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那年,我和四個哥哥都在讀小學。飽嘗了沒有文化的苦痛,一心想讓孩子們成為讀書人的父母,再也無法承受五個孩子的讀書負擔。哥哥們都陸續(xù)離開了學校。
當我以讓全家人乃至全大隊人都足以自豪的成績考入公社初中時,那年我14歲,席卷全國的饑餓正向我們襲來。半大小兒吃死老,再加上我又增添了兩個弟弟,當我們把野菜、樹葉,甚至樹皮也煮著吃下后,似乎再也無法找到可吃的東西。母親含著眼淚說:“小五,咱不學了。”倔強的父親瞪大眼睛對母親喊道:“他是上學的料,咱不能讓孩子也走我們的老路,兩眼烏黑一輩子。”我這才意識到,在父親的眼里,一個沒有文化支撐的家庭,其實比饑餓更可怕。我完全明白,用文化“光宗耀祖”已經(jīng)歷史地落在了我的肩上,以至于饑餓奪去了我兩個弟弟幼小的生命,父親也沒讓我離開學校。
我忘卻了饑餓,拼命苦讀。因為我能感覺到我背后是父母熱切的雙眼,身上擔負的是全家人的希望。我沒有理由不讓全家人為我而驕傲,這讓父母因亡子之痛流淚的心稍稍有些欣慰。三年的饑餓之苦,成為我一生刻骨銘心的記憶。同時,我也收獲了剛毅、勤奮、永不服輸?shù)钠犯。當我還帶著飽的悸痛時,又擔起了父母和鄉(xiāng)親為我準備好的菜窩窩、地瓜干子走向了通往縣城的路。走在那曲曲折折、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我常想:這區(qū)區(qū)十里的山路啊,你隔斷了多少人想走出大山的夢想啊。可回首看看那綿延的大山,壓抑已久的心情忽然有了釋然的感覺。
走進縣城高中的那一年,我17歲。此后,17歲的心有了更多的夢想,更美麗的憧憬。每每扛著擔子往返于山路上時,我時常想:怎樣才能踏出一條讓所有山里的孩子都能走出的路呢?這條山路在我整整踩了三年之后,我向父親征求報考志愿。父親一臉燦爛,只是說:“只要能考上就好。”我這才意識到,這其實對父親來說,已是目力、心力所不能及的了。我堅定地在志愿書中填上了那所我夢寐以求的學校,還帶著美好的憧憬,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高校停止招生。我一陣茫然,心里空落落的。滿指望能衣錦還鄉(xiāng),不曾想命運開了這樣一個大玩笑,如何向父母交待?如何向父老鄉(xiāng)親交待?我無法想象。挑起空空的行囊,走在寂寞的山路上,感覺像秋天飄零的空中的葉片。面前的山是如此的高大,今天的這段山路是如此的漫長;氐郊視r,父母已經(jīng)有所了解,他們只是哀聲嘆氣。
這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把人們的思想滌蕩的空蕩蕩的。這漫漫長夜啊,讓人看不到一星亮光。為了生計,也為了不讓更多的孩子再做“睜眼瞎”,我拿起了教鞭。在那個風雨如晦的歲月里,也只能是空有一副好心腸,因為課堂其實設在了生產(chǎn)隊的田里。此時,僅憑我肚子里的這點墨水和其它人相比,根本無任何優(yōu)勢可言,單薄的身體甚至讓我難以找到對象。經(jīng)親友多次撮合之后,并不看好我的鄰村一位姑娘和我走到同一屋檐下。面對著這個一天學都沒上過的姑娘,我甚至在暗笑自己。我自嘲:這也許就是生活。接下來,結(jié)婚、生子,并且一連生了三個孩子,日子就這樣在機械、簡單的程式中重復著。好消息的來臨似乎沒有一點征兆。
1977年,報紙上刊登了國家恢復高考的通知。拿著報紙看了幾十遍,我這才真的相信,過去了,一切過去了。過了大喜大悲的歲月,過了傷感流淚的年華,我又拾起殘夢,準備一搏。十年浩劫,幾乎讓我荒廢了學業(yè)。這一年,圓了我的大學夢,更圓了父親的夢。作為三個孩子的父親,我又重新走進了大學校園。這里成了我夢開始的地方。我如饑似渴地讀書,恨不能把十年沒讀的書都補回來。
兩年后,我被分到縣城一中,在我腦海里魂牽夢繞了三十多年走出大山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扇嗄甑目嚯y生活告訴我:其實大山里的家鄉(xiāng)更需要我。我毅然回到了家鄉(xiāng),別人都說我傻,我壯舉似的又重新站在家鄉(xiāng)的小講臺上。其實,這里才是我的舞臺。我默念道。我告訴給孩子們:山上的路很坎坷但山外的風景很美。從那以后,我再也沒離開過講臺。
光陰荏苒,不覺間,我也兩鬢堆雪,身邊的人告訴我,該退休了。是啊,快六十的人了。但真的讓我離開奮戰(zhàn)了近四十年的陣地,一下子我悵然若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