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年,我36虛歲。鄉(xiāng)村里舊風(fēng)俗,論年齡都說虛歲,你跟村里人講城里人說的實打?qū)嵉臍q數(shù),他們會看不上你,說你狗長畸角,鬧洋式的,他們本能地把你排斥到他們的圈子之外。想一想,這種計算年齡的方法,其實很在理。如果從一個嬰兒落地的那一刻開始算起,滿一年是一歲,那么,這個孩子在母親子宮里被羊水浸泡,和母親的血脈相連,被母親貼心貼肝溫暖依存著,將近一年的漫長時光呢?是不是就被人見異思遷,被人以種種理由為名,遺忘了?關(guān)于母親們十月懷胎的記憶被鄉(xiāng)村人以虛歲的紀(jì)年方式寫進了記憶里,孩子用嘹亮的哭啕,對這個紛繁而日常的世界宣告他的到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活過了一歲。我來之前,這個世界早已存在,我去之后,這個世界還會遵守自己的規(guī)律按部就班地行進,感謝母親,是她讓我和這個陌生世界有了關(guān)聯(lián),僅管,這個世界遠沒有想像中那么完美與純粹。母親的生我的時候,是不是下著雪?是不是有一只鳥,麻雀,或者灰喜鵲,飛落到院里的彎脖子老棗樹上?或者,有一股子春天的氣息流轉(zhuǎn),在這個冷寂的冬天,讓人有了幸福而溫暖的沖動與想往?這些都是多年以后,我一個人一廂情愿的臆想罷了。事實是,母親身體瘦弱,她生下我,嚴(yán)重的體力透支,加上營養(yǎng)不良,她昏厥在地,被人抬到土炕上,好長時間才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她下不來奶(估計也沒奶可下),只好去央求大紡的母親喂我?guī)卓谀。更多的是,她喂給我面糊糊,就是面糊糊,在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也是寶貝一樣不可多得。
我奶奶指著落草的我,心里面說,就這么個物件?。窟以為是只剝了皮的耗子呢。這話,奶奶心里面說過之后,她還是有些憋不住,對老街坊也說了這樣的話。我奶奶過日子節(jié)儉,便免不了“扣門”,把父親同事送來的唯一一份給母親過坐滿月的紅糖,藏了起來(事后,把糖換成錢,變成了醬油和大粒鹽)。這也怪不得奶奶,雖然母親一提起這件事來,就暗自垂淚。怪就怪那時的窮,一個窮字逼迫的人恨不得連牙帶舌頭嚼巴嚼巴當(dāng)飯吃了。她一直擔(dān)心我的身體,好像我的身體一直瘦瘦弱弱的,和那二斤紅糖有直接的關(guān)系。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年夏天,我出麻疹,我渾身上下被火燒灼般的痛,神思恍惚,倦怠。她一個人守護著我,喂水,用濕毛巾擦拭。等我病好了,她人整整瘦了一圈。我活到36虛歲,鬧過大大小小的病,吃過大大小小的苦,總歸是平安地活下來了。36歲,人到中年,是不算多也不算少的數(shù)字,如果按照人到七十古來稀的說法,我已經(jīng)平安地走過一半的路程。這個數(shù)字概念會不會讓她放下一塊心里面懸著的石頭?冥冥中,我知道她不會,她還會擔(dān)心,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像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為兒女們時時刻刻地擔(dān)心,因為擔(dān)心而默默地為兒女們祝福與祈禱。
