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很容易讓人想到馬丁·路德·金,我們都知道,他是美國當代史上著名的黑人民權領袖,1963年8月28日他站在華盛頓林肯紀念館前的石階上,發(fā)表了一篇有名的演說,演說的題目就叫:I have a dream(我有一個夢想)。他有很多偉大的夢想。我也有。
我小的時候相當頑劣,不愿意上學。好不容易被一手拿紅棗,一手提書包的母親羈押到學校,但紅棗吃完,就又跑回來了。那時候我就有一個夢想,夢想母親能夠大發(fā)慈悲,紅棗當然還要買,但再不要逼迫我去上學了。
上學以后,我很快又有了另一個夢想,就是夢想當老師。我把這個夢想在課堂上講出來的時候,可把老師給高興壞了,我知道那是因為他沒有明白我的真實意圖。我是想,我當了老師以后,就可以讓我的老師們全都坐到下邊去了。這樣,我就可以像他們一樣,背著手在講臺上神氣地來回踱步;我還可以拿各種各樣的古怪問題去為難他們,而且,讓誰回答就讓誰回答,不讓誰就不讓,舉多少次手也沒有用。
童年的我生活在中國北方的一個小縣城里,當時的小縣城最時髦的休閑就是看電影。那時侯的電影院還是露天的,類似戲臺那樣的臺子上張一面白幕,臺下用磚頭水泥砌了好些超級長凳,算是觀眾席。在觀眾席中間,離開幕布大約20米左右的地方,是安放放映機的位置。在這兒,放映員操縱著放映機,也操縱著所有觀眾的目光。當時看這樣一場電影要五分錢,但這五分錢我們小孩子拿不出來。我們只能等到電影剩下最后半小時,才能進去,看一陣“尾巴電影”。其時,電影已經接近尾聲,沒有人再肯為它花錢了,電影院的把門人自然也就把門放開了,任我們這些不掏錢的觀眾自由進入。當時的我就非常羨慕電影放映員,因為,他可以不用掏一分錢,就可以完完整整地看所有的電影。因此我又產生了另一個夢想,夢想長大以后能干上這個職業(yè)。那樣,就不用巴巴地苦等到電影院把門人離開,就可以整場整場、一遍一遍地看所有的電影,還不用買票。
小時侯家里的條件不是很好,這是個體面的說法,實際就是很差,所以我常常營養(yǎng)不良,身體很瘦弱,可以數清楚自己肋骨的數目。但人很頑皮,好打架。因為瘦弱,所以總有打不過的家伙。記得看了電影《少林寺》以后,就產生了一個夢想,夢想能進入少林寺,當一名武僧,練就一身的好武功,然后,就可以打遍天下(當時我所理解的天下,大概就是全班或者全年級,最多不過是全校的所有男生)無敵手,當然包括曾經打敗我的那些家伙。而且,最要緊的,要當著全班最漂亮女生的面。
在小縣城里,男孩子長到十幾歲以后,寒暑假里就要出去掙錢貼補家用,最普遍的就是在工程隊里謀個小工的差事,和和泥,搬搬磚,干最辛苦的活,拿最少的工錢,接受大工的呼喝、欺侮。因為如果沒有大工,小工自然也就沒了用處,所以小工的這份工資就好象是大工施舍的似的。端著人家的飯碗,當然要忍氣吞聲。每當受了大工的欺侮,就會強烈地生出又一個夢想,夢想著將來自己當一名大工,然后,讓原來的大工都給我干小工去。
記得上初中的時候,母親有一次病得特別厲害,在家里躺了一個星期,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當時家里就母親、我和妹妹三個人,妹妹還很小,還不能分擔什么。看著不吃不喝的母親,我非常害怕,擔心母親會死;但除了擔心又沒有別的辦法好想。為此,上學的路上我常常偷偷地哭,睡夢里也經?扌。當年的我強烈地有一個夢想,夢想自己就是神醫(yī)華佗或者扁鵲,神醫(yī)自然可以手到病除,當然,也再不用那樣害怕了。
那個年代農村里的鐘表還很少,但人們有別的辦法,一般的計時工具就是雞。雞叫幾遍大約是幾點,一般不會差很多。但是,有個問題,雞每次叫都那么幾聲,節(jié)奏高低也基本沒什么變化;即便有,大多數人也分辨不出來。況且人們又是在睡夢中,這樣就難免把二遍當成頭遍,或者把三遍當成二遍。而且,雞這種動物它有個毛病,就是喜歡跟風,周扒皮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那個地主的干法不是他憑空想出來的,他是有事實作根據的。所以靠雞叫來計時,要是不很緊急的事情,差一兩個小時遲點晚點也沒關系的,那還好說;但像上學這樣需要精確到分鐘的事情就不行了。大概我們家的雞特別沒有主見吧,總之我常遲到,罰站幾乎是家常便飯。那時侯雖然小,但已經有了羞恥之心,知道被罰站是有失尊嚴和體面的事情,特別是當著女生的面。那時侯小縣城里已經有了電視,當然不是很多,剛開始縣城里就幾家比較好的公家單位有,比如糖酒公司,比如縣人民醫(yī)院。后來我們的生產隊里也有了。當然都是黑白的。因為信號不好,所以畫面上好象總也有下不完的雪片,可恨的是圖象都藏在這雪片的后邊。就是在這樣的電視里我看完了動畫片《鐵臂阿童木》。阿童木會飛,跟火箭似的,倆胳膊一伸說去哪兒就去哪兒,速度非?臁_@讓我十分羨慕?戳艘院,我就生出一個夢想:變成阿童木。這樣就不用擔心會遲到了(當然不能起得太遲,起得太遲阿童木也不行)。
