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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順的冬春夏秋

石也


       1930年,黃泥灣的天特別熱。莊稼大片旱死,人畜連同莊稼一道耷拉著腦袋,就連野草也都無精打采地匍匐在旱塬上,原野灰突突得沒半點生氣。路上很難見到行人,人們要么躲在陰涼里做活計,要么困在泥屋里展望往后的生計。為糊口不得不外出的人,一般都要頂一頂寬檐大草帽,沒草帽可戴的人,總是把雙手?jǐn)n過頭頂撐起一點陰涼,火燒屁股一樣急匆匆趕路。
       夏天,來順?gòu)尲磳⑴R產(chǎn),卻不得不為地主周展堂放羊。男人春上就出門扛活去了,糧缸存的一點麩皮只能勉強遮住缸底,野菜也沒處尋。她沒草帽可戴,她把一方帕子挽了四角,嚴(yán)嚴(yán)地扣在頭上。黃泥灣是藏在山旮旯角的一個小山村,每到雨季總會發(fā)幾次洪水,人們把房子蓋到高處,有的直接建在山頭上。來順家在最低處,免不了被洪水侵襲,今年卷走一只雞,明年房基被沖刷甚至倒掉一截墻,總要受些損失。人們勸來順爸爸把房子往高處蓋,來順爸爸總說房子修修補補還能住。周展堂家坐在山頭上,站在院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黃泥灣全貌,那些院落粗糙而簡陋,那些房屋陳舊且矮小。來順?gòu)屆看螐闹苷固眉亿s出羊,看著羊白云翻滾一樣滾到坡下,濺起的塵土頃刻將自家低矮、破敗的房屋淹沒,心里總會翻起一陣又一陣的酸楚。因為身子越來越笨,來順?gòu)尣桓野蜒蛲缴馅s,多半會沿著溝底平緩的地方放,好在溝底總有些細(xì)草和陰涼,羊總會覓到一些吃食,周展堂不止一次露出寬慰的笑,還說如果家里的口糧不夠,可以先支上一些。
這一天,在溝底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羊要么擠到一塊喘粗氣,要么像得到某種律令,過一會就往山坡上沖。這樣下去,晚上回到周家,羊的叫聲準(zhǔn)能掀翻周家的屋頂,周展堂也許不說什么,但他老婆和那幾個咋咋呼呼的兒子,一定會對把羊給她放這事表示不滿,沒準(zhǔn)就會讓別人替了她!單是這么一想,也讓她緊張得冷汗連連。來順?gòu)尭纱嚯S著羊群在這一眼望不到頭的山峁間忽上忽下,頭頂?shù)呐磷釉缇蜐裢噶,還一次又一次掉下來。肚子疼得她直不起腰,豆大的汗珠爬滿了臉頰、脖頸、眉眼、肚腹。在又一次爬坡的時候,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身子沒能再次端直,從坡上滾了下去。
她忽然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浸遍全身。
 