這一年,讓我隱隱約約的有些不安,心里總是有事,這些事情又不是什么具體可行的事,它裝在我心里,莫可名狀。后來,我意識到,這一年,我36虛歲,我母親死的時候,正是36虛歲。即使我真的將這一細節(jié)忘掉了,它也會在我心里隱隱地癢,隱隱地痛。我對母親的記憶模糊,我甚至想像不出來她的模樣。我的姨姐,我的姥姥,我的表姨們,都夢見過我的母親,唯獨我,一次都沒有。即使我真的夢見了她,也不會是她清秀而逼真的面容,對于我來說,夢中的她更多的會是她的背影。36歲,這是她年齡的最高的顛峰,我站在母親曾經(jīng)佇立過的這個年齡,我努力地回首,在“回首”這個暗含某種隱喻的姿態(tài)中,更接近地更完整地透視她漸漸遠逝的背影。
二
她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過日子不甘心落在別人后面,事實是,分家時,分到手的是三只碗,兩只陶盆,一口鍋,兩升米面……沒有房子住,就臨時在院落里搭建了一個搖搖欲墜的草棚子。吃飯時沒有筷子,就用高粱梃稈,一撅兩半,合成一雙筷子。她下地的時候,她就把我放到田塍上,透過莊稼棵子,我讀到了她揮汗如雨的背影。母親心氣高,敢想敢做,她借別人的面,炸成油餅,挎?zhèn)竹籃子,到汽車的站點上去賣。她還清別人的面,還有節(jié)余。她出去的時候,她把我鎖到屋子里,任憑我死去活來地哭個不停,她的背影總是決絕的,大有英雄的英勇無畏的凜然與永往直前的氣概。她種了一院子的望日蓮,夏日里,望日蓮盆口大的葉子,在陽光下盡情地俯仰生姿,我忘記了望日蓮是不是有馥郁的花香,但是我記得它們修長豐盈的體態(tài),它們在歲月的來風(fēng)中,長袖飄舞。秋天,母親把一棵一棵的望日蓮砍倒,把葵花盤扭下來,磕下葵花籽曬干后,打包收藏。這些葵花籽,她舍不得榨油,更舍不得當(dāng)零食消耗掉,等到冬閑的時候,她把葵花籽,用鹽水加大料姜片泡了,泡出異香異香的味道后,放到炕席上就著土炕的熱氣,晾干。最后一道工序是下鍋炒,把葵花籽放到炒熱的細沙里,翻炒出氤氳的香味。她把這些葵花籽通過辛勞兌換成錢幣,她不帶秤,鄉(xiāng)下有種嵌著金星的桿秤,拿起來,很不方便,她用一個紙糊的杯一杯一杯地置,這樣大致的數(shù)量就有了。冬天,寒風(fēng)勁吹,她一個人踏著雪,雪在她的腳下哧哧啦啦地響,我爬在她的背上,我聞到了葵花籽的脆聲聲的味道,還聞到了她身上溫和的體香。她的頭上落滿了雪粒子,雪粒兒是從樹上落下來的,風(fēng)一吹,一棵一棵的樹,舞出自己的雪世界。我用我的鼻息,用嘴里哈出來的熱氣,吹掉她頭發(fā)上的雪粒,她的頭發(fā)烏黑的緞子一樣,濃密茂盛。我躲藏在她的背影里,我的腳凍了,臉也凍了,我卻意外地感受到了,來自的天國一般的暖意。有時我單純地想,就這么一輩子,躲藏在她的背影里,和她靠得最近,靠得最暖。等到她老的時候,等她走不動的時候,我也可以把她像嬰兒一樣,放到我的背上,把那些暖回報給她。
柴米油鹽,沒有一件事讓她省心。省吃儉用,要了一塊宅基地,在村邊上蓋了四間新房。蓋房用的檀條只有孩子的胳膊粗細,椽子也細細的,像是一根一根的柴棍。房子外面包裹了一層磚,里面是土坯墻。終于,有了一個可以憩息的家,不管外面的風(fēng)雨多大,單單是用腦子想一想,都是那么的溫馨而甜蜜。應(yīng)該是六月,麥?zhǔn)盏膽?zhàn)斗剛剛過去,麥?zhǔn)盏氖瘴补ぷ鬟沒有結(jié)束。她去垛麥秸,用桑杈,把麥秸挑起來,揚到麥秸垛上去。就在她把桑杈舉起來的時候,她的手像是中了魔癥一樣,一下子凝固似地僵在那兒,桑杈上面的麥草,像一朵桔黃的云彩一樣,淌下來,七零八散地落了一地。誰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能夠預(yù)知不遠的前面將要發(fā)生什么。隨后的一剎那,她癱軟下來,比那些麥草跌得慘重而麻木。人們都以為我母親太累了,做活狠著命地干,不顧惜自己的身體,終于累垮了。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他們都單純地認為,她只要好好地歇一歇,一覺醒來,跟丟失了一個夢一樣,然后毫發(fā)未傷,平平淡淡的日子會按照它的慣性,生生滅滅。事實并未想像中那樣順理成章,簡單明了,它整齊光潔的表面蒙蔽著不能分辨的叉徑。