到了青春期以后,可能是實在太瘦太弱的緣故,我迷上了健美運動。就好比饑餓多日的人看見了食物肯定要大嚼一樣,我成天就想著鍛煉。一口氣做五十個俯臥撐,一口氣做五十個引體向上,或者一手一塊磚地做擴胸運動,一口氣擴上他三五十個。但也就僅止于此。除了這些再想不下別的鍛煉方式了。后來縣里開了家健身中心,可惜,是收票的,票價還很貴。我們只能是在門外張望。其時的夢想,就是天天能去健身中心鍛煉,哪怕是不吃飯都行。
上大學之前,我是半個農民(另一半是學生),種菜的農民。種菜的收入是比種糧食的高,但也更辛苦,比如常常要澆地。生產責任制以后,原來的集體化整為零,但水泵沒法化,只有一臺。大家都要澆,所以必須排隊。遇上天旱,一排就排到了晚上,后半夜?jié)驳厥浅S械氖虑。往往是人還在被窩里暖暖地睡著,但輪到你了。你當然是想繼續(xù)睡覺,但你知道地里的菜苗比睡覺重要,只好萬般無奈地爬起來,暈暈乎乎往肩上扛把鐵锨,腋下夾支電筒,黑燈瞎火朝遠在幾里外的地里趕去。這時候就會生出一個夢想,夢想發(fā)明一種地,它永遠也不用澆;或者一種電鈕,在被窩里一按它,澆地的事情就辦了。
蔬菜漸漸成熟了。因為要趕在人家的早飯前上市,我和母親早晨常常要起得很早。大概三四點吧,天還非常黑,屬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母親就把我喊起來向地里出發(fā)了。最怕的是收冬白菜。其時已是深秋,又加上是在凌晨,逼人的寒氣,針砭著肌膚;更要命的是白菜上的露水,露水里也滲透了寒冷。沾滿了露水的白菜砍下來要裝在筐子里,然后是用肩膀扛了,運到地邊的手推車里。一筐白菜壓上肩頭,白菜上的露水逐漸在筐底聚集,然后靜靜地穿過筐底的縫隙,流進我的脖子,順著背脊緩慢地下滑……那滋味可真是不好受——這種感覺讓我深惡痛絕。當時的夢想,概括起來就是:不要在深秋的清晨收割白菜。
收割難,但那還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賣。小縣城里非農業(yè)人口很少,需求也就不多。供應大于需求,所以菜很便宜。記得有一年白菜是一塊錢一百斤,就是說,兩個人忙活一早上,受了那么多的罪弄回來一手推車的白菜,如果順利出手的話,只能換到一塊錢。但并不順手,得等。守著白菜,站著,在街邊,巴巴地望過往的行人。那情形我想跟乞丐已經十分接近了。最慘的時候,直到天黑,白菜仍然沒有賣出一棵。如果說當時有什么夢想,那就是夢想著會有個人突然出現在眼前,說,稱稱這些白菜有多少斤吧,我全要了。還有,地里的我也全要了,錢當然是現錢?上,這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呵呵,本來是想寫一篇輕松的文字,不知怎么的,后來卻沉重起來。我們再回到輕松的路上去。
我小時候有個夢想就是要獨立,現在它已經實現了。想要獨立生活的緣由,部分的,我想是因為那時侯家里的經濟常常很拮據。妹妹為了要得到夠買一根冰棍的五分錢,甚至要滾在地上叫罵半天才能如愿。我不會這么做。但這并不表明我喜歡這種狀況。我很討厭它。另外,母親經常會因為一些小事就數落我。我現在常常自卑,話很少,我覺得這跟她的數落有很大的關系。為此,我曾經非常恨她。在我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我故意填了很遠的一所大學。上大學以后,寒暑假我就很少回家,也很少寫信。最長的時候,大概有一年多沒有寫過一封家書。因為我不想見到她,也不想她知道我的消息。我以為這樣就獨立了,起碼形式上如此。
現在,我生活在這座城市里,她繼續(xù)生活在農村。我已過而立之年,她也年近古稀。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非常害怕失去她。我現在的夢想就是:每天都和她生活在一起,永不分開。
幾乎掉淚。這情形,套用一句古人的話:由輕松入沉重易,由沉重入輕松難。一笑。就此打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