                                                                                               冬
 
       來順?gòu)尡粠讉好心的鄰居攙扶到家,在炕上翻滾了個把鐘頭,終于在她四處漏風(fēng)的土房里生下來順,名字來順父親出門扛活前就取好了,期盼他來得順當(dāng),活得順意。
       生產(chǎn)后的來順?gòu)寷]一絲力氣,卻又不得不自個照看自己和孩子?帱c累點都沒啥,她能忍受。過些日子,她發(fā)現(xiàn)來順的一條胳膊軟沓沓沒一點骨力,這簡直是在剜她的心。來順父親回來后,認(rèn)定這個孩子不健康,甚至勸說妻子把他扔了。來順?gòu)屪匀徊淮饝?yīng),她一遍一遍自責(zé),不該高上低下地折騰,把娃娃生生跌出了毛病。但她又僥幸地想,也許孩子大點就會好起來。
       在母親這種期盼下,來順一天天長大,不覺已經(jīng)長成一個十多歲的大孩子。他的那只胳膊沒能好起來,反而越來越細(xì),甚至比旱田里長出的麻桿還細(xì)。來順?gòu)尯髞碛稚巳齻孩子,分別是大毛、二毛和小男,他們都健健康康、快快活活,來順在接替母親放羊的活計的同時,還得騰出時間來照料弟弟妹妹。
敦厚溫和的周展堂早已過世,周展堂兒子周廷厚成了一家之主。廷厚笑模笑樣,但把錢財看得重,定好的地租一文都少不得,經(jīng)常打罵雇農(nóng)和長工。
       又是連續(xù)幾年大旱,地里的收成不夠還地租,父親扛活和來順放羊的收入只能勉強支應(yīng)一家人的吃喝。雇農(nóng)們?yōu)槌D昵甘蘸屯⒑褡h地租,廷厚笑著說今年歉收明年歉收,總有個豐年,地租該多少就多少,還不上就把賬記下,等豐年了一并還上就是。來順一只胳膊使不上勁,腿腳卻很利索,放羊幾乎是他唯一能勝任的活計。后來他對這勝任打了個大大的問號,那天一只下羔羊從陡崖上摔下去,他沒能及時把受傷的羊抱回去,挨了廷厚的棒子,他那只細(xì)廋的胳膊,像一段柴火一樣被打折了。疼且不說,他做人的信心也差點打沒了。
       羊倌來順很快長成一個大個頭小伙,自尊心也跟著長大,越大越脆弱。他想盡方法放好羊,可廷厚總能找到收拾他的理由,罵是輕的,動不動就上手。為保住這份差事,來順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生生把屈辱咽了下去。
廷厚的羊群越放越大,撒到山坡上見頭不見尾,成了方圓數(shù)十里最龐大的一支。每次把羊趕回家,廷厚都會親自數(shù)一數(shù)。這一天,廷厚數(shù)過后就大發(fā)雷霆,罵來順胳膊瘸了眼睛也瘸了,明明少了兩只,還厚臉裝作不知道,趕進(jìn)圈里想要蒙混過關(guān)。真是壞了良心!來順委屈,回家路上和女羊倌細(xì)女的羊混在了一起,費勁分開那會都是夠的,怎么就少了兩只?來順飯也顧不上吃,回頭就去找羊,半夜在離家很遠(yuǎn)的一處斷崖下找到了它們。第二天來順起得晚了些,往出趕羊時羊群帶翻了廷厚院里的一只水桶,廷厚聽到響動就拎半截棒照來順身上招呼,廷厚氣撒完了,來順才一瘸一拐地追趕已經(jīng)跑遠(yuǎn)的羊群。
        還是細(xì)女幫他截住急速奔躥的羊群,她婷婷立在山頭上,細(xì)廋的身子在風(fēng)中有些搖擺,來順的心口不知咋的疼了一下。細(xì)女說,東山洼的梁家來提親了,男方家底厚實,小伙人長得秀氣,也本分勤快,是個過日子的主。細(xì)女還說了什么,來順一概不清爽了,心口那點疼倒是無由擴(kuò)大了一些,似乎也更劇烈了一些。
晚間回的時候,廷厚遠(yuǎn)遠(yuǎn)在院門口迎著,說來順這些年也為周家盡了心,出了力,眼看著羊群變大了,依來順的身體怕是沒法照料過來了,他必須重新找人來弄。
       來順哽著說他能!
       廷厚臉上的笑意突然綻開了,說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自然不會虧待來順,會把工錢開高點,一個子兒都不少給。
       來順流著淚走出周家,他眼皮滯澀,身子沉重,步態(tài)蹣跚。淚光中,天上無數(shù)的星星和他眼里的無數(shù)星星匯到一起,他感到前面的路高低不平,世界布滿陷阱和荊棘,稍有不慎,他就會人仰馬翻,生死不知。
 