生產(chǎn)隊里的馬車剛剛給大田里運輸過糞肥,一掛大車,糞肥的腥臭,多多少少地讓人不太情愿靠近它。她躺在鋪了麥草的大車上,趕往公社的衛(wèi)生所。這是我母親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拿到現(xiàn)在來看,又仿佛是一種深藏不露的暗示。我們站在鄉(xiāng)道上,目送響著鈴鐺的大馬車,我感受到與這季節(jié)背道而馳的寒涼。傍晚的風(fēng),把一天的燠熱驅(qū)散,表情嚴(yán)肅謹慎,那掛馬車,被我們的目光,推向更遠的地方,化成一個點,然后,消失不見。這之后,我母親先后去縣醫(yī)院,去了地區(qū)的省醫(yī)院,去了北京的軍區(qū)醫(yī)院……而最終也沒能夠查出病因。我姥爺姨夫二舅說起我母親的事,總會有一件事被提到顯著的地位,這件事被強調(diào),濃縮在人們對無常人生的一聲嘆息里。我三姨夫陪同母親到達北京的軍區(qū)醫(yī)院,夜色已經(jīng)降落下來,只好去了急診科室。陪同他們的是同一病室里的一個年輕的女子,赤著潔白的身體,被醫(yī)生強制著洗涮她的腸胃。這個輕生的女子,一時鉆了牛角尖,喝了半大瓶農(nóng)藥,醫(yī)生家人整整來來去去忙了一宿。連同我母親,和陪同母親看病的人,被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被病人家屬的抽泣,被醫(yī)療器械的碰撞的聲響,攪擾的一夜沒有閉眼。再也沒心思看病,只等著天亮后回家。第二天,他們坐車到了一個叫做固城的鄰縣的小站,我姨夫的二弟,趕著生產(chǎn)隊的馬車去接母親往回走,夜里下起了雨,馬車靠著路牙子走得安安靜靜,不成想,一輛大貨車失去控制一樣撞過來。連人帶車翻進溝里的淤泥里,那匹生產(chǎn)隊的棗紅馬,淌著清潔的淚,掙扎了整整一天,悄然死去。這件意料之外的飛來橫禍,讓每個人心里都隱隱地顫動,但沒有一個人說破其中的玄機。所幸母親只是受到了驚嚇,沒有傷及身體。它讓人想到宿命:命里的事情,想躲,躲不過。
她輾轉(zhuǎn)各大醫(yī)院的那幾年,父親也一樣陪著她去看病,我們寄宿奶奶那兒。我們的家,我們的新房子變得一片荒涼。臺階墻沿漫上了狗尿苔,僅剩的兩只雞,不進雞窩,它棲在樹杈子上過夜……籬笆上的扁豆角,花開了一籬笆,紫色,白色,粉色,紛繁而絢爛,花開了不少,結(jié)出的扁豆角卻很少,即使結(jié)出了果實,不是被蟲子咬爛了,就是早早地從藤蔓上脫落下來。木柵門上生了黑木耳,放在以往,我們會把黑木耳采下來,曬干,留著冬天的時候享用。黑木耳靜靜等待著,孤獨地聆聽著天籟。再沒有人做這樣的事,好動的孩子也沒有了采摘的欲望。我總是夢一般地看見她,看見她急急如風(fēng)般閃出木柵門,我喊她,我的喊聲靜靜的塵埃一般落在地上,整個世界死去一般安靜,在這恍惚的一瞬間,我偷襲到了,她的暗淡模糊的背影……
三
她回來的時候,我們幾乎認不出她。以前的清瘦,秀氣,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虛弱的胖,長長的粗粗的兩根烏黑的辮子,也沒有了,留成了齊耳的短發(fā),倒顯得格外的清雅素凈。生活恢復(fù)了以往的狀態(tài),我們也結(jié)束了四處打游擊的流浪生活,四間房子又可以被我們稱之為“家”。只是她再也不能不要命的下地干活,再也不能瘋了似的,推著一輛車子打曲菜,或者跑出去一天,拾整整一天的柴火……她不得不接受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時間似乎是靜止不前,一切都凝固了似的,凝固成了一幅簡單寫實的畫卷。