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食堂出來,天空下起了零星的小雨。我看到馬路對面站著一位穿著公安制服的大叔。九十年代的那種制服,一看便知來自農村。他那幾個星期都沒刮過的絡腮胡子,腰間挎一小布包。這年頭,挎這種包的也只可能是農民,盡管大多農民也都不再挎這種包了,所以我想他的這身制服也一定是親戚送的。
他四處里張望著,顯然有些著急了。他在等誰呢?在這偌大的校園里,是不是在等他那遲到的兒子,抑或女兒?
對他做著種種推測,我突然感到心沉重起來了。我想到了我的父親,想到幾年前,當父親站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我時的茫然與無助,正如同此時眼前的這位大叔。此刻,我面前的雖然不是我的父親,可我真切地希望他就是我的父親,當我突然站到他的面前時,我希望看到他臉上那種驚喜。
父親也常穿一身公安制服,也是親戚送的;有時也是幾個星期不刮的絡腮胡子;有時也挎一小布包;他在等我時,也是這樣的小心翼翼地張望著,生怕走丟似的。面前的這位大叔,我對你的種種猜測原來都是以我的父親為參考的!父親什么時候在我心中成了一種標準,一種衡量的天平?我一直沒有料到,那和我一見面就吵架、一接電話就遞給母親的,我那一直以為沒有共同語言的父親,在我的心中竟記下如此重重的一筆,而且在我毫不知覺的前提下,深深地烙上了印,一如他的性格,生怕那天我會拋棄他似的。
父親是一個農民,很普通的農民,七分土氣,三分時髦,他永遠都脫離不了他的階層。這三分和七分配起來總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因此父親總能博來人們陣陣善意的笑聲,不像我總是處處碰壁。
父親的地位很低,原因只有一個字,“窮”!父親窮了一輩子。真的,父親的命很苦,母親都這樣給我們說。父親十三歲時死了娘,病死的。那個我該稱作“奶奶”的債,到父親結婚時也沒能還清。于是舊債接住了新債,沒有絲毫的“青黃不接”。父親對他那可憐的老爹很孝順,。我這位爺爺?shù)拿坪醺啵驮诟赣H快結婚時,爺爺突然中風了。兩年之后,我還不到半歲,他就去世了。
這些都是母親和鄰里告訴我的,我沒敢問他。雖然在我看來,他總是怕我的,可我愣是沒有問他,雖然我是那么的好奇。奶奶死的時候,父親十三歲;結婚時,二十一歲;爺爺死的時候,他不到二十三歲。我今年也虛歲二十了,我不敢想象父親當年的內心感受,雖然我經常說他沒有精神世界。
在我看來這已是天大的悲劇了。如果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在我的周圍某位身上,我會可憐或同情得難以想象的深;可這樣的事,就發(fā)生在我的父親身上,事情就沒這么簡單了。如果我承認這是一個悲劇的話,那么,二十年后的我,又算什么呢?
按著父親的觀念,他的所有,遲早是他兒子的,也就是我和哥哥的。那么,這個悲劇,注定是要我們兄弟倆平攤,但我們能擔的住嗎?我們真的能承受得了嗎?
我不承認我是一個懦夫,但這樣的痛苦我確實難以接受,哪怕一半也好。
我不敢妄言,我也無需如此,好在父親已一個人默默地承擔了,他不會也不可能將這一悲痛留給他的兒子,他默默地接受并吞下去了,再苦再痛也就只有他一個知道。
年少時意氣方剛,不解大人之心。對父親,我多有頂撞,有的時候是傷害,F(xiàn)在有,以后也肯定還會有。很多時候,我心里想著的只是他對我的不理解,有時也恨恨地想我怎能有這樣一位父親呢?甚至許多次沖著他喊出來,而我記得他總是不說話。父親有一個習慣,當他吵不過時,他就默不作聲,再有就是悄然離開,F(xiàn)在想起先前的“狂言”,我的心一直在揪痛,父親當時是怎樣想著的呢?我遲到的感慨只能帶上著無奈的悔恨了。
我知道我那是在父親的傷口上撒鹽……..我很后悔,可后悔有用嗎?我常常痛苦地想。好在父親沒有在意這些,吵過之后,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就如同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父親總是感慨,一晃就是二十多年過去了。二十幾年中,他也漸漸步入“知天命”的年紀。父親老了,這是他的感慨,也是我的所悟。
他的頭發(fā)也已泛白,黑層下面是滿頭的花白。他也再不打我了,他說我長大了,他給我留個面子,我總是反駁他,是你打不動了。他總是默不作聲,笑笑而已。
是的,我長大了,我比他高,比他胖,而且用母親的話說,我的學歷也比他高,他至多一個高中畢業(yè),而我畢業(yè)于名牌大學。同我相比,他一無是處,他可能是自形慚愧吧。我和哥哥考上大學,是他的驕傲,同時也是他的不幸:驕傲的是,他的兒子不是孬種,比他有出息。他也總是吹噓,你們是誰,你們是我兒子,讓你們撿個便宜,跟我沾光,這是他的資本,他在別人面前吹噓的資本。而他的不幸是,他再也沒有反駁我們的理由了。往后的爭吵對他越來越不利了,不知他意識到這點沒有?