                                                                                           春
 
       來順做夢也沒想到,黃泥灣的窮苦人會翻身當(dāng)主人。忽然有一天廷厚不再那么威風(fēng)了,他的土地和羊只也充了公,來順和其他周家的雇農(nóng)和長工都有了自己的田地和農(nóng)具。來順家分了五畝山地一畝二分水地,卻沒有大家畜。農(nóng)忙時節(jié)找個牲口比登天還難,來順情愿把繩索套在自己身上,卻沒有半點當(dāng)牛做馬的屈辱,甚至還有點小小的得意。他昂昂地從家里來到地頭,再從田間回到家里。這個“一手人”做起活來幾乎不輸他人,至少精神的飽滿是他人不能比的。
       農(nóng)業(yè)合作社實行以后,很快將來順從繩套里解放出來,他愿意做所有他能做的事,決不推辭,決不因身體不好而怠工。隊里對他也很照顧,放羊能掙一個工分。他感到農(nóng)村政策對自家這樣的窮苦人家越來越好,他也能像別人一樣,在這個新天地里發(fā)光發(fā)熱。他愿意和大家分享自己的快樂,愿意傾聽和欣賞別人的快樂。有時他還會到墻根那聽村里老人訴說舊社會的丑惡,并和大家一起熱烈的夸贊共產(chǎn)黨帶來的好日月,他心里甚至?xí)芍缘貙ξ磥砩鰩追譄釤岬钠谂巍?br />       生產(chǎn)隊放羊的工作最終還是落到來順肩上,這是他的老本行。他喜歡這份差事,他隨著羊群在群山間游逛,不必正視殘臂帶給他的許多不便。困了,累了,隨便找個旮旯就能躺上一會;他的心慌、委屈、煩悶也可以說給羊們?nèi)ヂ牐粺o論他多么不完美多么不健康,羊也不會對此多嘴多舌。羊永遠(yuǎn)鐘情于草,永遠(yuǎn)在低頭覓草吃草,有時還會發(fā)出幾聲表示尊敬的歡叫。
       一早,天還麻麻黑的時候他就趕著羊群出門,這時天黑沉沉得像在密謀一場透雨,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就算真的要下雨,他也不會退縮回去,他倒要痛痛快快淋場雨,好讓干渴的土地和自己一起給雨水滋養(yǎng)滋養(yǎng)。當(dāng)太陽爬到坡頂,用明白無誤的熾熱,告示這又將是一個晴朗無雨的天氣時,他多少有些釋然。這么多年,黃泥灣一直這樣,難見一場雨。下雨不下雨是天的事,干不干活是人的事;钪,就得努力釋放自己的光和熱,哪怕這光熱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眼下,全隊人都在旱田里鋤地保墑,“種在犁上,收在鋤上”的道理大家都懂,因此鋤起地來特別用心。在這大忙的節(jié)骨眼上,隊里把羊群交給他,即便不能親自下地鋤地,他仍能通過好好放羊,為隊里多積一些糞,多提供一些補充體力的肉食。這樣很好,他感覺自己照樣是一個有用的人。
       晚上,來順就住在飼養(yǎng)室,夜里要給羊添兩次草,睡前一次凌晨一次。屋外經(jīng)常蹲著幾個諞閑傳的人,來順一般不會參與,圈里的羊就夠他操心的了,哪有精力務(wù)弄其他不當(dāng)吃不當(dāng)喝的事體?一只羊下了一對羔,大羊只認(rèn)一個羔,另一個湊到跟前它就兇狠地頂開。沒辦法,來順把大羊拴在飼養(yǎng)室,捉來小羊“人工哺乳”。一只手弄這事畢竟不順當(dāng),弄得他滿頭大汗,絲毫沒注意屋外幾個婦女說著給他團(tuán)弄個媳婦的玩笑話。來順不是沒想過,但當(dāng)他看到隊里很多好胳膊好腿的青年也都沒有媳婦,他就自動在心理上把自己推到一邊,他對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不想把自己弄成貪得無厭的樣子。
      父母在年前就用一升小米給大毛尋下了一門親事,單等攢夠流水席的錢就結(jié)婚。來順打心里為大毛高興,他想要用勤奮干活幫大毛早日完成心愿。他的無欲無求,也讓父母寬慰,但來順還是發(fā)現(xiàn)父母臉上總是掛著愁云。母親在一次參加完鄰居的婚宴后,回家就倒在炕上哭哭啼啼地訴說自己的無能,說做娘老子的竟然不能給自己的大兒子說下一門的親事,眼看著年紀(jì)越大事情越難辦。
       在全家為大毛緊張籌措婚事的同時,為來順說媳婦的事也暗中展開了。來順發(fā)現(xiàn),母親給自己物色的媳婦或多或少有點毛病。但就是這樣的,也說不下一個。
       網(wǎng)越撒越大,就連鄰縣的表叔也在上心幫他們,表叔甚至用打保票的口吻說,沒麻達(dá),這事包在他身上。
真的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媳婦了嗎?以后的日子真的會越來越有奔頭嗎?來順莫名的振奮著,他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些希望,他感到無論是婚姻,還是人生都向他裂開了隙縫,透出一點點溫暖又鮮亮的星光。
 