她時常的頭疼,腦子里像是呼呼地跑火車,骨頭有時也一陣一陣地發(fā)寒……病痛并沒有被有效地清除,它們像潛伏隱密的蟲子,它們除了休眠,便是激情的狂歡。她失眠得厲害,家里長年準(zhǔn)備的藥便是“安定”,那時候,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藥,只是覺得它們素白的身子,像一枚潔凈別致的鈕扣,還擁有一個安祥冷靜的名字,“安定”,像是一句口號,像一句貼在墻上的標(biāo)語,像來自上級首長的命令。更多的時候,她的身體有了抗藥性,她的夜晚,像白日一樣忙碌不安。她還不斷地吃一些中藥,中藥通常放到一個藥罐子里,藥罐子用三塊磚架著,下面用柴火不緊不慢地熬著,失去釉彩的藥罐,狼狽而又疲倦地忍受著火的洗禮。
父親的一個朋友從北京給她捎來了一種藥酒,她一天喝一小盅,用酒蓋量好,再倒到酒盅里。我看她喝酒的樣子,倒是比喝藥時享受得多,至少不是那么痛苦。我很想嘗一嘗,但是,母親的酒不是很多。我用食指在酒里沾了沾,放到嘴里吸吮了半天,除了膨脹的酒氣,似乎并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有時,實在是沒有辦法,她聽說別人用“神”看病挺管用,就動了心。在村里人的意識里,病應(yīng)該至少分為兩種,一種病,是真正的病,是需要去看醫(yī)生,喝藥片打針,隔一兩日就好了,另一種病,是異物打給人的災(zāi)難,吃多少藥都不頂用,這就需要讓看香的,動用“神”來瞧一瞧。抹了白灰的墻上,柜子里,都貼了粉黃的紙條,紙條上寫著纏纏連連的“符”,字用朱砂寫就,慘淡的字跡像是沉淀的血塊,老舊的醬紅色。有一陣子,人們迷信毛澤東,說毛主席生前是人民的大救星,死了就成神靈了,說毛主席讓人民翻身得解放,成了神更愿意給窮人看病。他們用篩面的細籮和白面做為道具,插入面粉里的筷子被外在的神秘力量在篩過的白面上劃出前因后果,以助世人指點迷津,懲惡揚善。我母親也誠心誠意地讓人家算過。結(jié)果是,我家的院落,大門口向西不好,沖了哪方神煞。大門口就改到了南面,南面不妥,就改到東面,東面又不妥,又改回了西面,我家的院門,幾乎占遍了所有的位置;蛘呤,觸犯什么規(guī)則,半夜里點燃一大束檀香,忙著燒紙或者是寫好的符咒,嘴里還嚶嚶嗡嗡地念念有詞。
她常常地靠在被垛上。那扇窗戶,底下封死的固定的部分是三塊玻璃,上面是正方格和長方格的紙糊的窗扇。所謂打開窗戶,就是打開上面的紙糊的窗扇,房檁上用繩子豎下一個木鉤子,木鉤子勾住窗欞,窗戶就被打開了。這樣的格局,家鄉(xiāng)的老屋子里還有所保留。我們一走進院落,第一眼就會看見母親,或者說,我們習(xí)慣了踏到院落的那一刻,就準(zhǔn)備好了,把我們的目光,指向了靠近被垛的那扇窗子。母親看見我們背著書包回來,她的臉上總會露出笑意。她的笑容隔著一扇玻璃,變得充實,恒久,而有力。特別是冬天里,母親靠在被垛的時間就更長了。她喜歡吃柿子,特別是那種軟得流出湯水的柿子。把柿子放到碗里,扯破桔紅的外皮,用銀色的勺子,一勺,一勺地舀出來,送到嘴里,先是入心入肺的冰涼,然后濕滑而潤澤的甜蜜。就像今天的孩子喜歡食用的果凍,但是,它比果凍要原汁原味天然無污染不含添加劑防腐劑。柿果有肉色的果核部分,我們叫它“舌頭”,這種舌頭更勁道滑爽,食之,其樂無窮。母親把柿子皮晾到炕臺上,等柿子皮干松一些,再放到嘴里咬,吃肉筋一樣,別具風(fēng)味。冬天生了爐火,我母親把煮熟的地瓜,放到封好的爐火旁邊,細火微微地烤上一整個晚上。早晨起來,窩在被窩,美美地享用一番,又焦又香,驀地讓人生發(fā)感嘆,人活著一定要好好多吃幾頓烤地瓜!母親離開我們?nèi)兆永,我還在朦朧的清晨,喊她,媽,烤紅薯熟了吧?!等我睜開迷蒙的雙眼,才發(fā)覺,母親不在,爐火還死氣沉沉的燃著,誘人的烤紅薯,一個也沒有。
