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路過錦屏，這已經(jīng)足夠。因為，錦屏是那樣的美，那樣的秀。這種美和秀，來源于錦屏的莽莽林海。那是真正的林海。說是真正的林海，那是因為，在今天，真正的林海，其實已經(jīng)很難看到。我本人就來自與錦屏隔山相望的隔壁湖南。來自一個被官方稱為“全國重點林區(qū)縣”，“有林地面積165萬畝，森林覆蓋率73.9%，活立木蓄積量1000萬立方米”（所引資料來自于網(wǎng)絡）的“廣木之鄉(xiāng)”。那里，曾經(jīng)也是真正的林海。同樣也以盛產(chǎn)杉木著稱。同樣也贏得過“杉木之鄉(xiāng)”的美名。但是，那已經(jīng)是歷史的輝煌，是昨日的老黃歷，統(tǒng)統(tǒng)都翻不得了。如今的故鄉(xiāng)，雖崇山峻嶺還在，雖蒼顏翠色猶存，但是，早已千瘡百孔，衣衫襤褸，失去了昔日的紅顏秀發(fā)，失去了昨天的青春光澤，更沒有了昔日的那種波濤起伏，綠海蒼茫的雄渾氣勢。因為商品經(jīng)濟。因為靠山吃山。因為饑渴的欲望。因為徹骨的貧窮（物質(zhì)的貧窮和文化思想的貧窮）。一蔸蔸古老的松樹消失了。一片片尚未足尺的杉林倒下了。一件件撕碎的衣服沒有人補。一片片裸露的瘡疤來不及醫(yī)。雖有上面的政策，雖有國家的法制，但都敷不涼發(fā)燙的經(jīng)濟，擋不住洶涌的欲望。于是，“杉木之鄉(xiāng)”，只剩虛名；“廣木之鄉(xiāng)”，實為舊譽。“全國重點林區(qū)縣”，也已今非昔比。而錦平，卻依然是真正的林海，依然是我記憶中故鄉(xiāng)的模樣。我如今的故鄉(xiāng)，那個昔日的“廣木之鄉(xiāng)”，“杉木之鄉(xiāng)”，已無法跟眼前的錦屏“杉木之鄉(xiāng)”相提并論，共享雅名了。
班車，行駛在從錦屏開往黎平的林區(qū)公路上。是一個陽光澄澈的下午。是一個一天中最溫暖清爽的時分。一出城，迎面而來的，都是修長挺拔，蒼翠綿密的人工杉山。觸目所及的，皆為團團塊塊，濃墨重彩的齊整方陣。滿山遍嶺，千溝萬壑，綠浪滔滔，無邊無際。是工筆的細描，是漫山的潑墨，是大手筆精心佳構(gòu)的氣勢磅礴的精美長卷。和城里蒼灰單調(diào)，郁悶壓抑的環(huán)境相比，這里完全是另外的一片洞天。讓人驚嘆人工的杰作。讓人欽佩作者的錦心。人工的杉林，并非鮮見。濃綠的色彩，也非這里獨有。但是，這么氣勢磅礴，完美無缺的人工畫卷，在我坐井觀天的有限視野中，恐怕只剩這里獨存了。這里的杉山，是我近幾年來，所看到過的，規(guī)模最宏大，保存最完好的人工杉山（別的地方的人工杉山，都被無底的欲望之壑吞噬殆盡了）。從樹齡來看，那大腿和腳棒粗細的身條，大約也才營造，和精心管理保護不過十多二十年的光景。是改革開放后，全國各地亂砍濫伐林木最嚴重的年份里，取得的輝煌成果。這里，才是真正的林海。有著原始森林意味的真正的林海。在如今，這里，才是真正配稱“杉木之鄉(xiāng)”美名的正宗地方。
班車沿著一條單純的河流逆流而上。有一灣平靜的清流，有一個幽深的碧潭，有一簇森森的蒼松古林遺存，有幾角若隱若現(xiàn)的古剎梵宇似的屋影，營造出一首古詩般幽深寧靜的意境。每次乘車從這里飄過（我曾經(jīng)多次路經(jīng)這里），它都會直直地牽住我的視線。強烈地沖擊著我的審美感官。令我久久地凝望，細細地品嘗，心中不忍離分。直到車子飄過去很遠以后，我的目光還緊緊地粘住它不放。這個地方，是這段行程中，不可多得的山水佳境。它本身就是一首被有心人精心保留下來的古詩。是一幅古人遺留下來的山水真跡。僅僅為了這個地方，這段路程，也值得驅(qū)車行走一趟。