                                                                                   夏
 
       直到二毛結(jié)完婚,來順的媳婦還沒著落,鄰縣表叔的話也沒那么硬氣了,所有人似乎全都把來順這事丟在了腦后。
來順49歲這年春上,隊里把土地和牛羊等分給農(nóng)戶,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川道里、山坡上,到處都是人們忙碌的身影,人們的笑聲、叫聲蓋過漫天飛揚的塵土,久久回蕩在黃泥灣上空。來順不再為隊里放羊,他和父母、小男一塊在自留地平整土地。縱然只有一只手健全,來順身上的“良力”還好,扶犁、拉耱、散糞樣樣都行。大毛、二毛已分家另過,他們各自蓋了兩三間房,種著幾畝地,小日子雖然緊巴,卻也顯出幾分別致的快樂。
       廷厚在公路旁開了爿小賣店,經(jīng)營五味調(diào)料和煙酒、糖果、香燭、煤油、針線、紅黃白紙等。晚間,忙了一天的人們?nèi)齼蓛傻赜窟M(jìn)小店,諞一陣閑傳,或打問一下農(nóng)資的價格,但少有人買,廷厚婆姨還笑吟吟地給大家端上茶水。總有人說,廷厚做的是賠本買賣,但小賣店的貨物眼見著多了起來,廷厚兩口子臉色越來越好,還愛跟人說幾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
       這年冬閑時,廷厚居然說要給來順介紹了個對象,姑娘是廷厚婆姨的一個遠(yuǎn)房堂妹。姑娘比來順小十五歲,也沒上過學(xué),大臉盤,大屁股,全身沒一點毛病,還不要一分彩禮。廷厚婆姨這樣說。
       來年春天,在廷厚婆姨的引薦下,來順和姑娘見了一面,姑娘的父親也來了。兩家大人在來順家煤油燈下很快談攏了婚事,并仔細(xì)協(xié)商了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介于來順的身體狀況,婚事盡量刪繁就簡。來順閑下來的時候總要想一想即將成為自己媳婦的那個姑娘,感覺就像做夢一樣。正如廷厚婆姨說的那樣,姑娘渾身透著健康的活力,很愛說話,句句帶著潑辣味道。來順說不清他到底喜不喜歡她,但他又分明感到一絲幸福的光暈開始籠罩他,讓他對近在眼前的婚事又是憧憬又是忐忑。
       雙方約定的婚期很快到來,這天來順家來了很多人,媳婦的娘家人也用拖拉機(jī)載了來。來順兩人在一幫年輕人的簇?fù)硐拢瑒e別扭扭站到屋檐下搭就的司禮臺前,向雙方長輩、親友和鄰居們鞠躬,又被人們七手八腳拉開,行對拜禮。這天的太陽分外辣,來順滿頭是汗,暈暈乎乎由著人們操弄,心里恍惚得就像被人照頭敲了一棍。五張席桌早就在院里一字排開,鄰居們端上飯菜招呼客人就座,沒地方坐的人圪蹴在外圍,或在墻外抽煙說話。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村里通電后,廷厚率先買了彩電,隨后家家都有了電器;溝道里的土路早就變成了柏油路,進(jìn)城務(wù)工和外出求學(xué)的人多了;飄蕩在黃泥灣上空的味道變得又香甜又黏膩。廷厚的小賣店擴(kuò)張成農(nóng)資超市,里面的東西又多又全,但凡黃泥灣需要的,基本都可以在他那買到。來順家的房子也推倒重建了,墊高了地基,一磚到頂,里里外外透著喜慶和活力。
       村里有個叫雙全的無業(yè)游民,不知怎么就承包到修路的工程,又不知怎么和小男好上了,來順父母堅決反對,但小男那死女子鐵了心,九頭牛都拉不回。聽人說細(xì)女長成個胖婆姨,走起路來地面都忽閃忽閃的顫動呢,還說細(xì)女吃胖了都不知忌嘴,吃出了糖尿病。都說這種病是富貴病,細(xì)女自己病著,丈夫還出了事故落下殘疾,咋看也和富貴不搭邊。細(xì)女后來又廋了,人們見她整天背著個蛇皮袋,到處拾撿飲料瓶、碎紙板、廢銅爛鐵,再后來,聽說東山洼給她辦了低保,一家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去,再見不到細(xì)女撿垃圾了。大毛的女兒考到了北京,兩口子提起兒女的事情,總是止不住往北京扯。二毛一家遷到城里住,做起了土產(chǎn)生意,身上常年帶著蔥姜韭蒜的味道。來順?gòu)屨f,城里雖然能掙幾個錢,但花費也大,不如回來種田清閑自在。二毛兩口子比賽似的搖起了頭,二毛說城里到底不一樣,教育啦交通啦生活質(zhì)量啦,都高著一截。婆姨說,誰愿意整天蓬頭垢面侍弄土坷垃,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們家兩小孩也爭著搶著表達(dá)自己的觀點,一個說山里沒有幼兒園,一個說城里有旱冰場、游樂園。這樣的話題,經(jīng)常剛起個頭就沒法進(jìn)行了。
       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做,來順感到每個人都在熱氣騰騰地活著,都在努力把自己的日子編織得更美麗一些、充實一些。
 
