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大核桃樹旁,年愈古稀的老母整日在夕陽下守望著他鄉(xiāng)謀生的兒女歸來;丶铱纯矗@是近些日子以來經(jīng)常縈繞在我心間的一個強烈念頭;丶业穆凡蕩訌膶γ娓吒叩拇笊斤h舞到我面前,只要不惜一身汗,那浩浩一園修竹圍定的一溜順兒六間石板房就會真實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老母親那溫熱的手就會撫住我的額頭。回家,我好想好想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水洞溝老家看看,可面對那條盤繞在高山棘草間的回家路,只能望路興嘆……
三十年前,回家的這條路時常在我腳下吱呀吱呀地呻吟,那是十二歲的我肩挑背馱著柴草進城不堪負重的怨聲?删驮谀菢拥娜赵,老家人整日整年為生計而憂煩,睡草坑、吃野菜,我那一雙肩膀被生活的重擔壓得紅腫發(fā)燒,但心里卻盼著快點到家,歇歇酸痛的腿腳,吃一碗噴噴香的酸菜糊湯。對人生,對未來總是充滿了希望,常想著這日子總會好起來的。因為生活中有一份美好的期盼,星星月亮下的夢境總是伴著秋蟲的嘶鳴,收獲的喜悅活蹦亂跳,就是夢中負重走過那條被踩得溜光溜光的回家山路,也是歌聲伴著白云在山谷間飄蕩。
二十年前,回老家的這條路依然從山頂掛向兩邊,一頭牽著我老家那幾間破舊的石板房,一頭系著車水馬龍的縣城。那時我憑著十年寒窗苦讀踏進了州城師范學校的大門,從此,回家的路程遠了許多,且多了一程寬闊的馬路。但在我心中,回家的路還只是那孩提時赤腳走過的那段山道。每每開學時離家,放假時歸來,假期又不停地重復擔柴賣草的生活,使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熟悉了這條路畔的每一塊石頭,每一棵大樹,每一株野刺玫。坐在哪個石頭上可歇腳,靠在哪棵大樹下可乘涼,可嗅到野刺玫花的股股香氣,這些,我都跟熟悉自己的鼻子、嘴一樣,閉上眼睛也摸不錯。嶄新的生活象鮮花樣一朵朵開放,生活再苦再累也覺著趣樂無盡。那時,每每走在回家的路上望見這面坡上一塊蕎麥快要割了,那道溝槽一槽玉米快要掰了,心里就想,只要順著這條路回到家里,準能吃一碗媽媽搟的漿水面,烤一爐父親燒的木灰火,一家人,一院人圍在一起,其樂融融!
流年似水,家鄉(xiāng)的山坡地里的莊稼一年比一年長得好起來了。到現(xiàn)在,吃飯已不再是老家人的生活難題,但多年來,怎樣賺來娶妻修房看病的錢,完成村里的上繳款,故鄉(xiāng)人口稀少,村小學撤并后怎樣讓孩子上成學,如何掙得到孩子們上學的錢,已成為左鄰右舍的憂心大事。下煤窯,上礦山,外出打工的一拔兒接一拔兒的從這山路上走出去,有的人一去就永遠地躺在了煤山中,還有更多的人或者為了子女去他鄉(xiāng)讀書也就隨子他想謀生,成了長期旅居他鄉(xiāng)的不歸游子。之后,回我老家的這條路也就冷清了起來。
今天,人們都說,道路是人身上的動脈血管。山里山外的人都在為自己家鄉(xiāng)的路比往日變寬了變好了而高興時,通往我老家的路卻一天天變窄了,且?guī)捉氖彙H战,它依然繩索樣從山腳纏到山頂,又從山頂纏到山腳。記得三十年前,鄰居劉氏父子因不堪家鄉(xiāng)生活困苦,趁著一個漆黑的夜色,砸了“背時"的黑鍋,一家人悄悄順著二百年前,他的先祖從山西移民而來的古道,再次背鄉(xiāng)離井,沿路乞討而走,流浪了好一陣子之后定居在陜北某地。自此,呼啦啦十余年間,我那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組競走了十余戶。女兒大了山外嫁,兒子大了關(guān)中走,或做上門女婿,或賣姓更名做那里孤寡老人的繼子兒,一戶戶,一個個都是從這條我回家的這條山路出走的,一走三年不歸、十年不回?刹还茏吣详J北的家鄉(xiāng)人都會告訴自己的兒女親朋說老家在陜西,在山陽的南山背后。然而,現(xiàn)如今真正留在老家的人數(shù)已不足實有人數(shù)的一半,且多是年邁體衰的老人。就是有三兩個小伙兒,往往都是因為交通不便娶不到媳婦的光棍,其生活也就一日日灰嗒嗒沒個生機。一年一年,老家的田園荒蕪了,老家的房屋破舊了,回家的山路更窄了也更寂寞了,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不是這里盤著一條大蟒蛇,就是那處結(jié)了一個大大的蜘蛛網(wǎng),網(wǎng)住了一只只鳴蟬,一雙雙飛蝶,讓你覺得這網(wǎng)興許也會網(wǎng)住心事重重的你。面對幾近荒陌的回家之路,總讓人想起一根天長日久、風吹雨淋的孽孽草繩,好象一不小心就會斷掉或化成隨風飛散的草灰。
近一年多來,我因身體的原因沒回老家了。我常面對高入云端的大山回想著回家的那條山路在那處拐彎,我曾在那處栽過跟頭,在那處吃過一回紅葡萄,想象著回到老家的情境。雖然我知道,就是今天拽著這條孽孽草繩樣的山路攀上那座山梁回到老家,看到的也只能是一院院幾近不見人煙的石板房,只能是秋葉覆滿小溪的落寞,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想:我要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