以往,她拼了命地做活,現(xiàn)在,她停了下來,好像疾病的到來,就是讓人緩過勁來,把前面的背負的累好好減一減,好好地歇一歇。娟子,巧玲,老翠,大嘴……她們?nèi)艿轿壹。她們打撲克牌,打四家的升級。我對撲克的接觸,也是從這時開始。后來,有朋友請我玩撲克,也是打升級,問我,會不會。我張嘴就來,當(dāng)然,從小就會。真正的游戲是考驗人的智力水平的,不記牌,對家擠眉弄眼,暗示什么,我一頭霧水,搞不清如何配合。玩到最后,有時候都不知道怎么個原因就給弄輸了。我母親她們就是這樣,她們根本不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當(dāng)智力游戲,打撲克只是她們的聚會的托辭。有人在拿牌的時候做了手腳,把好牌壓在屁股底下,或者故意少拿兩張牌,和對家偷偷地換牌,不出兩局,總會露餡,當(dāng)局者總是故意帶著炫人的微笑,不經(jīng)意間就走露了風(fēng)聲,牌打不成了,又追又鬧。這些時光,很快活,更多時候,我也參與到她們的快活之中。生活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這樣一日,一日地,快活地推動歲月輪轉(zhuǎn)前行。母親走之后,我家一下子冷清下來,就連借東西家什的,也好像是故意躲藏著我們。
她走的那天,和以往沒有什么不同。冬天的早晨,吃幾口飯,急匆匆地往學(xué)校里趕。上午第二三節(jié)課的光景,叫范慶的老人,推開了教室的木門,我正在讀一篇課文,沉浸在另外一個世界。我想不到老人的到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不是親戚,也不是本家人,我隱隱約約感覺他的到來,有點不合適宜……機械地收拾好書包,跟在范慶后面,去我妹妹那個班級,叫上她,同樣收拾好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極其不適應(yīng)這樣冷靜的氛圍,放學(xué)的時間還沒到,校園里一片歡騰,一片清澈的讀書聲的時候,我卻在逃往回家的路上。左眉梢有一塊大大的黑痣的范慶,從容不迫地走在前面,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要小跑幾步,才能趕上他的速度,我一跑,書包里的鉛筆,轉(zhuǎn)筆刀,尺子……就嘩嘩地猛響一陣。院子里很靜,有三五個人在進進出出的忙碌,我的目光仍舊去打量那扇玻璃窗子,藍底碎花的窗簾,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掩蓋起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我知道家里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至到這時,我仍沒有將她的死,和這樣一個清晰明亮的冬日里的時光聯(lián)系起來。我父親喑啞低沉的嗓音告訴我們真相,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艱澀地哭起來。我還不明白死究竟能夠印證什么,死和睡眠,究竟有多大的區(qū)別……我看到別人都抑郁著表情,我看到和我家關(guān)系不錯的本家,都哭紅了眼睛,那一刻,我一生的眼淚,傾倒如海。
四