                                                                                        秋
 
       黃泥灣建成特色種養(yǎng)基地,生產(chǎn)的羊肉鮮美可口,種植的雜糧品類多,銷路好,村上還有福利,那些殘疾人、貧困戶都能得到特別的照顧。來順成了黃泥灣最高壽的老人,經(jīng)常有人來向他討教長壽的秘訣,兒孫們時常為他的健康擔(dān)憂。
        兒子女兒們早就讓他下山隨他們住,來順堅決地回絕了他們,說他在這里吃得飽,穿得暖,自己會照顧自己,完全不用討人嫌。的確,他身體硬朗,牙口齊全,腦袋清晰,獨立生活似乎沒問題。在花銷上,每月有高齡津貼和其他福利,孩子們也經(jīng)常捎來錢物,就算有個急病什么的自己也可以應(yīng)付。但孩子們?nèi)耘f不放心,輪班到黃泥灣照料他的起居。每年的身體檢查自然是少不了的,親人們認(rèn)真分析檢查結(jié)果,直到確認(rèn)老人身體的機(jī)器還能正常運轉(zhuǎn),才紛紛離開。
       來順的孫子來陪他的那天,正是北京冬殘奧會開幕的那天,打開電視總能看到那些冬殘健兒在冰天雪地滑行、翻滾的身影。他的思緒不由回到他給廷厚放羊的那些日子,逐漸走遠(yuǎn)的那些苦痛又隱隱在靈魂深處顫動。雪地里,羊群和遠(yuǎn)天、山峁連成一色,他的眼睛像是被白光灼傷了,竟然疼澀得看不清眼前的路,深一腳淺一腳,醉漢一樣跌撞進(jìn)被白色覆蓋的世界。等收攏羊群回了家,雪水早就灌滿了鞋殼,腿腳麻木得就像被人捆綁住了。如果少了羊,或哪只羊跌傷了,無情的棍棒就會落在身上。想著想著,老淚就會爬上來順溝壑橫生的臉頰。孫子閑下來的時候,總愛纏著來順讓他講過去的老古今,他說爺,您老說您在雪地里跑得比羊快,假如那時候讓您參加冬奧會,有沒有把握拿個獎牌?
        那陣沒聽過這號事,連飯都吃不飽,路走得慢了,活干得差了,地主都不饒,哪里有心情去和別人比這個?
        廷厚有個本家兄弟和來順一般大,兩歲上得病成了個“半邊人”。他家有些家底,日子本來過得挺滋潤,但因為這個病孩子,最后竟沒落成來順家一般的光景。廷厚的這個本家兄弟,啥都不能干,人卻閑不住,一刻也不能安生待在家里,整日歪斜在村路上,嘴里還嗚嗚呀呀說個不停。他看到路上過來人,立刻會瑟縮到路邊,等人家走遠(yuǎn)才肯重新上路。他的身體在一日日的歪斜中,變得更加孱弱,沒等到解放就早早過世了。
       聽完廷厚本家兄弟的故事,孫子有些動情,他紅著眼睛說,爺您好好活著,我將來一定考上醫(yī)科大學(xué),會盡最大可能幫助殘疾人康復(fù),會想盡方法幫老年人延長壽命,讓世間少一些病痛和缺憾。