顯然,他沒有意識到這些。但他也并不是就此一敗涂地。他的新殺手锏又出現(xiàn)了,我們始料不及。他拋出的一句“要不是老子,你們能上大學?”,就噎得我說不出話來。他的“恬不知恥”確實出乎意料,就連母親也不得不自嘆不如。
不過我也必須承認,沒有他,我和哥哥確實上不了大學。村子里比我們聰明的多的是,家里條件好的也全是,可他們都沒有考上大學。為什么他的解釋是他的大棒加笤帚把。
這些,我必須感謝他,他完全可以像其他父母那樣,讓兒子們早早輟學,跟人出去開飯店;他可以像他的同齡人那樣,早早地住進樓房,早早地交代,早早地抱上孫子,頤養(yǎng)天年。他沒有,他咬咬牙,繼續(xù)過著窮光景,把我和哥哥趕進學校,再苦再艱難他也堅持著。
父親承認他也有過這種念頭,他不想讓我們上大學,他怕我們會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有一天拋棄他們。許多人告訴他許多例子,父母累死累活將兒女供養(yǎng)出去,卻再也見不到思念中的兒女,再見也只是病床前的“托孤”了。他怕我們也這樣,怕他到頭來會人財兩空,怕他到老來,會和母親老兩口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他請求我們原諒他。父親是個農民,他的想法很地道,很樸實,雖然很偏激,但很符合他的身份。我能說什么呢,我借口我眼睛痛,背過臉,我偷偷地抹干眼淚,怕他看見。
但他到底沒那樣做。為什么,我不知道。問他?有必要嗎?
父親一直想出人頭地,想過有錢人的日子。他很明了地告訴我們,而且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就一直這樣念叨。他希望我去當官,有車有權又有錢,很威風很氣派;他還希望我去學醫(yī),學真正的手藝,像村里的老醫(yī)生那樣,一輩子不愁吃不愁喝,而且無求于人。對我們,他自己也都很矛盾。但經過鄭重的考慮和慎重的決定,他最后希望我學醫(yī):當官風險太大,他怕我吃不消。
我的未來似乎都在他的規(guī)劃中,這也是他后來告訴我的。他說他這一輩子太狼狽,受了一輩子窮,吃了一輩子苦,看了一輩子別人的白眼;他不想讓我像他那樣。他能為我做的就是繼續(xù)吃苦,繼續(xù)受罪,直到有一天我出人頭地了。他等著的就是這一天。
這是一次他喝醉了之后說出的。我罵他不思進取,只知窮守著幾畝薄田打發(fā)日子,絲毫不為我們著想,他便講出了這些話。
一向自認為走遍天下也有理的我,這一次愣是沒有越過這個檻。
但他的計劃還是被打亂了,這是他一個農民所料想不到的,也是所有善良的人們所意想不到的。這件事令他很內疚。對我,他的兒子;他不求我能原諒他。他只希望我能走得更好,走出那場惡夢。
那一年,我考得相當好,這在他的預料中。我本打算報考一些頂尖的名校,他卻堅持要求我報一所二流學校的臨床醫(yī)學本碩連讀專業(yè)。那一年,我除了少數(shù)幾所名牌不能去之外,其余都能被錄取。但我還是在他的堅持下,報考了那所我不愿意上的大學。
錄取是再當然不過的了。接到通知書,他很興奮,很自豪,盡管那一年哥哥沒有考上,他依然很高興。試想一位農民父親應該有的那種可笑的滿足吧,他向人們吹噓他的兒子出來之后就直接是研究生了,村子里少有的學歷。他擺上筵席邀請親朋好友,鄰里街坊,席子很厚,鄰居們都這樣評價,是少有的豐盛。他的酒席和我的通知書為他掙足了臉面,這正是他所要的。他達到了,所以他帶著驕傲的興奮,盡管費了不少錢,他依然興奮著。他的興奮,總有點洋洋自得的自命不凡。而我,總覺得他那樣的做作特別的迂腐可笑,總是潑他冷水,F(xiàn)在想起來,那時的我真是太聰明了,有點過了頭。