心理學(xué)上講四種氣質(zhì)類型,我似乎從中為自己找到了答案。其中對抑郁質(zhì)氣質(zhì)類型地表述是:“情緒體驗深刻,不易外露。對事物有較高的敏感性。行動緩慢、多愁善感,也易于消沉,信心不足,缺乏果斷性。交往面較窄,常常有孤獨感。”如果從成功學(xué)的角度,四種氣質(zhì)類型本來沒有好壞之分,如卡夫卡,畢加索,也許抑郁的品質(zhì),反而促進了藝術(shù)的發(fā)酵與提純,但在活生生的人際交往中,明顯地處于劣勢,這樣的人生,滿是清冷與孤寂。怯弱、懷疑、孤僻、優(yōu)柔寡斷。氣質(zhì)類型的從屬和人體內(nèi)四種液體相關(guān),粘液、黃膽汁、墨膽汁和血液。在我們來這世界之前,身體的基因已經(jīng)提示了,我們存在于這個世界的行為方式;蚴巧系鄣拿茈姶a,一個人無法破譯,無法左右,更無法改變。
我們的整個家族,似乎都被某種神秘的基因所籠蓋。他們把這說成是“門風(fēng)”。我們老劉家活得比較窩囊,從我爺爺?shù)轿腋赣H,從來都是如此。我母親企圖改變我懦弱不合群的個性。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孩子也是分幫結(jié)派,我母親努力地巴結(jié)那些小頭領(lǐng)們。而實際上,即使我跟著他們出去了,也走不到一塊,他們玩的時候,總是把我遺忘,我也始終不能學(xué)會他們的處事規(guī)則,進入不了他們?nèi)ψ。他們爬墻上樹,偷鳥蛋,捅馬蜂窩,光屁股在河里洗澡,從十米高的橋墩上跳下去……這些都是我所不能的。有一次,幾乎所有的人都配備一支手電筒,手電筒兩頭用線繩綁好,斜挎在肩膊上,感覺鋼槍在握,英姿颯爽。一群人去鄰近的村子看露天電影,到最后,我一個人走夜路,逃回家。見了親戚,我一個都不叫,連我姥姥姥爺,從來都不叫,他們把我當(dāng)成了啞巴。有整整三四年的時間,我都提心吊膽地去上學(xué),因為老是有幾個玩劣的低齡少年,不是沖我扔石子,就是放出一條狗來嚇我。我在人群里顯得很怪異,很各色,淺意識中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慫恿著反抗著所有的一切。長大了,才多少好一些。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大習(xí)慣和陌生人相處,不善于交際來往,活得有些孤苦伶仃。她一直想拌過我身上這種“歪勁兒”,現(xiàn)在我不記得當(dāng)時犯了什么錯誤,出于什么原因,我一氣跑出去,躲在草垛里,半大夜的不進家。或者,她把木頭門反插上,把我扔在外面,不管不顧。我餓著肚子,黑暗和恐懼在幼小心靈里被無限地放大。我不說認輸?shù)脑,更不會討好于人,最后,是我妹妹偷偷送來一塊餅,或者偷偷地放我進屋。后來,我才知道,這都是母親安排好的計謀。
人的個性是先天的,后天如果沒有過大的刺激,很難發(fā)生大起大落的突變。即使能夠改變,也不過是在背景色上填加幾筆無足輕重涂抹描畫;蛘咴趫詫嵉幕A(chǔ)之上,有些向左向右的傾斜。她的這種以毒攻毒的改造,連同她在神龕前小心翼翼的禱告,都以無可奈何而告終。她得病之后,洗不了衣服,我就幫她洗,連她帶著血跡帶著糞便的內(nèi)褲和衛(wèi)生帶,我都能認真地幫助她清洗。第一次洗衣服還鬧了場笑話,我用去整整一袋洗衣粉,洗了兩件夏天的薄衣短褲。然后我學(xué)會了熬粥,兌豬食,和面……七零八雜,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都是萬不得以而為之。這也是那些整天在村前村后,瘋跑亂顛的野孩子做不到的。她在鄰居面前說我的好,似乎在某一段時期,整個村子都知道了,劉家的兒子孝順,孩子不大,知道惜疼人。這也正如現(xiàn)在的教育家們的優(yōu)點教育,找準(zhǔn)某個人的閃光點,以此做為切入點,逐步改善——改造——教育。當(dāng)然我的母親不會上升到高深的理論層面,但,她骨子里千真萬確地希望我好。我上學(xué)用的書包,是她手縫的,她的眼神不大好使,她還是堅持自己做。我得到的獎狀,她親自用鐵勺子打好漿糊,把獎狀端端正正地貼到墻上顯眼的位置。她把她喜歡的那些畫有戲文的年畫都貼到了邊角上,獎狀大大列列地占據(jù)墻的中央,冷峻而突兀。
