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是歲月的印痕,沒有被塵埃覆蓋的記憶,是人心靈上難以忘卻的牽掛。面對今天的富足,我永遠不能忘記過去的艱難,那是生活閱歷中讓我顫栗的一段感受。
秋天還未走遠,冬季已經(jīng)來臨。冒著凜冽的寒風,我們風塵仆仆來到位于咸陽市北部旱塬的彬縣。談完公事,朋友引領(lǐng)我們來到聞名遐邇的大佛寺參觀。我生性愚笨,尚無佛緣,對看廟并不感興趣。可是,這里的另一番景致卻引起了我的格外注意。在寺院北側(cè)東西走向的公路邊,群眾自發(fā)地擺起了數(shù)里之長的土特產(chǎn)攤點,有紅棗木旋制的長短不一、粗細有別的搟杖,還有精致玲瓏的木制器皿,特別是那堆積如山的紅棗尤其鮮艷奪目,令人望而生津。
我們吮吸著棗香的氣息,來到攤點前詢問價格。攤主慷慨地抓了一把紅棗讓我們品嘗。大家各人取了一顆入口細品,那棗肉肥厚,外紅里黃,香甜筋綿,使我們飽享口福,大家情不自禁地連連稱贊。我毫不憂郁,一下子買了5斤,把提包塞得滿滿當當。同行者感到疑惑不解,譏諷道:“你難道要販棗不成?”我說:“你們不知道,也無法理解,我要償還30年前許的愿。”
我的老家在千陽農(nóng)村。過去家里很窮,小時候生活非常困難,我們幾乎沒有吃過什么好東西。媽媽常年有病,滿臉愁容的爸爸每隔幾天,總要帶回來幾包中草藥為媽媽治病。我沒有見過奶奶,也沒有姐姐的幫襯。我雖然是男孩子,沒有別人替代,作為老大,媽媽的中藥自然要我煎熬。
下午從山上割草回來,天將晚時,我就用三塊磚頭把藥鍋支在院子里,用麥草點火熬藥。不吹風時倒還好辦,稍有風吹草動,火就難以點燃,時常熏得我眼淚直淌。每次熬藥的時候,三個小弟弟都圍在我跟前,有的折柴,有的攪藥,有的跪在地上,蹶起屁股撮著嘴唇吹火,大家都被黑煙熏得淚流滿面,卻誰也不肯離去。湯藥在沙鍋里滾動,咕嘟嘟地響,隨著熱氣飄出來的那股難聞的中藥味,使人禁不住想吐?墒,小弟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瞅著藥鍋。我知道他的心思,感到心里非常難受,他生在我們這樣貧寒的家庭里,可以說沒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在沙鍋的尖嘴處蒙上一綹紙條,用筷子壓著把藥汁潷進黑瓷碗里,照例在藥渣中撥尋起來,找尋可以入口的東西。有時候能找到4個被煮泡得膨脹變大的爛棗,我們非常振奮,挑一個最大最好的棗給最小的弟弟吃。我們都知道,他最可憐,自從生下來后母親身體就不好,他沒有吃過一口奶水,全是用糊湯灌活的。
弟弟偏著腦袋興高采烈地咀嚼著棗,他拍著小手說:“好吃極了!”每當看到他吃藥棗的情景,我心里感到特別痛楚。那時候,盡管中草藥很便宜,每副只有幾毛錢,但是,一個精壯勞力從早到晚干一天農(nóng)活,累死累活才掙一毛二分錢。為了物盡其用,我們把每副中藥煎熬三遍,然后把藥汁摻和在一起,讓媽媽分三次飲用。在湯藥中經(jīng)過三次煎熬的紅棗被苦汁浸泡和滲透得面目皆非,要說甜,也是苦中的一點甜味?墒,弟弟沒有吃過真甜的大紅棗,他以為這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紅棗了。我咀嚼著自己口中這只發(fā)霉變壞的棗子,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暗暗下決心,長大以后,要好好干活,掙很多很多的錢,買上滿滿的一大筐紅棗,讓小弟吃個夠,讓他真正體味到紅棗的滋味。
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小弟突然大喊大叫,我被嚇醒,只見他摟著腹部哭喊肚子疼。我問他下午吃了什么,他說臨睡時在藥渣里找了兩個圓疙瘩吃了。我愣怔了一下,趕緊跳下炕,打著火把,來到堆放藥渣的石板前,果然有翻刨的痕跡。我想起爸爸臨走時叮嚀過,這副藥毒性大,要把水放寬,熬的時間要長一些。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我不敢再往下想,背上小弟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村醫(yī)療室跑去。醫(yī)生量了體溫、看了瞳孔,催促趕快我們轉(zhuǎn)院。我叫上大伯,把弟弟送到公社地段醫(yī)院,也沒有救下他的性命,他就死在了那個簡陋的急救室里,終年三歲零半個月。
弟弟如果活到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三十多歲的大小伙子了,他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就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弟弟當時在我們家最小,也是父母的最愛。那時候,秋糧多,麥面少,我們吃高粱面花卷,給弟弟蒸兩個白面饅頭,用籠子高高的掛起來。我們弟兄三個想吃他的白面饃,把被子、枕頭摞起來,一個擎著一個想把那個今天看來并不白的饅頭取下來分食,白饃沒拿著,反倒把二弟摔到腳地,頭給磕了一條口子。我們兩個嚇得躲進玉米稈圍成的圓包里,不敢回家。
小弟夭折后,媽媽成天以淚洗面,經(jīng)常一個人跑到掩埋小弟的溝邊,絮絮叨叨給他說這說那,哭個不停,那悲哀的傷痛之聲,就像萬箭亂穿我的胸膛,我肝腸寸斷,青山為之動容,河水為之嗚咽。每當想起這段傷心的往事,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短缺經(jīng)濟時期,有多少個幼小的生命被貧困所吞噬,有多少個母親為兒女不能果腹而飲恨千古。
“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咱親人嘗一嘗。”這是一種多么美好的愿望;氐嚼霞,手捧著紅彤彤的棗兒,我無法使自己的愿望變成現(xiàn)實,這種遺憾將會成為終生的心病,它卡在我的心間,使我在物質(zhì)生活富足的今天,即使是頓頓吃肉也沒有香的感覺,我怎么也忘不了我那可憐的小弟弟。我解開一包紅棗拋向小弟長眠的溝壑里,大聲地吶喊著:“弟弟,哥今天有錢買棗了,你就痛痛快快地放開吃吧,管你吃個夠!”
第二年春天,我們弟兄三個去打皂角,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條我至今不知名的溝壑里,長出了幾棵可愛的棗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