班車與河道分道揚鑣，拐進了幽深陰涼的峽谷田沖。層層疊疊，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田丘里，還散發(fā)著剛剛收割過了的濃濃稻香。嫻靜的稻草人，和密密的禾茬，還在靜靜地回味著，剛剛過去的那段輝煌。亂鳥啼鳴的斜坡上，陽光一片輝煌。山中的樹木，身影閃閃，清晰可數(shù)。亭亭玉立，風姿綽約，五彩斑斕的雜木樹，正蓄滿山坡。枝繁葉茂，青綠紅黃，給兩岸的山坡，都披上了艷麗迷人的彩妝。把大山包裹得嚴嚴實實，富富態(tài)態(tài)。不顯一點窮酸，不露一寸肌膚。那是我從小熟悉的白皮楓樹（年輕的楓木皮殼為灰白色），青黃野核桃，青褐青岡，碧綠香樟，……還有蒼褐桎木，白灰櫟木。竟然還有最珍貴的炭薪林——黃櫟木。而且是腳棒大的黃櫟木。這種樹，因其長勢緩慢，樹質(zhì)堅硬致密，木炭耐燒，能量大，是最上等昂貴的炭薪林，極為難得。因此，在我的故鄉(xiāng)，許多年前，就幾乎已經(jīng)絕跡了。只剩下了一些樹蔸。和樹蔸上發(fā)出的一些細小的幼枝。最大的，也不過柴刀把大。如今，要到山上去找一根像從前常見的那種手棒腳棒大小的黃櫟木，已經(jīng)十分困難了。更不用說去尋找那種從前可見的成片的黃櫟木林了。即使是去找這幾種比較普通的，從前隨處可見的野核桃，楓木樹，香樟樹等普通的柴薪樹，要找碗口粗的，腳棒大的，也絕不像從前那么容易了。至少已遠沒有從前那么多了。而這里，竟然可見許多這么大的成片的白櫟木和黃櫟木林！我真是一陣驚喜和艷羨！有了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切，和“常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的慨嘆。錦屏人真了不起！
有田當然就有人家。有人家自然就成村寨。不是侗寨，就是苗寨。因為這一帶是苗侗居住區(qū)。清一色的吊腳樓。也夾雜著幾棟時尚的磚房。無不是杉木蒼翠，翠竹青青。無不是雞鳴犬吠，溪流潺潺。無不是斜陽殘照，屋舍儼然，小橋流水，滿目溫馨。無不是男耕女織，牛羊悠閑，菜園碧綠，無邊寧靜……
班車鉆進了莽莽大山的肚子里，爬行在幽深濃密的盤山路段。也進入了一首樂曲和一幅長卷的高潮。太陽在前面點著一盞明晃晃的大燈。撩開了天空陰郁的面紗，露出了一角久違的蔚藍。驅(qū)散了林中愁苦的情緒，恢復了樹木往日的爽朗。照引著我們一路前行。也燒著一盆熱情旺旺的炭火，烘烤著我的紅潤和溫暖。在這個久雨初晴的秋日里，行走在這樣的一段美麗的旅途中，我的心中，倍感溫暖和舒心。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得到了松弛。每一個細胞，都得到了按摩。每一個毛孔，都得到了快慰。呼吸著大自然親切的芳澤；傾聽著大自然美妙動聽的樂音；感受著大自然豐富的美和無邊的詩意……我的心，漸漸飄離了滾滾紅塵，飛升到一片澄明晴朗的天宇。羽化成一只飄飄悠悠，蹈空凌虛的大雁。不是南歸的那只。而是自由飛翔的那一羽。班車在九曲回腸的林區(qū)山道上，奮力地爬行。轉(zhuǎn)過一道彎，現(xiàn)出一座青峰，向我展開著嫵媚的笑顏。爬上一道坡，等著一株古樹，向我現(xiàn)出一縷清幽。盤過一道嶺，吹來一陣涼爽的清風，搖響了滿樹嘩啦嘩啦的音樂，為我奏出一支天籟的樂曲。登上一個坳頭，不由自主地回眸遠眺。來路的遠處啊，已是峰巒疊翠，龍盤蛇舞，虛無縹緲，一片蔚藍，美如仙境……
杉鄉(xiāng)錦屏行，一路都是青蔥的畫卷，一路都是綠色的詩行，一路都是無聲的歌。歌唱著，人和自然和諧共處的美妙和聲；歌唱著，天人合一，物我難分的遠古真理；歌唱著，熱愛家園，詩意棲居的時代強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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