她的離開,讓一個內(nèi)向的男孩子,自卑到了塵埃里。脆弱而敏感的內(nèi)心過早地讀懂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他穿著母親的舊衣服,草綠的褂子,條絨的褲子,孤單地游走在人群的邊緣。有好長一段時間,在上課的鈴聲中,他疾走在廁所與教室之間的鋪了煤渣的小道上,他開始懂得了害羞,強烈的自尊促使他,不敢光明正大地上廁所。原因,只是因為他穿著母親生前的舊褲子,是邊側(cè)開氣,那是女人的褲子樣式,它包裹在男孩子的身上,讓他提心吊膽,他害怕某一個同學(xué)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在這個同學(xué)的張揚下,成為人們的笑料,成為人們的談資。那個身材瘦弱的男孩,每次在墳前燒紙的時候,都會把自己寫的信小小翼翼地在墳頭前點燃。每一次考試前,他心里都要默念幾句話。他相信,他只要努力了,慈母在天堂里會護佑著他。直到,有一天,他能夠跳出農(nóng)門,他心里一直都在感恩著母親在看不見的地方,保佑他一路平安無阻。那個懵懂的男孩已經(jīng)長大,隔著歲月的迷霧,我依稀看見,另一個我,那個脆弱纖瘦的男孩子,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一點一點地向我靠攏。而我母親的身影,一點一點地淡出我的視線,像電影中的某些特寫鏡頭。
我曾讀到這樣的畫面:一位老人,滿頭的華發(fā),她在給另一位老人洗腳。坐在馬扎上的老人,頭發(fā)稀疏,皙白的皮膚上布滿了醬色的老年斑……洗腳的是女兒,坐在馬扎上,安靜的透視著從窗口沉淀下的塵埃的是母親。我心中驀地,涌出酸酸的東西,我的鼻子,我的嗓子眼呈酸性狀態(tài)……有母親陪著你漸漸的老去,是一種感動與幸福,即使老了,老的沒有了樣子,依然可以孩子似的,在母親面前任性撒嬌,在母親面前依舊可以大大方方扮演孩子的角色……母親在,心就會安穩(wěn),坦然,母親是你一生中最牢固最柔軟的依靠。不管現(xiàn)在你信不信,等你老了,從頭至尾的審視人生,就會明白,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光,是一生中最美的時光,生活也許是艱難的,但心境純凈,陽光照進心房,心底的暖,夏日的植物一般,茂盛,蔥蘢。
我的女兒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她稚嫩的嗓聲,宛若天籟。她一遍一遍地反復(fù),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平時,我擔(dān)心女兒亂跑,我對她說,不能亂跑,要聽話,要不,你會把爸爸媽媽弄丟了,爸爸媽媽丟了,你就再也見不著爸爸媽媽了……她把我的教育成果,巧妙地展示一番。她摟著我的脖子,問我,我有媽媽,小朋友有媽媽,你沒有媽媽!你把媽媽弄丟了吧?!女兒晃著我的頭,幸福地笑了,我眼里含著迷茫的眼淚,小心地忍著,不讓它掉下來。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是不是,不聽媽媽的話,是不是不給媽媽掙氣,她才這樣決絕地背轉(zhuǎn)身,留下一片家園的狼藉……讓我用去整整的一生的時間,狼狽而忙碌著打掃情感的失樂園。
逝去的,永遠都無法彌補。我站在母親歲月的最高峰,努力地回首,再回首……只是,我連她遠去的淡淡洇散開的背影,也只能是尋而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