       來順悄聲說,我已經(jīng)是數(shù)著日子往下活,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年前來順的一次突然昏厥把親人嚇個半死,兒女們緊急把他送到醫(yī)院,就連一些在外地上學(xué)、上班的孫輩也紛紛告假往回趕。經(jīng)過一番檢查,醫(yī)生診斷為冠心病,說目前最好的辦法是做搭橋手術(shù),但考慮患者年紀(jì)過大手術(shù)有風(fēng)險,建議服用特效中藥治療,如果患者能得到足夠好的照顧,病情可能會緩解甚至恢復(fù)正常,一時不會有生命危險。話雖這么說,但家屬都揪著心,一致要求做手術(shù)。
       來順很固執(zhí),堅決不同意做手術(shù),也不愿意隨兒女們一起過活。
比起那些故去的鄉(xiāng)鄰,他已經(jīng)活得夠久了,太久了,他這條藤蔓上,早就開滿了花,結(jié)夠了果。夠了。
大女子嫁到山下稻區(qū),女婿忙完農(nóng)活還要去工廠打工,孩子們也爭氣,都考上了學(xué)成了讀書人。碎女子一家在山下發(fā)展大棚經(jīng)濟(jì),兒女也各有“事業(yè)”,忙起來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兒子在城里開了家小公司,媳婦是“公家人”,日子雖然過得不錯,但各有各的忙。
       孫子做了闌尾手術(shù)后,切口有感染,辦了一學(xué)期病休,正好可以陪他。
       說來也怪,常年不見雨的黃泥灣居然在年后迎來了幾場雪,來順出門更是讓人擔(dān)心。孫子說有一股冷空氣經(jīng)過中國北方,后面可能還會下。來順知道這樣的雪是存不住的,太陽一照很快就會消了,路面很可能會濕滑,出門還是得當(dāng)心。好在有孫子,孫子時刻盯著來順,但見他有出門的意思,總是從一旁撲過來,穩(wěn)穩(wěn)地端起他的胳膊。
       臨到睡覺的時候,孫子突然大喊一聲,七枚!來順知道孫子說的是中國隊冬殘奧會得的金牌數(shù)。他扭頭朝孫子笑笑,想要組織一些合理的語言回應(yīng)孫子的喜悅,但他終究什么也沒說。只是笑了笑。
 
        這一晚果然又落了雪,空氣中充滿細(xì)微的落雪聲,那聲音輕得近乎沒有聲響,但來順聽得到。他知道是那種軟綿綿的雪片兒,從前他最喜歡這種雪,這雪卻不多見,黃泥灣的雪多是沙粒狀的,聲音細(xì)細(xì)碎碎,落地很響。
       來順睜眼望著虛空,感覺腦袋昏昏沉沉就要入睡了,偏偏又睡不著。腦袋沉重得似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力量可以支起它,過往的一些人和事,一些場景卻又清晰地浮在腦海。到后來,他像哲人一樣總結(jié)天有四季,人可能也有四季。唉,他自己倒把這日月活顛倒了。他聽見身旁的孫子發(fā)出的微微鼾聲,暗想這正經(jīng)是一個收獲滿滿幸福多多的好季節(ji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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