。
當(dāng)為了生計日日疲于奔波的父親們確信自己的孩子已經(jīng)是可以為自己分擔(dān)一些活計諸如去鄰村幫自己替一天工之類的年紀，摩托車的鑰匙就常常落在孩子們的手里。這個年紀的少年都是瘋狂而驕傲的，因為他們的胯下有了摩托車，彷佛他們就騎在了風(fēng)的身上。可是往往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比自行車更快的摩托車，也更快的將他們送想成年的彼岸。他們屬于少年的純真和快樂，在風(fēng)馳電掣的摩托車歲月，漸漸消失的無影無蹤。而我也并沒有弄明白，在那個年紀我恐懼的是摩托車的速度，還是成長的速度。
令我感到慶幸的是，不知道是由于我們家沒有在“稍微好一點的人家”的范疇里還是父親荷爾蒙分泌不夠旺盛，家里并沒有一輛摩托車載著我在成長的路上飛奔，這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遠離了速度帶來的恐懼。實際上，被我刻意隱瞞的根本原因是父親是一個殘疾人，右手殘疾的他并不合適駕馭一輛笨重的摩托車。即便如此，荷爾蒙分泌其實很正常的父親還是借用村里表叔的摩托車學(xué)會了駕駛。當(dāng)看著父親騎著摩托車漸漸遠離我的視線，他的興奮的吼叫并沒能感染我，相反的，我對摩托車的恐懼陡然增加。那個可以比自行車快幾十倍的機器，我忽然很害怕它會帶走我慈愛的父親再也不回來。
我以為我永遠不用去擔(dān)心坐在摩托車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感覺，可是沒過多久，這種想法就破滅了。和熱心的表叔把父親送上摩托車如出一轍，熱心的表哥也我?guī)狭四ν熊�。先是我心神不寧的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抓著表哥衣襟的雙手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汗，后來就變成表哥心神不寧的坐在我的后面，臉膛上的汗夏天的大暴雨一樣一陣又一陣落下來。就那么一次，我神速的學(xué)會了騎摩托車，可是不知道，這樣的速度是不是也讓所有人感到了恐懼。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速度的快感，我說不清是喜悅更多還是傷感更多。只是，我后來就再也沒有騎過摩托車，我感覺享受摩托車上一路狂奔的快感彷佛是背叛了之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自己。我認為，背叛是一件恥辱的事情。
在同齡人騎著自行車或者摩托車飛奔的日子里，我更多的是懷著羨慕的心情和想象著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的恐懼坐在書桌前看書�？磿俏宜幸獾�，大概是因為除了在課堂上這個動作可以自由散漫到跟速度沒有一點關(guān)系。我高興的時候可以一頁一頁的翻下去，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可以把一行字瞪出毛邊來。而且，速度的魔力在文字面前可以抵消一大截，比如被速度帶走的人或歲月，我都可以在書里把他們找回來。像童年里薄荷糖的味道，飛舞著螢火蟲的夏天，少年時因為暗戀而寫下的情書，在某種力量的挾持下，它們以或快或慢的速度離我而去，可是在我所鐘愛的文本里，我又可以從字里行間找到它們的身影。
在書本里，我對速度的恐懼感會逐漸減少甚至消失殆盡。甚而至于，有時候它會給我?guī)砟撤N意義上的快感。這種快感，或許是成語失而復(fù)得創(chuàng)造的錯覺。說錯覺是因為那些在成長的道路上與我漸行漸遠的事物，始終是無法挽回的。我只是望梅止渴一般，在書本的某一行或某一段與它們相遇，寒暄幾句，然后擦肩而過。可是心底畢竟有那么一瞬是愉悅的，就像望著梅子的人雖然并沒有真正的含著梅子，但依然能夠口齒生津。
于是，當(dāng)不得不面對速度的恐懼時，我開始試著用讀書的快感與之抗衡。此后在發(fā)小自行車的后座上或者在表哥摩托車的后座上，我都習(xí)慣于帶上一本書，即使大多數(shù)時候沒有辦法閱讀，但是只要撫摸著書本上凹凸不平的印花，我也能夠輕而易舉的獲得解脫。
這個方法屢試不爽。只有一次，是在一個傾盆大雨的傍晚，年少的我坐在母親自行車的后座上，手里緊緊握著一本《格林童話》。不知道是風(fēng)刮的太大還是母親車騎得太快，我緊握的書本竟脫手而出�？蘼暵晞莺拼蟮谋l(fā)卻又瞬間淹沒在瓢潑的大雨里，專心騎車母親一定無法得知，那時她的兒子在后座上戰(zhàn)栗的模樣，仿佛是永久的丟失了一整個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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