但當?shù)诙,我和哥哥同時被錄取時,他卻沒有設席。問他,他說沒那個必要。他已高出別人兩頭了,設不設席已是無所謂的了,即使在這方面矮上他們一頭,他還是比他們高出一頭的啊。瞧他,顯然進步了許多。
但我很清楚,原因只有一個字,那就是“窮”。去年只有我一人考上,他可以很闊綽地花錢;而今年,我們兩人,他就不得不重新整理他的錢包了。說實話他的兜里存不住錢,他所謂的有錢的日子也不過是收支持平而已,但即使這樣他也已經很滿足了。
那年十月,他送我去省城報到,這是他第一次去省城,也是第一次坐火車,一路上他很忐忑,當然也很好奇。那所大學很破舊,也很小,我打第一眼就不喜歡?伤是很興奮,全然不顧我的感受。他跟幾個同鄉(xiāng)的家長互相吹噓著,讓我不禁可笑。
那天晚上,他不顧我的勸阻堅持要回去。我想帶他去對面的公園轉轉,他說不用了。他已經了足了心愿了。他很滿足地離開太原城?墒撬麤]有想到僅僅一個月后他再一次來到這里,不同的是這次他可沒有上次那么風光,他是來接他那不適合學醫(yī)的兒子回家的。
我在那邊辦完手續(xù)通知他們,說我已經不是大學生了。電話打到鄰居家里,他語無倫次的應著。我讓他不要操心,當天晚上我會坐火車回去的。
聽母親說,掛了電話,他像丟了魂似的。他說兒子一定受了什么委屈,他要到省城去看看,至少也要接他回家。
我遇到他是在火車站,陰暗的燈光下我聽到有人喚我,扭頭一看是父親,眼淚嘩地全下來了。父親摟著我,喃喃地說著“一切都過去了,咱們回家。”
母親后來告訴我,那一次父親是如何去的太原。早上接到我的電話,他們剛從地里回來,正在煮飯。飯已經快熟了,父親說他吃不下去,他要趕到太原去;疖囈呀洓]有了,直達的汽車需要到臨縣才有。他就站在高速路上揮著手,一輛輛的攔車,希望能有一位好心人,將他捎到臨縣。一直到中午,他才坐上去太原的汽車,趕到太原已經是夜幕降臨的時候了。他憑著記憶找到學校,好心的樓管大爺告訴他我已經去了火車站,還掏錢打的把他送到車站。
這就是我們在車站見面的全部故事,他沒有告訴我,他兜里已經沒有一分錢了,這一路他滴水未進。
退學后我的脾氣暴躁起來,我經常莫名的沖著他們發(fā)火,他總是默默地忍著,還勸母親不要吵我。后來母親說那一年父親總是念叨是他耽誤了我。他怕我出現(xiàn)什么萬一,小心翼翼的陪著,如履薄冰地侍奉著我。直到第二年我被西北工業(yè)大學錄取,他才在爺爺墳前放聲痛哭。
但這一年他很走運,兩個兒子同時考上了大學,而且都是好大學。正像我前面說的那樣,他覺得他比別人高兩頭似的,事實上他很矮,總是會比別人低上一頭。
我們上了大學后,父親的擔子更重了,一年小兩萬的開銷確實遠非一個農家所能承受得了的,按理說父親應成天愁著籌錢。可他倒好,一點都不收斂,反而像一個教育專家似的,四處兜售他那一套所謂的教育理念。盡管總是被母親潑涼水,可他還是笑嘻嘻的繼續(xù)著。
說到這里,我應該提一下父親的教育,父親曾是我們縣高中的高才生,可是由于奶奶的離世而被迫輟學,至今他那一手飄逸的毛筆字是我望塵莫及的。
我有的時候也在想,父親對我們的教育可以說是徹頭徹尾的失敗,可是他還一樣笑到最后。不知是他的有意,還是無意。想到頭都發(fā)脹還是想不到。索性不去想它,事實既已如此,想它又有何益?
現(xiàn)在面前這位大叔,在人流如梭的大學校園里,尋找著他的子女,一如當年的父親。我轉了轉傘,向四周望了望,一個輕捷的身影劃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爸”。
轉過身,我笑了笑,帶著對父親的記憶,朝著遠方走去,我知道我將去哪里,將去做什么。我是該和父親好好談談了,我會對他說,我愛他,不管曾經如何,我會一直愛著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