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出生都是注定的，我們無從選擇�？杀氖�，這個世界上竟有很多人抱怨自己的出身。
我祖輩世代務農(nóng)，家境貧寒，到父親這輩情況愈甚，父親兄妹眾多，父親成家立業(yè)時幾乎一無所有。生活雖然貧苦，但日子總得繼續(xù)下去。在一種極端貧困的條件下，姐姐和我相繼來到這個世上，給這個貧苦的家添了一份喜，也增加了一份愁。
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樣讓這個家庭度過八十年代末期的，從我有記憶開始，已經(jīng)是九十年代初了。應該是九二年吧，市場經(jīng)濟改革的春雷似乎才在我們那兒高山的鄉(xiāng)村引起一些躁動。開始分土地了，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責任承包制了。但村里人多地少，在多次爭搶斗爭之后，我家分得三畝薄地，但對農(nóng)民來說，有地就等于有了希望，希望在田野上。
有了地，就有了米飯的味道，那時候，這種味道是可以讓人飄飄欲仙的。就在家里有點兒米飯青菜味兒的九三年，我上了小學，姐姐二年級。那時候，我們村幾乎還沒有任何經(jīng)濟作物，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就是男人出門搞副業(yè)，多是砌磚背挑之類的重活。這還得出遠門，因為同村鄰村的境況都差不太多。書生味兒十足的父親當時也在搞副業(yè)的大軍當中。他那時最得意的事就是在自己為他人建好的新房大門之上貼上親筆所寫的對聯(lián)，然后呆呆地望上一會兒，等待著房主的酬勞。父親也可以說是落魄書生，落魄的書生自然也就與一般的農(nóng)民有很大的不同，別人活得簡單，而他活得復雜，簡單而快樂，復雜而痛苦。
父親也曾撈得一些小官來做，因性情過于耿直而終不達。他最終還是做回了農(nóng)民，真正地成了農(nóng)民，就連曾經(jīng)貼于村中各戶人家大門上的大紅對聯(lián)也失去了往日的瀟灑。他仿佛與這支筆漸行漸遠，提筆的右手越來越沉重，最終，他甚至拿不起了案頭的毛筆。這支毛筆本可用來書寫燦爛輝煌的人生，卻陰差陽錯做了個不理想的農(nóng)民。他一把火燒掉了他曾珍愛的紙筆，從此甘心做一名農(nóng)民，一位嚴父。
然而，生活還是讓這位還有點文墨的農(nóng)民常常將自己反鎖在臥房里默默流淚。他始終就弄不明白為什么當時比他差得多的同學都混得比他好；他傷心，傷心為何在自己的一雙兒女想穿一件稍好點兒的衣裳參加兒童節(jié)時竟然無能為力。他痛苦著，掙扎著，受傷著。痛苦讓他憔悴，掙扎讓他疲憊，受傷讓他心死，心死讓他自暴自棄。
父親走到這步田地時，我和姐姐已雙雙進了初中。陡然增加的開支讓本來就貧困的家庭雪上加霜。母親終于認識到：與其守著那幾畝薄地繼續(xù)做農(nóng)民，還不如放手一搏去縣城找活路，至少那樣鈔票經(jīng)手的頻率會高些，而這高一點兒的頻率就有可能給正在成長中的兒女一點調(diào)節(jié)。“孩子他爸，家里就交給你了，我走了……”說完這句話，母親背著包袱就進了城。當時，我和姐姐都在學校，回到家痛哭了一回。家里冷冷清清，父親不會理家。
我深知家里的貧困和父母的艱辛，在學習上從來不曾怠慢，學習成績在高中以前一直都是別人奮斗的目標，而這也正是父母的精神支柱。在母親走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00年，姐姐上了高中，我初二。而母親還在城里做繁重的短工，這不是她的無能，只是她的不幸。姐姐很懂事，也太懂事，我初中畢業(yè)那年，她主動退學，爺爺反對，父母流淚，爺爺默然，姐姐失學我升學。
上高中以后，我不再風光，強中自有強中手。我不再是小學的一枝獨秀，也不是初中的三足鼎立，而是老師眼中的邊緣人物。每當想起在小學一直擔任班長并年年獲嘉獎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發(fā)笑。想當年，在初中一加入共青團就被選為學生支部書記，每當我?guī)ьI一隊新團員宣誓時，那種崇高而神圣的情感油然而生。想當年……哎，當年終成過眼云煙，當年我在別人面前風光，現(xiàn)在別人在我面前風光；當年我是老師的心頭肉，而今卻是老師的眼中釘；想當年……哎！怎么又提當年，可不提當年，我還有什么可以拿來炫耀呢？我終于可以體會到父親當年的悲哀。而對于我的風光不再，父母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鼓勵。
母親在買菜的過程當中發(fā)現(xiàn)了蔬菜的利潤空間，她毅然離開原有的工作一如當年離家而去的決絕。果然，母親是高明的。蔬菜的利潤空間讓我們在經(jīng)濟上稍稍寬松，但對身體的摧殘卻加重了，母親犯了風濕病。父親無力經(jīng)管農(nóng)田，也來到城里。雖然兩個人做一個人做的事輕松了不少，但負擔卻又重了。父母時常吵架，我以為他們感情不和，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只不過借吵架來發(fā)泄心中的苦楚和壓力。
姐姐輟學后，隨母親做生意，她不賣鮮菜，專賣泡菜，心靈手巧使得她的泡菜分外可口，購者如云，贊不絕口。姐姐靠這手絕活，所得頗豐，但從不私藏，悉以充公，為大家所用。她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母親為她物色了一個城里的待業(yè)青年，家境長相皆還可觀，姐姐暗中留意，斷然拒絕。后來她悄悄和一位開貨車的小伙子好上了，父母卻非常反對，只因為那小伙子是鄉(xiāng)下人。父母并不是看不起鄉(xiāng)下人，自己本來就是，他們只不過希望自己的兒女不再走自己的路。姐姐和后來的姐夫用私奔的方式最終贏得家長的同意。結婚那天，既無八抬大轎，也無小車數(shù)輛，甚至連儀式酒席都不曾置辦。那天姐姐和姐夫稍加修飾，倒也蠻好的一對佳人。當姐姐姐夫乘坐“麻摩”向他們臨時租的小房子駛去時，母親終忍不住嚎啕大哭，多年的辛酸和苦楚全流了出來。
……
一年以后，我上了大學，姐姐有了兒子，聰明而可愛。
又一年后，姐姐在城里最豪華的大樓買了房子，姐夫家原本不窮，后得貴人，富裕起來。我為姐姐而喝彩，真佩服她當年的勇氣和眼光。這年，父母改做水果生意，情況漸好。有時候，我和母親聊天，說要是姐姐當年不退學或聽從婚姻安排，會不會有今天的幸福，母親說：“人生無常，捉摸不定，或許我們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
我在貧苦中長大，可我從來沒有為生活在一個貧困的家庭而感到不幸，貧困讓我體會幸福的真味，貧苦讓我懂得了愛。如果人有來世，如果可以選擇，來世我還選擇生活在這個家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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